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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二月二十七日 第八節

第四章 二月二十七日

第八節

亞德里恩和珍妮佛·波雷克芬在波特蘭廣場的後方,擁有一間小馬廄(排在小路兩側或空地周圍的集會場所)。他們倆是一家名叫「波雷克芬與波雷克芬公司」的重要成員,職務上自稱是「設計顧問」。只要出價合理,他們樂意幫客戶設計一些現代風格的東西,例如茶壺、汽車、烤麵包機、收音電唱機、曲棍球棒,以及各類新穎的化妝品。這行業是最近才興起的,但很快就在整個大環境中變得不可或缺。在廣告業界,設計顧問備受禮遇已是不爭的事實,而且每一位設計顧問可能都有自己的特色。想當然耳,所有的設計顧問都堅持用時髦的表現手法,來詮釋自己的作品:不過,當某些形式的裝飾品或甚至在概念上天馬行空的設計,皆可見容於市場上時,仍有一些傳統守舊的東西,足以讓標榜健康的柯比意(Le Corbusier,法國現代主義宗師,集建築師、藝術家、詩人等多方才能於一身,對本世紀現代建築有偌大影響,作品強調機能主義的現代概念)主義者神魂顛倒、為之著迷。亞德里恩·波雷克芬最明顯的風格特色在於讓各種不同的物品,都貌似一件件亨利·莫爾(亨利·莫爾,Henry Moore,一八九八至一九八六,英國雕塑家,主要製作人像和群像,其半抽象風格建立在風景及天然岩石所固有的有形機體和節奏上,主要作品有北安普敦聖馬太教堂的「聖母與聖子」)的雕塑品。「UPD。」亞德里恩如是說,這個密碼的意思其實是「實用加上美觀,就等於設計」;他會指著茶壺中空的部分與蓋子,說二者酷似莫爾所雕的巨人像中的某個細小之物;造型令人目瞪口呆的收音機櫃,轉號碼盤置於胸部,而結構上分岔的部位剛好位於胯部;他還為瑪莉·瑪格達蓮品牌的化妝品賦予抽象的外觀。珍妮佛的貢獻,則在於為亞德里恩畫板上的藝術才華,再添加大量可觀的統計資料;一件獨特的藝術品,從創造出來,到藉由歷史、經濟、藝術等角度來分析其外型變異的原因,上述種種所涉及的設計演變過程,她隨時可以細說從頭。坊間存在一種不厚道的說法:珍妮佛先是沉默以對,把將到手的客戶搞得一頭霧水,然後亞德里恩再施展個人魅力,讓他們不禁開懷大笑。波雷克芬非常喜歡舉辦派對。他們渴望能盡量多結交密友;何況眾所皆知的是,要和人結成密友的最佳方法,莫過於在派對中為他們穿針引線、介紹彼此。
「把那個補肺藥品的客戶丟給他。」
「那繼父母呢?」
我未曾道謝
「噢,對了,你的事我聽人提過。」
威威唉聲嘆氣。
「安迪,安迪,」安琪拉正叫喚著他。「來嘛,安迪。這支舞是我為你留的。」
「我就說嘛。」
「幫我向尊夫人和您的繼女道別。」
「威威一片好意,突然邀我過來。希望我沒有給你們帶來麻煩。」
「你誤會我了,安迪。」
「說真的,我恐怕——」
「生日快樂。」安德森邊說,邊在她手中放下包裹。她不確定地望著他。威森太太空洞的聲音響起:「謝謝安德森先生帶來的禮物。」
「你記得我們解僱了他。他或我之中,有一個非走不可。是這樣沒錯吧?」威威咳出聲來。安德森不耐煩地揮手。「我知道事情是這樣運作的。我要問的就是這件事。董事會議中是怎麼進行討論的?」
「親愛的老弟。」佛萊契利的淚水頓然中止。
「投老騎師一票。」
他坐的椅子上擺著《廣播時代》。安德森拿起它,看到節目單上面寫著「一九四二年熱門金曲」。一九四二,他思索起來,一九四二。這個年份代表了什麼意義?那一年他三十三歲。那一年他娶了小薇。那一年他被公司留了下來——事實上,是多虧了雷佛頓,他才會被公司留下來的。就是在那一年,威森廣告公司受到告知必須裁員。他們裁了又裁;終於這一天到來了,要嘛是安德森,不然就是一個叫做葛布的人,兩人之中必須擇一解僱。葛布的職位是美術部畫家,他幫情報局和電信局的案子畫草圖,而那時候安德森正替此案撰寫文案;他當時三十五歲,比安德森年長兩歲;而且他還有兩個小孩。不用想也知道,安德森走定了,要不是好心的雷佛幫忙的話。好心的雷佛有權有勢、足以依賴;好心的雷佛看葛布不太順眼,因為葛布喜歡獨立作業、上班有時會遲到,甚至還有跳過雷佛越級向威威報告的習慣;好心的雷佛逮到這個讓安德森一輩子欠他恩情的機會。好心的雷佛如此打開天窗說亮話:「就像擲錢幣一樣,勝負的機率是各半。我不妨告訴你,安迪,我正要去參加董事會議,為你的去留全力一搏。咱們永遠是同一陣線的,對吧?但是重點不在這裏,重要的是對公司來說,哪個人的貢獻比較大。」說到這兒,好心的雷佛頓了一下,他先從嘴裏取出煙斗,接著突然銳利地注視安德森。「當然了,除非你覺得你非走不可,安迪。」這是個決定性的問題,而所延伸出來的決定性答案,將讓你擁有雷佛這座靠山。然後你支吾其詞,你說如果你非走不可,接手的人的表現並不會比你遜色,接著你又表示你真的認為,你留在這裏搞宣傳活動,還不如去從軍來的有貢獻,所以你最好馬上走人,不過事實擺在眼前,你沒有——最後你表態的是,你願意為好心且睿智的雷佛鞠躬盡瘁,永遠不會跟他做對唱反調。事情一旦釐清,好心的雷佛就把煙斗放回嘴裏,說道:「你要知道,安迪,我會盡最大的努力來為你爭取。」然後好心的雷佛就出馬去爭取了(或許根本沒有爭得面紅耳赤的場面,說不定雷佛只是在說笑,搞不好所有董事都全票通過留下他),而遭解僱的葛布就應|召入伍,並且戰死於諾曼第海灘,國家還追贈他一枚勳章。安德森一邊啜飲溫酒一邊想,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介意被拉去打仗,死亡我根本不在乎,在那種除了勇敢面對之外就別無選擇的情形下,我也可以表現得慷慨赴義、視死如歸。既然如此,我幹嘛接受好心雷佛的提議?因為這是聰明人該做的事,因為只有傻瓜才會那麼不識相。好啦,要不是好心雷佛的善意……
接下來的話他就聽不見了,因為她正往宛若最擁擠的人群中投身而去,她一邊招手要他緊跟在後,髮辮則在背後搖來晃去。令人驚訝的是,她所經之處的人群自動分為兩半;手臂通通撤離,腳像橡膠似的彎了回去,他們奇迹般地突破人群,來到一處荒九_九_藏_書僻之地,那裡剛好站著一個男子,他有一張國字臉,留著小平頭和灰色鬍鬚,嘴中咀嚼著從紙袋裡拿出來的三明治。珍妮佛·波雷克芬為眼前的成就眉開眼笑;她那張圓臉也變得紅光滿面。她開口說了話,但根本無法聽得見,安德森直到最後才突然聽見「普羅德波波夫教授」幾個字。他伸出手來,而這位教授先把三明治塞入紙袋再放入口袋,然後才用力緊握他的手,像貓似的咧嘴而笑。當安德森左顧右盼時,珍妮佛·波雷克芬已被人群吞沒而消失蹤影。教授一直在講話,但周遭的噪音大到讓安德森聽不見其談話內容。這種說了卻不可耳聞的情況,正如同電影聲軌發生故障一樣——只有教授的聲音部分故障——因為周遭的所有聲軌都清楚地鑽入耳中。安德森旁邊有個健壯的年輕男子,顯然是在搞笑。他又叫又笑。「哈哈哈。」他大聲嚷道,而且每叫一聲就用手肘頂安德森一下。「哈哈哈。」穿墨綠色衣服的女郎和穿蛋黃色套頭毛衣的男子也大呼小叫。他們三人在安德森面前徐緩地搖擺。突然之間,教授的聲軌聽得到了。標準的英文,稍微有一點口音,他說道:「……的句法。」
「你看到了吧。」
「一個完美無瑕的女子。如同你所說的,《美麗佳人》裏面的女人個個都完美無瑕。小薇就是其中之一。你的小女人也是完美無瑕,你是在哪裡把上她的?」佛萊契利凄慘地放聲嗚咽。「她死了。你的小女人死的很慘,死的很突然。」
威威趨近過去,場面一陣狼狽混亂,安德森解下大衣,一轉頭看見安琪拉將卡片撕碎。她挑釁地看著母親說道:「我不會讓你看到上面寫什麼的。」
那個美好的周末,
「爹地!」她叫嚷著。一臉近乎痴獃樣的威威,把手臂藏到自己背後。「爹地,你帶了什麼回來?噢,他是誰?」安德森發現自己正在和那個女孩握手。她的骨架高大,有著一頭紅髮,臉上有些雀斑,舉手投足像鄉下女孩一樣討人喜歡。她看起來至少有十六歲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說道。「你有帶禮物給我嗎?」
此時,安德森從他那憤怒不能攻破、字詞不能動搖,位於內心深處且相隔遙遠的平靜要塞,看到也感受到接下來的後續發展:他右手舉高往前移動(這樣不會打到嗎?),如此蓄意而無止境的行為,一再粗暴地撞擊一件障礙物。粗暴地,激烈地;而在那滿足的幽僻之地,安德森的心靈依舊沉著冷靜,他幾乎沒感覺到拳頭落在肉體上的衝擊,唯一意識到的是頭髮散落於臉上的妨礙不適。然而,他看見了拳頭的顏色,粗壯、褐色、毛茸茸的,打在病懨懨的蒼白肌肉上;他看見全身關節彷彿全散了的軀體,緩慢地向後移動,然後摔倒在地;他看見血滴,逐漸聚集成一塊大紅寶石,接著荒謬地形成血流成河的畫面。但整個事件最後變得筋疲力竭,難以再持續下去。他的視線不慌不忙地從地上那具蠕動的身體轉移開來,他的耳力從周遭的交響樂曲轉至鼓舞他的快打旋風序曲;他從容收心,把全副精神鎖定在那個他知道一定存在卻不幸從未找著的心田之景。
「噢,你結婚了。你太太呢?」
「老弟,你說啥?我完全沒搞懂。」
「臭婊子。」
「噢,一點也不會,」威威沮喪地說道。「正好相反。而且咱們得好好談談,別忘了。」這會兒他的態度幾近出言脅迫。
「製作部的覆盆子開花結果了。」
「安迪吾友,你看起來有點邋遢。」佛萊契利的手環繞著安德森腰身,並且像巨蟒死纏不放地緊抱著他,佛萊契利嗅了嗅安德森還緊抓在手中的杯子。「乖乖隆的東。」他邊說邊搖頭。
威威撥弄著玻璃杯。他現在的模樣,絲毫不像辦公室里親切的獨裁者,難怪安德森覺得自己是在和陌生人講話。
這頓晚飯真的有點超現實主義的味道。威威只吃萵苣、無核葡萄乾、磨碎的胡蘿蔔加堅果,不過他對安德森的健康可是憂心忡忡。
「什麼?」
這番話一字一字落下,它是以什麼樣的方式落入安德森平靜無波的心田——是像原子彈,還是像硫酸鹽?他心中既平靜,卻又感到自己怒容滿面(此刻的怒氣說不定宛若粗厚的油脂?),因為佛萊契利說的根本是廢話連篇,所以他一開口便咄咄逼人:「死的很突然?你是什麼意思,死的很突然?」
「我說,對我而言,句法是一堆文法上各自獨立、但在二元結構上可以使已限定意義的名詞彼此產生確定關係的符號。對了,若從方便記憶的觀點來看——」他的眼珠轉動起來,令人看了坐立難安。「若從方便記憶的觀點來看,如果藉由心智觀念的聯想,句法若可以變成一條已限定名詞乃為主體的句子,那麼交談中的不完全句法,也可以是完整且有助於記憶的句法。」
「只是說生日快樂而已。」
「我不介意來一杯。我想找依蓮。」
「哪兒的話。」威森太太語帶保留地說道。這時她盯著安德森臂下的包裹。
「威克多,」她說道:「別這麼噁心。」
威威別有心機地傾身靠向桌子。
「對不起,請再說一遍。」教授的口白清晰可辨。
佛萊契利的滑稽表情頓然褪去。他嘴角下垂,露出悲苦之情。
「沒關係。」
「我是個凡夫俗子,安迪,我明白這種事情的。我不想追究你的私生活。或許咱們的私生活,都是一戳即破,經不起調查的。」
雖然她的暈倒明顯是在做戲,卻也讓這三個像是困在琥珀之中的蒼蠅似的人,當場手忙腳亂起來。安琪拉再度沖向廚房。威威一邊叫著:「她的嗅鹽呢,她的嗅鹽呢……」一邊衝出通往大廳的房門。安德森則陪在暈眩的人身邊,輕輕拍打她的手臂,但那冰冷攤平的姿勢,意味著對他的觸碰無所知覺。然而,嗅鹽湊近窄細的鼻孔,白蘭地灌進蒼白的唇間,這些急救措施顯然有效多了。蘇醒和暈倒一樣地突然,威森太太像從魔術箱彈出來的娃娃似的坐了起來,然後對那三張朝她彎腰傾身的臉孔瞪視。她動了動嘴巴,但只對著安德森說話,彷彿她所打斷的這個場景證實了他們之間存在已久的爭議確有其事。
「她說她要離開我,不過她絕對不會丟下我的。依蓮絕對不會這樣對待她的老佛萊契利。她總是會倦鳥歸巢的。本來今晚她在這兒。現在她又走了,但她會回來的。」
安德森暗自揣測咖啡會泡得像溫熱的果醬,結果驚喜地發現它是可以入口下咽的。自此他心中產生了些許信心,於是咬下一口九九藏書餅乾,但他的牙齒卻拒絕合上,而餅乾也從他的嘴裏蹦到桌上。安琪拉一邊大笑不止,一邊解釋這些橡膠彈性餅乾是特別留給客人的。連威威都不由自主地放肆狂笑。安德森倒覺得無趣極了。這個插曲使他意識到自己飢餓難當。
「我說婚姻是個可怕的東西。你見過內人嗎?她是個可怕的女人。」安德森不知該如何回應。「有時我反覆思索,我為何如此投入。我是指廣告業。工作、工作、工作,結果放棄了藝術生涯。這是為了什麼?為了扶養一個凡事都無所謂的女人。」威威原本圓潤的聲音變得既低沉又多愁善感,猶如快要哭泣似的。「我有時候在想,最好的東西你都擁有了。一個像茉莉那樣的女孩——」
此時此刻,威威能夠通行無阻地畫個半弧形了。
「舉廣告為例。」
安德森和威威趁機偷偷離開房間。安德森一語不發地穿上大衣,其間威威不斷搔著頭髮說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他走過房間時,腳是墊起來的。」
「那麼,她在哪裡呢?」
「去洗洗你的臉和手,安琪拉。你看起來髒兮兮的。」威森太太用十分文雅的口氣對安德森說道:「你好嗎?我們在公司舞會見過,沒錯吧?不過這次真是個意外的驚喜。」
有你陪我度過……
「哈哈哈!」威森太太用假音笑出來的聲浪,的確叫人毛骨悚然。她很快把語氣降回一般說話的音量,並且說道:「你待在少年感化院的時光,果然讓你獲益良多。我應該去打探一番——」
安德森把包裹塞入臂下,握住她軟弱無力的手。
「我當然對你有好感。」
「跟人家還有約,」安琪拉取笑道。「那不是約會;而是一場很棒的派對吧。我在廚房的時候,聽到你這麼說。你不想帶我去。為什麼你不願意帶我去呢?」
安德森在嘴裏攪動一口溫熱的酒。如此一來果醬從他的牙齒上解套了,俄式沙拉的冰塊也融化了。
「噢,只要我們小聲點,她不會聽見的。何況,今天是我的生日。再來就去溜冰。在這個世上,我最愛的就是跳舞了。安德森先生,你呢?我說,你的教名是什麼?」
安琪拉打開包裹。一張卡片掉了出來,她匆忙一瞥,連忙放進自己口袋。
心中的忌妒一發不可收拾;盲目的猜忌是我一身的罪惡……
「那我們的密談呢?」
「很可口。」
威威滿臉通紅,跌坐在一張隱沒于陰暗處的椅子上。
「重量,騎師就說了,重量,你可以減輕體重啊(再一次的雞同鴨講。前一句說到「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pulling your weight),而下一句說到「減輕體重」(losing some weight)),而且我告訴你,騎師又說了,你把我搞糊塗了。你知道你可以把工作做好呀,老騎師這麼說。」
「你說什麼?」
「你聽到什麼?」
「死的很突然。你是指——」安德森說,潛藏在憤怒下的平靜也同時意識到二者就像足球比賽和音樂廳笑話之間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地荒唐可笑。「你是指謀殺。」
「真漂亮,」她說道。「非常非常謝謝你喔。」
威森太太看起來就像要再度昏眩似的,不過仍勉強坐直在沙發上。
安德森咳了幾聲。
「可憐的老葛布。」威威點點頭。
「威威,」安德森說道:「告訴我一件事。你還記得葛布嗎?」
「香濃,爽口,這些字眼表達了什麼訊息?說明了什麼內容?全都和感覺無關。字詞是會騙人的。真實的感覺是在這兒。」
「這裡有你想見的人,」珍妮佛·波雷克芬說。「不過,先來喝一杯吧。恐怕我們得殺出一條血路。」
「你以為那是什麼?那是他帶給小安琪拉的生日禮物。」
「噢,我無所謂啦。不過,我猜想你對我沒啥好感,對吧?」
「麻煩就在這裏。事實上,我愛安琪拉就像愛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你以為瑪麗會很高興。但是她高興嗎?相反的,她竭盡所能把我們大家的生活搞得愁雲慘霧。你知道剛才那場紛爭的起因是什麼嗎?是劇院。」
「噢,那不急。你願意帶她去參加派對嗎?」
安琪拉眼巴巴地站著看她母親關上門,使足勁叫喊了兩個字,然後抓著溜冰鞋跑進另一個房間。安琪拉喊的第一個字是「你」。第二個字則把安德森的心思從當下的所在地拉回到米里安街。在史戴麗小姐的性|愛天堂中,那些字眼真的佔有一席之地嗎?或許沒有。也許只有在服了某種性興奮劑之類的特別配方時,那些字眼所描述的情景才會出現。
她改變了穿著和打扮。現在她穿的是綠色晚禮服,一頭紅髮全都往後撥開,端正的耳朵露了出來,耳朵的外型輪廓和她父親的耳朵像極了。不過當然啦,安德森暗忖,他可不是她的親生父親,充其量只不過是繼父罷了。這個新髮型使她看來像是十八歲,而非十六歲而已。
「哦。」
「只聽說你很沮喪,行為舉止怪異,無法忘懷她。我敢說我可以讓你把她忘得一乾二淨。」
「她這個月離開人世了。」
威威快如閃電般地躲到安德森身後,手中用棕色紙打包好的物品仍未曝光。安琪拉邊尖叫邊追趕他。他們把安德森當成固定不動的中央柱,然後就在這小門廳里跑跳飛舞,同時還又叫又笑,好不快活。終於,安琪拉逮到她的繼父,當她試圖搶奪包裹時,他們全都扭成一團。
「親愛的老弟。」
「跟電話接線生吻別。」
「快四十了。」
「字眼,」他對佛萊契利說道:「不是感覺。」
佛萊契利半轉過身去,擦乾淚水滿面的肥臉,整個鬆弛的身軀輕蔑地抖了抖,接著以敘述謀殺的口氣喃喃自語:「假如帽子剛好——」
「我會這麼說的,」安德森獻殷勤地回復。「不過我的確沒買溜冰鞋。」
「真是貼心,」威森太太說道。「而且在倉促之間,能這麼快想到買什麼。其實你無須費心的。請容我一問,那是什麼禮物?」
「什麼意思?回家了嗎?」
「你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是嗎?謀殺?」
安德森發現要客隨主便還真難。食物是從極高級的熟菜店櫃檯買來的,上面都淋滿果醬。安德森拘謹地喝了冷凍清燉肉湯,再來是有肉汁調味的明蝦,以及浸在飽滿結實的方形果醬盒裡的雞肉。果醬有如膠水黏在他的牙齒上,拌著雞肉的俄式沙拉嘗起來就像是在啃小冰塊。安琪拉告訴他說,威森太太把它錯放到冰箱的冷凍櫃去了。擺出來的白酒和俄式沙拉剛好命運相反,因為它一不小心被人read.99csw.com放到電火爐上面,所以就變成微溫的了。
「不好意思。恐怕我不是個活潑有趣的同伴。」
「我必須回去了。看來我們是沒有機會好好聊聊了,是吧?」威威用力握住安德森的手。「很抱歉發生這樣的事情。」
他抓握大包裹的手揮舞著,在空中畫出一個小半圓,然後碰到一個身穿粗棉布工作服的大個兒而被迫中止。那人擺出瞪眼怒視的模樣。威威回瞪他一眼,但自己也噤聲不語。在貝爾賽思園站下車時,他開口罵了個髒字,此後他們就安安靜靜、步履維艱地朝哈佛史達克山莊上坡爬。這時威威說道:「婚姻是個可怕的東西。」
威森太太以清澈如水的話語說道:「還有卡片。安德森先生真是非常細心周到。卡片上面說什麼?」
「噢,不是的,她沒有回家。她不會再回家了,安迪老弟,她不會再回家了。」
「但是你要知道,安迪,無論我有什麼反應,都絕對不是在嫉妒。你信得過我,老弟,是不是?」
「『行為舉止怪異』?」
「冷靜,冷靜,你們都冷靜點。幹嘛如此針鋒相對?你們應該要像一家人才是。」
「走了。」
安德森腳踏鵝卵石蹬蹬響,心裏也左思右想,他來這裏做什麼。依蓮為何要跟他談?她那重要到非說不可的事情究竟為何?馬廄陰暗,但波雷克芬的宅邸卻燈火通明。低沉的嗡嗡聲從那裡傳來,吵雜的聲響讓人以為在聽巴別塔(古代巴比倫所建未成的通天塔,此處借喻為混亂嘈雜之處)集會的錄音唱片。安德森登上狹窄的樓梯間,掃視了兩側凹壁處,裡頭的透明玻璃上面陳列了波雷克芬的設計品。有造型如躺卧女子的鐵制電器;可改裝的雙頭修面真空管,其中一頭會噴出免拂拭乳膏,另一頭則是滑石粉;類似一般人像的各式玩具。在樓梯頂端,珍妮佛·波雷克芬遇上了他,她的圓臉一如往常嚴肅,頭髮結成兩條長髮辮垂掛于背後。他們之前見過一兩回,但她問候的方式卻親切得教他大感意外。安德森望著她身後的密集人牆,不禁想起他所看過的美式足球影片。
在她坐直之際,安德森也同時起身,這使得她的理直氣壯當下便泄了氣。
「今天是我生日耶。」她繃臉翹嘴。那模樣真是可愛極了。「我要喝嘛。我要去拿羅。」
「恐怕,我得走了。我跟人家還有約。」威威也起身立定,並對安德森如釋重負地頷首示意。
「沿這條街往下走,來到瑞福提-海因暨平京頓公司,就可以得到一份年收入會多出五百元的工作。」
「但願研發成功。」
「安琪拉,你真的只有十四歲嗎?你的年紀看起來還要再大一些。」
威威住在一棟公寓大廈。他們坐電梯上到三樓,然後沿著迴廊走到盡頭。威威在上了亮光漆的槭木門上轉動鎖匙時,輕輕吹了一聲口哨。接著就響起了跑步聲。大門打開了,一個大女孩伸出手臂摟向威威的脖子。
「劇院?」
「我沒嘗試過。」
「但是——」
「每樣東西都是媽咪從喬克尼與漢森食品部門訂來的,」安琪拉嚴肅地說道。「你還以為這些都是她自己做的啊?」
「好酒,對不對?」安琪拉說。「我的意思是,我對酒一竅不通,但是我喜歡它,是吧?噢,我剛才問過你這個問題。你們兩個是又聾又啞啊,是不是?我是說,我們不找點樂子來玩嗎?噢,好吧,要是你們不想說話,我就來泡咖啡好了。」她人又消失了。
「別客氣,」他說道。「每一樣都多吃一些。」
「如果我是你生的,那就是你的錯。你討厭做|愛。」
「這會兒,老弟,她可能坐著計程車一邊在雷根公園賓士,一邊在車裡和某個小夥子做|愛。他是電影明星——不算是明星,換句話說,只是個電影演員罷了。長得很帥,年輕,充滿活力,什麼都有。她應該擁有一切的,她該得到最好的,可是她有什麼呢?我?」佛萊契利的淚水盈眶。「不過,你要知道,安迪,我不是在嫉妒。不管我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絕對都和嫉妒無關。」
「恐怕不行,」安德森斷然說道。「我是說,我很樂意,但我得去參加一場派對。」
「別告訴我說你記不得了。」安德森粗魯地說道。
「你不是普羅德波波夫教授?文法大師?你不是?」灰胡男子看起來非常生氣。「你一直在愚弄我。」
「為了慶祝安琪拉的生日,今晚我們本來打算去劇院看戲。不過,瑪麗說她頭痛。」威威苦笑了一下,然而卻有那麼一點點裝腔作勢的味道。「我知道你要說,為什麼沒有她,我們就不能去?不可能的,老弟,這是不可能的。她會跑到隔壁鄰居的公寓去,然後變得歇斯底里起來。如果她知道自己是一個人,她就會夢遊。有一次她就從窗戶摔下去。不是在這裏,」威威懊惱地說道。「是在一樓的窗戶。還好傷得不重。絕對不能讓她落單的。」
安德森輕拍包裹,像白痴似地覆述那句話。安琪拉又衝進迴廊,並且高聲喊叫:「一雙溜冰鞋。」

「不行嗎?是啊,我猜是不行。你不顧我的請求,是嗎?」
「水果加冰淇淋。」
官腔派頭盡失的威威說道:「我正要說的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所以告訴你也無妨。根本沒有進行任何討論。我們很清楚必須留下來的人就是你。」他嘆了一口氣。「於是可憐的老葛布就走人了。」
「來兩杯淡啤酒吧,執行董事。」
包裹迎空飛起,打在安德森的胸膛上。他雙臂一抱住它,大門正好打開,接著一個聲音說道:「吵什麼吵?」
「我想我還要一些甜點。那是什麼?」
「你可以帶她一起去。」
「待會兒樓下見。」進入公寓前的入口大廳廣闊而金碧輝煌,當他們置身於此時,威威嘆道。「問題小孩。」
「我很佩服,」當他們攀著同一條拉手弔帶而身體傾斜時,他對安德森吼著說道:「現代人受苦受難的忍耐力這麼強。但這是不健康的。真正有益健康的,是反抗的能耐。在咱們周遭,我可沒看過這樣的現象。」
「媽咪不讓我喝酒。她人不舒服,這真是不幸吧?」她依序注視著他們倆。
「恐怕沒有,」安德森說道。「但我還是致上無限的祝福。」
「我猜你不會想帶安琪拉去守護神吧?票還在我手上,你知道,而且——」
「我不會妨礙你們吧?」
只不過,他自己暗忖,我對其他女性的好感也不過爾爾。
她摟住她繼父腰部,兩人開始在地毯上曳足而行。安德森跌坐在扶手椅上,手中轉動著半滿的酒杯。那兩個人就像在夢遊似的,相偎相依地搖擺起舞,此時九_九_藏_書收音機正播唱著:
「把那小秘書推倒在她桌上,然後用拖鞋重重打她。」
「聽我說,」安德森說道:「你不要把那件事情當真,不是那樣的。」
「佛萊契利!」
「把他桌上的東西清乾淨,再塞進他的公事包。」
「這個月都不在家,王八蛋這麼說,然後換老騎師說,我一整天都會不在。」
「那是多麼優美啊,就像在遨遊飛翔一樣,有時候威克多會和我一起去溜,對吧?我說,這酒很棒吧,對不對?」
「親愛的,真高興看到你。」安德森以前從未聽過他用這種溫順又帶有懷柔意味的腔調講話,像個演員在安撫滿場興趣缺缺的觀眾。「這位是我們公司的安德森先生。也許你還記得他。」
「我從沒聽過如此感傷的老歌,」安琪拉不禁讚歎。「你呢?」
「繼父母也一樣。」
「我老是喜歡年紀大的男人。我是說,你相當老了,對吧?」
「我確信上面寫的內容一定比你所說的更為有趣。給我,安琪拉。」
「來吧,」安琪拉說道。「來跳舞吧。」
「一雙溜冰鞋。」威威急忙說道。
「舉廣告為例。這是一種實質上的句法。」
「噢,來嘛,」安琪拉說道。「別喋喋不休說個沒完。」
他們一圈又一圈地小步曳足而舞。收音機里傳來低聲吟唱的歌聲:
威威站在階梯上揮手告別。他的樣子看起來真是絕望極了。
「她離開你了,是嗎?」安德森毫不留情面地問道。
她隨即被身後的黑暗所吞沒。
「儘管如此,還是有些補償的。你知道我有個繼女吧?她叫做安琪拉,她是個好女孩,今天是她的生日,十四歲的生日。」
了解佛萊契利的情況后,安德森感到自己已全然清醒,雖然從任何可判斷的外觀條件來看,他一點都不像是在受醉酒酩酊之苦。他的口齒清晰,心智也正常,實際上說不定是反常地活動著;這個空間和裏面的人,現在看起來幾乎是處於慢動作狀態。他可以觀察到每隻手揮擺的細微動作,以及每個忽隱忽現的臉部表情。他的洞察力似乎變得十分敏銳,舉例來說,佛萊契利身上衣服的顏色、交叉緊密的縫織樣式,都顯得特別醒目。他伸手摸了摸對方的衣服,連觸覺也有明顯的驚人進步;他的手指撫摸著衣服,目的並非要分辨質料是粗糙或平滑,而是要確認自己的感覺是否無誤。生命應該就是這麼一回事,安德森似乎開竅了。觸摸這件衣服的當下,是什麼東西在我的胃裡面翻攪?當我摸到毛皮時,潛意識裡是什麼樣的刺|激打動了我?味蕾碰上了奶油,什麼樣的字眼可以形容這種滋味?爽口、香濃——事實上,這些字眼都不是很恰當。
「那發出的聲音怎麼辦?你母親——」
佛萊契利顯然大受感動。安德森說道:「我相信你。」
「不好意思,」安德森說。「我正在找人。」
「我不是什麼教授。我叫安德森。」
「說不定她想要來一些——一些清燉肉湯。」
「我不明白我能幫上什麼忙。」
「沒有所謂的問題小孩,」安德森簡潔地引述。「只有問題父母。」
「可是,教授——」
他把背朝向安德森,然後再度取出紙袋。安德森低著頭擠入人群。然而,剛才他追隨珍妮佛·波雷克芬的髮辮時在眼前分開的人潮,此刻似乎是頑強抗拒、不動如山。前方擋住他去路的,是兩個肚子腫脹得像氣球的大胖子。那彷彿一戳即破的氣球上方,遙遠相望的是正在一張一合的嘴巴;至於下方呢,撐住氣球的是細長窄褲。那一瞬間,安德森不禁想要趴下身子,從兩個大肚子所搭成的橋下爬行過去。但他沒這麼做,反而忿怒地瞪著他們說道:「借過。」當他說話的時候,那兩顆腦袋瓜似乎變小了,而肚子卻叫人捏把冷汗地膨脹了;接著才又恢複原狀。男人就是男人,他們肚子的容量總是相當大的,於是他從兩人之間硬開出一條路來。到了下一刻,他發現自己無意間被人潮推入一個談話團體之中。他一邊對他們說「借過」、「抱歉」,一邊輕拍他們的肩膀,並試圖側步曳足而過,但這些努力卻都無濟於事。似乎沒人意識到他的存在。然後突然間他已躋身他們之間,一杯酒塞進了他的手裡,他一飲而盡,心裏模糊地感覺這杯酒還挺特別的,隨即又接到一杯,此刻有人拍他的背,而七嘴八舌的聲浪不再充耳不聞,反而全衝著他迎面撲來。
「大概沒有吧。我娶我太太的時候,這首歌非常受歡迎。」
安德森喝光第二杯酒,然後說道「好一個老騎師啊」,隨即撲向周遭人潮中的空隙。人群因此被他沖開,他趁機穿了過去,但途中仍有障礙物,因為當下他又撞上另一個巨大的肉團。那人說道:「嗨,安迪,小心點,我是你的老友阿摩司(紀元前八世紀的希伯來先知)呀。」一身肥肉、粗手粗腳、厚嘟嘟的臉龐,再配上眨個不停的小眼睛,林林總總加起來,就是佛萊契利。
安德森眼睛為之一亮,但送來的水果卻深藏於果醬之中。他的湯匙在冰淇淋堅硬的表面上滑動。他猛然用力插入果醬之中,成功地挖出一小塊食之無味的櫻桃、洋梨和香蕉。威威把甜點推到一旁,好整以暇地開始用銀牙籤剔牙。安琪拉把她的甜點一掃而空,臉上溢滿喜悅之情。安德森又試了一口酒,他發現若說第二瓶酒有何差別的話,那就是它比第一瓶更加溫熱的多。
客廳里,收音機正輕柔地播放舞曲音樂。整個房間只開了一盞燈,朦朧地照亮牆壁、椅子和書櫃。
安德森意識到自己被安琪拉推開。她一邊咯咯傻笑,一邊滑入繼父的懷裡。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陰暗房間中,他們像兩隻相擁的野獸搖擺起舞,另一隻落單的野獸則是巴不得趕快走。安德森沉思,在這房間最陰暗深邃的隱蔽處,那感傷的音樂和甜美的溫酒,將會引出什麼樣的秘密?在酒精的作祟下,略感暈眩的他一手扶著壁爐架站著,同時望著野獸擺動身體。
安德森把手放在背心的第一顆鈕扣上。
威森太太瘦骨嶙峋的手伸了出來,一巴掌摑在女孩臉頰上。至於面對安德森呢,她還是非常優雅地說道:「我確信你會見諒的,安德森先生。我的頭不太舒服。」
一串串淚水從眼瞼溢出,越過下方的眼袋,流過佛萊契利的面頰。他伸出舌頭舔掉淚水。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安迪。」
「依蓮呢?她說她會在這裏。」
好心的老雷佛和可憐的老葛布。
「把軍人的告別詞念給美術部門聽聽看。」
「我說,舉廣告為例。那其實是一種實質的句法,不是嗎?但我們可以把它變形為——」
「我九_九_藏_書說啊,咱們來跳舞吧。你會跳吧,對不對?」安德森承認他會。「那麼威克多也會跳羅,不過我沒看他跳過舞。但今晚你們都得跳,因為這是我的生日。」她奔向威威,並抓著他的手將他拉離椅子。
「你的心骯髒醜陋,下流的老母豬。」
「我猜你會想喝一杯。」他領頭帶路走進一間舒適但雜亂無章的客廳。「你瞧,就是這麼回事。當然了,她的狀況不佳。任何令人興奮的事情,都會讓她心煩意亂,然後她就得上床睡覺。她有神經焦慮的困擾——我沒跟你說過嗎?你還能怎麼辦呢?」
「那我就叫你安迪好了。我來開收音機。哦,我還以為你們想喝咖啡。」
「所以那王八蛋就告訴老騎師,他說,每個博覽群書的人,都讀《經濟學家》。」
「如果不是謀殺,為何會死的突然?你就是這個意思,佛萊契利。」心底的最深處依然平靜,但外表上的怒氣無疑正待全面爆發。
「下流的老母豬。」
「老騎師是個放蕩不羈的小夥子。」
她鑽入安德森臂彎,發香也飄入他鼻里。好心的雷佛,安德森心裏想;他為了保衛我的事業而抗爭到底,然而根本沒啥好爭的。他突然意識到安琪拉在講話。
「謝謝你。噢,爹地,你藏了什麼東西?」
此刻,威森太太往安琪拉吐出另一塊石頭,她這時候的評語堪稱簡潔有力:「臭婊子」。母親和女兒當場開始叫囂較量。她們倆的風格呈現出有趣的對比,安琪拉是以年輕的肺活量全力放聲咆哮,而威森太太則在自覺遭受命運作弄的心情下,每一聲怯懦的嘶叫,都彷彿是她在這人世間所留下的最後宣言。
安琪拉端著有咖啡和餅乾的托盤,搖搖擺擺地走回來。
「我說啊,你一定覺得這樣過生日挺悲慘的吧?」
「但你試著幫助我們擺脫困境的作為,還是讓人覺得很貼心。」她頑皮地看了看威威,而他正在從盤子里舀取最後一口胡蘿蔔和葡萄乾。「威克多和我,我們和媽咪的相處總是有問題。你喜歡溜冰嗎?」
「抱歉,請再說一遍。」
這會兒他不但觸痛佛萊契利的傷處,而且還逼那有著黑眼袋眼睛、蒼白松垮面頰、鼻子上點綴少許面皰的人說明真相。
在前往貝爾賽思園的途中,威威亢奮的活力逐漸消失殆盡。在地下鐵裡頭,空間擁擠到讓他們之間只剩下錫箔紙一般薄的空隙,而他隨口閑聊著交通狀況。
「噢,不會的,媽咪對身體不適是樂在其中。我說,我們要不要多來一些酒?我知道哪裡還放著另外一瓶。」
「不會有人介意,」安德森說道:「我脫下大衣吧?」
威威有氣無力地說道:「你喝的夠多了。」
她向他貼身靠近。
「真的嗎?」她聞言當場變得容光煥發。「威克多,你聽到了嗎?」威威幽幽地點點頭。她又轉向安德森。「你沒有買溜冰鞋給我,對不對?卡片上寫著:『獻給安琪拉,我的愛。』你不會這麼說的,對不對?」
她跳起身,跑進廚房。她離開之後,威威就把褐眼珠朝上一轉,假作祈求狀。安琪拉拿著另一瓶酒回來。威威便以饑渴的姿態推開盤子。
他含蓄地表示:「她和安琪拉處不好嗎?」
此刻,燈亮了起來。暴露于燈光下的隱蔽處立時無所遁形。整個房間也變得燈火通明,但奇怪的是,光線直接照射在臉上的效果,卻是讓人有如陷入寤寐之中。沉睡者扭轉身軀,光線猶如刺鉤戳痛著他;而在光源後面,他知道那裡有一張嚴苛冷峻的臉。就這樣,安德森、威威和安琪拉,從各自的幻想及慾望中清醒過來,眾人又眨又揉眼睛,身體則硬梆梆的僵住,宛若從外星極樂世界跌落到真實可憎的地球上。造成這場轉變的原因,威森太太,就站在門口。她仍然穿著深色布袋裝,但頭髮亂成一團,啜泣的模樣盡入安德森憐憫的眼底。她像一隻無胸鴿子似的,昂首闊步,緩緩走進房間的姿態,讓他們不禁感到強烈的內疚和羞愧。甭提也知道,安德森預料到她會做出一些像是最後通牒的宣言,宣言的內容會把這個他們誤闖的世外桃源的本質說清楚、講明白。結果他發現事實不然,因為從她唇中如石頭般終於吐出來的字眼,實在是無趣簡單極了。「噁心。」威森太太如是說,然後毫無預警地閉上眼,在就近的一張沙發上倒下。
「然後那王八蛋就說,我老實告訴你,騎師,我不認為你能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
「接住。」威威說道。
「你是我親生女兒!」
安德森記得威森太太體型高大而瘦削。和他的記憶比起來,現在她顯得矮了些,但也更瘦了點。她的臉龐瘦長,兩頰肌肉深陷而使得顴骨高高隆起,居中的鼻子像是一把匕首。她的身材有如飛機場,套著一件連身的深色布袋裝,腰身部分扎了起來。她垂放身體兩側的雙手修長、蒼白。她人剛好站在陰暗的出入口,眼睛望著她的丈夫和女兒。
「希望你派對玩得愉快。」
「他們會把你關到瘋人院的。」安琪拉尖叫狂吼。她開始繞著母親跳起舞來,一邊像白痴似地搖頭晃腦,擊掌拍手,一邊反覆唱著:「瘋人院,瘋人院,他們會把你關到瘋人院。」
「會騙人的。」佛萊契利低垂的大腦袋瓜左右搖晃,兩行清淚順暢地滑過他肥嘟嘟的面頰。「誰都想得到,像依蓮這樣的女子會離開的——夜復一夜地離開。一個像依蓮如此完美無瑕的女子。任誰都想得到。」
「接著騎師就說了,嗯,我跟大部分的男人一樣皮膚呈古銅色,而且我看到那份報紙時,眼前就茫茫然地一頭霧水(這兩段對話是在雞同鴨講。前一句說到「讀」(read)、「經濟學家」(Economist),而下一句說到「古銅色」(red)、「一頭霧水」(e con o mist),發音雖相近,但語意卻差了十萬八千里。)」
威威將他的手從安琪拉腰間移開,然後脫下自己的大衣。
「她在啊,」珍妮佛·波雷克芬含糊地說道。「不過,讓我們——」
「突然,而且令人愕然。老弟,我今天寫了一點東西,你聽聽:『她感覺不到暖暖春意,聽不到茜草歡唱,更看不到小綿羊在草地上跳躍。』然後我想到了小薇。」
「原諒我不陪你了。」
「做|愛!」
「我們是得好好談談。」但威威的口氣意興闌珊。「事實上,她最近的情形是每下愈況。我想若有一位訪客,說不定會舒緩緊張狀態。或許我想錯了。唉,安琪拉出來了。我們現在可以,唉,吃晚餐了。」
威威伸手指向包裹。
短暫的快樂時光
「我從未告訴過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