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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二月二十七日 第六節

第四章 二月二十七日

第六節

「克勞蕭先生不喜歡改東改西,對嗎?」
他放下聽筒,但那重要時刻已稍縱即逝。體型瘦長的馮恩正站起身來,他垂著頭,臉上的表情極其古怪。
接下來是一陣沉寂。
「我們將提出兩個構想。」雷佛頓眉毛一揚。「一個是賴森的,一個是我的。美術部正在將構想具象化,明天就會擺在你和威威的桌上。」
「這是為了什麼?」
「你對查理·賴森有何看法?」
「波雷克芬家,好。謝謝你,珍。」
「你一直想要去見她。你打電話給她。」
「如果明天我們通過這個提案的話,安迪,下星期初提交備忘錄。可以嗎?」
「好人一個,是吧?容易相處共事嗎?」
「抱歉。我剛才說過我很忙。」
她一離去,安德森便從口袋拿出小薇的信,他又讀它一遍,接著又放回口袋。此時電話鈴聲大做,總機接線生的聲音響起:「哦,安德森先生,您外出的時候,有一位佛萊契利太太,依蓮·佛萊契利太太打了兩次電話找您。她說有急事。」
語畢,他的口吻也變得不太篤定。雷佛頓從煙斗呼出一口煙。
「我知道,我知道,」馮恩親切地說道。「你可別跟我說,這玩意兒很管用。在原子彈誕生的這個年代,它是人類發明來讓心靈舒適放鬆的玩意兒中,最具革命性的東西。我瞧見了。但我仍然心存懷疑。」在這整段時間里,馮恩顯然沒注意到安德森手上的信紙。直到這一刻,他才幾近忸怩地突然說道:「安迪,你手上那張紙究竟是要幹嘛用的?」
「我的感覺正是如此。信儘快打好,然後就寄出去。」
「只是兩種不同的呈現方式。你希望備忘錄何時完成?」
安德森心裏想,這會兒我已經布下誘餌了,貓兒也真的露出尾巴了。但令他意外的是,茉莉對這個消息似乎不感興趣。
「我想,也許給克勞蕭先生的那封信,您會希望看一眼。」
「哎呀,除了廣告代理商,沒人會相信神奇霜是從什麼東東樹汁中提煉出來的說詞。那玩意兒也臭斃了。別跟我說戴文葛先生不是騙子之類的鬼話。瞧瞧他那把鬍子!」
「你是什麼意思?」
「但是不……」由於茉莉仍背對他,朝著窗戶講話,因此安德森聽不見她說什麼。
「不想。」
內線電話鈴聲響起,他拿起另外一支聽筒。他把它放到耳朵邊,並說道:「我是安德森。」
又是一陣靜寂無聲。
「我和他相處融洽。有人不——認為他優秀傑出。問這幹嘛?」
「抱歉,雷佛。我以為——」
「他挑剔成性。」
「而且這個所謂的某人,是公司裏面的人。」
「沒關係。有什麼事?」
「沒事。我想,和他媽的快變靈有關吧。你覺得那個構想大綱怎麼樣?高級主管之中若有正直之輩,你就老實跟我說。我叫下面那些小夥子,按照刮胡鏡里映read.99csw.com照出臉的概念,弄了半打不同的呈現方式,但我怎麼瞧總覺得老套極了。」
「查理·賴森?你是指,就一個文案人員來說嗎?」
「我馬上過來。」
後頭還有一句小字體的但書:「我能斗膽再說一次你需要休假嗎?」安德森莞爾一笑。威威是個好傢夥。他把字條放入口袋,隨即盯著廣告稿看。貝格西德用工整如銅版雕刻的清楚筆跡,在每張稿子上面做了註解。「短上衣的項圈不對。參照設計圖。J·B。」「衣服掛錯了。參照設計圖。J·B。」「經由我們的討論,女裝的衣領有誤。J·B。」有體操服的那張稿子上畫了一個大叉,註解只有一個字「不」。這個「不」後頭當然也有起首字母「J·B」的簽名。
「我是雷佛,安迪。你聽起來很激動。」
「咱們的工作並非是要去推敲理由。」安德森心不在焉地說道。
「太強硬了。」萊特莉小姐喘氣說道。
「他不喜歡。寫信給貝格西德,跟他說我們看過這些稿子后,並不同意這些圖稿會貶低童裝世界的商品質感。不過,我們可以在構圖的線條上,依照他的意見來修改。敬上。然後寫給克勞蕭:『親愛的克勞蕭:童裝世界把廣告稿退回來,而且還附加註解與官僚作風的簽名。在我們眾多討人厭的客戶中,最令人恨得咬牙切齒的可能就是童裝世界。我看到他們這一次的批評,和往常幾次一樣,都是胡說八道、不著邊際,而且不值一睬,假如你決定對這個案子棄之不顧,我也不會怪罪於你。然而,我希望你能夠和我們繼續合作下去,為稿子做些必要的調整。你知道的,好事壞事我們都必須承受得了,而童裝世界正是那最壞的部分。童裝世界予取予求的胃口是同級客戶的六倍。如果你能幫助我們解決這個案子,我會非常感激的。誠摯地敬上。』」
四點鐘了。要回辦公室會很難為情,但不回去會更難堪。安德森抬頭看著威森廣告威森廣告威森的招牌,用力戴上他的霍姆堡黑氈帽。接著他走了進去,旋轉門在他身後嘶嘶作聲。
「白晝苦短,黑夜漫長。」
「此時此刻不想,謝了。」
「我們今晚不碰面嗎?」
「我要搞清楚的就是這件事。昨天早上我在桌上發現這封信。」
安德森走出辦公室去見雷佛時,聽到內線電話的鈴聲大作,但他沒回頭去接。雷佛頓要處理的小事正如同他自己所說的,真的只是一件小事:不過他倒是忘了說,這是一件應該由他來獨立完成的事。這件事,是一份涉及脆即酥這家客戶的工作。威森公司能爭取到脆即酥的廣告預算,是靠威威發想的一句響亮標語:「咬碎第一口,酥脆不離手——就是脆即酥。」許多年來,這句標語雖歷經幾度更動,但一直是脆九九藏書即酥廣告的基本訴求點。如今他們突然變得不滿現狀;雖然每支賣出去的脆即酥棒,都含有一定量的巧克力成分,但他們現在卻開始擔憂有朝一日甜點不再限量供應時,這支廣告對銷路的影響力是否會生變。「當前方一片平坦時,」脆即酥的廣告經理,曾提過這個被所有廣告人視為最佳隱喻的問題:「我們是否該準備全力衝刺?」他拿人家一筆可觀的薪資,就是要為這種事未雨綢繆,於是他每年照例都會收到一份年度備忘錄,尤其當甜點成為市場上不可或缺的產品時,這份備忘錄就會變得詭辯而強詞奪理,有各種銷售甜點的廣告手法效益和其發展理論,都納入文本之中。而那份備忘錄的用途,是為了讓脆即酥的廣告經理有事可做,好來消磨時間,同時也提供一個品牌地位的形勢描述,其中包括了爭奪糕餅業未來龍頭寶座的長期策略,以及脆即酥拜廣告商快速應變之功而在市場競爭中常保領先優勢。然而,今年的備忘錄可能有些不同;它必須為明天早上將進行討論的新提案護航。既然安德森負責新提案,所以雷佛頓建議備忘錄也應該由他來寫。
威威
我整個下午都在開新世界冷氣機的會議。
安德森開始把玩那張有著小薇字跡的藍色信紙,他將它纏繞在指頭上,接著又把它鬆掉拉直,其間他的目光仍盯著瑪恩不放。
淚水弄花了茉莉臉上的粉底。安德森嫌惡地看著她。
「正合我意。我還不知道何時要開始進行快變靈的案子。」
「我不喜歡推辭這類的工作,」雷佛頓精明的方臉一邊搖頭一邊說道:「但我實在忙得分身乏術,所以我想只好出此下策。總之,安迪,你是這個新提案的負責人;你是撰寫此案備忘錄的最佳人選。」雷佛頓停頓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補充說道:「對了,新提案的內容是什麼?」
安德森向他招手示意坐下。
「昨天早上!但是,安迪,小薇三個星期前就過世了。」
「沒錯。」馮恩剛才的情緒若曾激昂而受到壓抑的話,那麼這會兒早就蕩然無存了。現在他的模樣簡直是心神不寧。「回顧過往是無濟於事的,安迪,請原諒我這麼說。我知道,我們都會這麼做。我時常在想,當年二十一歲的我若離家打拚,後來的我不知會有何發展。那時我的母親尚未卧病在床,所以我可以這麼做。如果當時我真的一走了之——不過你瞧,回顧過往是無濟於事的。擺脫記憶,銷毀信件,否則它會纏住你不放。」
安德森起身繞過桌子朝她走去。在這樣的距離、這樣刺眼的電燈照耀、襯托下,她的鼻子變成驚人的龐然大物,那簡直就像是玩比手划腳遊戲時所戴的人造鼻子九_九_藏_書。是不是只要吻了她,就可以避免和那迎面而來的貪婪象鼻繼續糾纏下去?顯然不是如此。不過換作昨晚之前,是有此可能的。安德森的唇小心翼翼地趨近那張淚水與粉底交雜混溶的臉。他厭惡地感到她溫暖的身體貼近他。就像小孩要吃藥似的,他閉上了雙眼,所以他沒看到茉莉抽身而退,只感覺到暖意消逝。他再度睜開眼睛,發覺茉莉正瞪著他後方。他轉身回望,看見威威杵在門口、戴著帽子、穿著大衣,目光直盯著他們瞧。
「是,安德森先生。」在喘氣聲中,她又說道:「佛萊契利太太打過電話來,和我說了話。她必須外出,所以您無法連絡上她。今晚稍晚的時候,她會出席一場派對——她說地點是在波雷克芬家。她說有要事找您。」
「纏住你不放?」
「沒關係,我知道你非常忙。你可以過來一下嗎?只有一件小事要處理一下。」
「好吧。」
「那又如何?」
安德森的脾氣突然失控。他啪地一巴掌輕輕摑在桌面上。
安德森毫不掩飾地睜大眼睛。
「好的,」他說道:「我會處理的。」
安德森說道:「我不知道你想要我說什麼。他寫的文案一流的沒話說,有一堆人指控他自負傲慢,他對要求現實面的事物不感興趣。」
她走了出去。茉莉並未轉身地說道:「五分鐘。」
「忙到沒有空過來看我。」
「沒錯。」
他說道,她依言轉身,淚水從她大鼻子兩側涔涔流下的景象可說是一覽無遺。她的聲音哽咽。
「我是歐洛奇。」
「不老實——得了啦。」安德森仔細地抽出信紙,然後從相反方向繼續纏繞。
「從各方面來說吧。文案人員不只是寫文案而已;你懂我的意思。」他以觀望態度等待回應。
「一封小薇寫的信!」馮恩看得目不轉睛,然後說道:「可憐的小薇。真是叫人遺憾;發生這種事情會讓你開始納悶生命是怎麼回事。你知道——我只記得不久前的某一天,我們又像平常一樣無聊地互相敬酒。」
安德森望著茉莉不友善的背脊。
某人開了門。
「幹嘛?」
「你甚至不想吻我?」
安德森只遲疑了片刻。
「我人在荒郊野外時,總會抬頭望著星空,心裏想著母親,然後下定決心回去后要怎麼做。我要離開家,並且提供她一筆生活津貼。我要永遠脫離廣告業。又來了——瞧我現在這副德行。」
在他桌上,擺著童裝世界歸還的廣告稿,以及一隻威威留給他的信封。他撕開信封,讀著威威歪七扭八的字跡:
「兩種構想,啊?是完全不同的觀點嗎?」雷佛頓和善地說道。
「我想見你,安迪。」
「我想知道,關於快變靈你是否有可以讓我們彼此激蕩的其他想法,不過,我們找個時間再來談好了。」他停步于門口,接著說道:「我要是你,就會把那封信的事https://read•99csw•com忘得一乾二淨。我不會跟別人提起的。」
「我還在忙。」他掛下電話。
「我們都知道這裏頭了無新意。」
「只是喜歡充分了解狀況罷了,」雷佛頓一反常態地曖昧說道。「凡事和睦相處就是了。所以明天會議結束后,你會動手處理備忘錄的內容?」
她穿著高跟鞋蹣跚踉蹌地走向他。
「你所謂的那張紙,是一封小薇所寫的信。」
「但是不至於忙到無法去見依蓮·佛萊契利。」
「說的也是。」他先在給貝格西德的信上簽名,接著展讀給克勞蕭的信。口氣是強硬,但還不算是太蠻橫。他簽了字。「找專人送過去。」
安德森看了自己的手錶:「你可以自己簽名啊。時候已晚了。」
她又開始哭泣,但哭聲軟弱無力而無法打動人心。安德森再度拿起脆即酥的文件,假裝研讀。
貝格西德的批評讓安德森越看越火,他讀著這些伴隨稿子的簡略文字,心頭感到一股只有廣告人能體會的那種受到偏頗對待的震怒。他把珍·萊特莉叫進來,指著稿子說道:「這些稿子有哪裡不妥?」
「我沒和依蓮碰面。」
安迪:
「拜託,茉莉,我們還在上班。」
「不碰面。我很忙。」
「那又如何?她已經死了。追究此事也不會讓她活過來。何況,你從來沒有愛過她。」茉莉輕撫雙眼。「我的模樣一定糟透了。我這是在丟臉鬧笑話。我遇上的男人總是有一連串借口。還有一件事你知道嗎?我老是回頭來要求更多。我是個傻瓜,就是這麼回事,我是傻瓜。」
她讀著貝格西德的註解,喘著氣說道:「嗯,他不愛挑剔嗎?」
「現在是下班時間。每個人都要回家了。不會有人進來的。一個吻就好。」
「給我一個吻,表明你不討厭我。」
「好啦,」安德森說道。「五分鐘內我會過去。」
「試著幫我連絡上她,可以嗎?她在《美麗佳人》雜誌。」
安德森舉起纏繞在指頭上的信紙,並用它輕敲自己平滑的下巴。此刻內線鈴聲作響。傳來的是茉莉的聲音:「五分鐘,記得嗎?」
「如果你沒空搞定它,那麼最好把它交還給我。別讓任何事絆住快變靈。我會提供你內幕消息的,但現在暫且不說。」
「你不想和我做|愛。」她說。
他終於毫無保留地說出來,而這也是他首度將此難以置信的事實告訴另一個人。在安德森的記憶中,此時還存留著各式各樣的顏色。綠色的地毯、牆上棕色的鑲板細工、馮恩的石灰色燈蕊絨褲,以及他放在褲管上緊貼膝蓋的蒼白手掌。他懷著得意洋洋的心情,察覺到室內有股緊張的氣氛滋生。某件別有含意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某件意義更為深遠的事情也即將發生,也許是一個手勢或一句話,這都有可能揭露意外的新事實。
內線鈴聲響起。又是茉九九藏書莉。他抓起電話,咆哮說道:「我說等我忙完的時候。」
雷佛頓微笑交出文件,然後仔細把煙草填入煙斗。安德森突然意識到一股緊張的情緒波動,這情形就像幾分鐘前他和馮恩相處的狀況如出一轍。情勢一度緊張危急,但在這當下卻已風平浪靜;不過那股宛若危機感的氣氛,仍叫他困惑不解。他以為雷佛頓會繼續備忘錄的話題,因此接下來的言辭全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或許這麼說是不對的——我明白你的意思,老大。你是說,威威可能沒認知到自己不老實;這隻不過是存在他心裏的某個想法罷了。當然了,你說的非常對,因為對廣告人來說,彼此買帳比要大眾買你帳來得容易多了。事情會變得他媽的吵翻天,就是這個原因。」
「喝一杯如何?」
「還有一件事,」安德森放下聽筒時,馮恩趁機說道。「你可知道威威這個絕妙的靈感是打哪兒突然想出來的?我找到一個完全相同的版面設計——鏡子裏面的臉,產品名稱居上,標語置下——我是在過期的《星期六晚報》上發現的,廣告的是頂級牌刮胡霜。你知道吧,啊?這麼做不是賤斃了?」
安德森放下脆即酥的文件,努力沉住氣地說道:「我跟你說我很忙。」
安德森說他會處理的。回到自己辦公室裡頭,他碰上珍·萊特莉和茉莉·歐洛奇。珍站著看守他要求她打字的兩封信;茉莉則靠在窗邊,眺望著在採光井對面發亮小隔間里走動的人影。安德森走進來時,她回頭看了看,隨即又轉身背對著他,然後再度凝視窗外。
「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忙到今晚無法見我。」
「了無新意——這話真他媽的不老實,你心裡有數。」
「沒錯。」
「這封信是昨天早上送來的。」他說道。
「這裡是總機,安德森先生。佛萊契利太太在開會。她一出來,他們就會告訴她你在辦公室。」
「因為薇樂麗是某人的情婦。」
「我打擾到你了嗎?」馮恩問道。「我可以待會兒再來。」
「可是——」
「您的信。」珍說道。
雷佛頓輕敲桌上文件的動作以及迅速停止抱怨的溫和方式,都讓安德森覺得不太對勁。他沒來由地認為自己已掉入圈套。
安德森根本沒在聽。
他沒看錯吧?他發現馮恩不太對勁,激昂的情緒受到壓抑,但又流露出一絲不安的氣息。馮恩將套在燈蕊絨褲里的長腿伸直在地毯上,歪著嘴的微笑似乎別有用意。安德森把右手放進上衣口袋。此時電話鈴聲響起。他拿出信,放在桌上,但眼睛卻一直盯著馮恩看。
「你清楚我想要見她的原因。昨晚我問過你小薇是否有個關係特殊的男友。現在我打算去問依蓮。」
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如果你想要和人談談,可以來找我。今天不行——
「你可不可以轉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