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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二月二十八日 第三節

第五章 二月二十八日

第三節

依蓮尚未流血,
安德森拎著大衣。
「還沒。」
「沒錯。」葛雷特瑞克點點頭,露出無邪迷人的笑容。「老實說,我喝了很多,所以搞不清楚去了什麼地方。我也不確定把它遺忘在哪裡。不過它是我的。它衣袖上的繪畫標記我認得出來。」
「它使我的臉皮變得僵硬,」安德森說著突然轉移話題。「是珍。」他離座來到房門口。珍·萊特莉走了進來,還有點氣喘吁吁。安德森手指著鉻合金桌曆。「珍,是你把這玩意兒放到我桌上嗎?」
「它怎麼啦?全新的,不是嗎?」

安德森又吞了口水,然後說道:「你看上面的日期。」
「雷佛總是說那個客戶很討人厭。」
「你的大衣丟了嗎?是在波雷克芬的派對里弄丟的嗎?」
對某些人來說,知道最壞的情況會發生,反而會讓人鬆了一口氣;至少有一刻,他會因為相信自己可能決斷正確而感到沾沾自喜。這會兒,虛假的寧靜庇護著安德森。他感覺自己像是判處死刑後上訴失敗、而內政部長也拒絕干涉的囚犯一樣。明白了無可避免的命運——不就也知道了何謂寧靜?溫順而受苦的安德森,正認命地等待著可能的結果,表現得就像大戰期間發生空襲時的態度一樣;現在就和那時候一樣,感覺到篤定會出事。不過,事實上,他毫髮無傷地度過了戰爭期間,而在他心中的某部分無疑仍存有僥倖逃過一劫的想法,其間還摻雜了一種處於絕望邊緣的矛盾快|感。
「它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別害怕她的肌膚比雪還白皙,
「所謂的二月三十一日,只發生在特別的閏年(只有閏年來臨時,才准許女子向男子求婚),那是每四個閏年才出現一次的,大概是這樣的吧?你和纏人的瑞浦與鳥眼貝格西德談得如何?」
「他們會笑不出來的。」
「你可以說,這是一個讓年輕女孩靦腆嬌羞的玩笑。」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認識波雷克芬?」
「你也沒有把它調成這個日期。」
「我怎麼會知道?說不定是你忠實的秘書送你的禮物。」
賴森一看,嘆氣說道:「騙小女生的小把戲。二月三十一日。這不就是那個仍然可以讓人坐在椅子上感動莫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老掉牙故事嗎?」
「哦,沒有,安德森先生。」
電話鈴聲響起。安德森接起聽筒。總機小姐說道:「我一再撥您的電話,但您總是外出還沒回來。如果您可以排出空檔的話,十二點四十五分佛萊契利太太會read.99csw.com去芮里隆恩酒吧。她說要我務必轉達。」
她的臉色變得緋紅,轉眼之間就消失無蹤。安德森轉身面向賴森。
在這種心情下,安德森沉溺了約莫半個小時,他發獃地瞪著天空;接著視線的焦距似乎凝聚起來,環顧這個有條不紊的房間,然後停在某個放錯位置的東西上。那是他從波雷克芬的派對中拿走的藍色大衣。賴森剛才說了什麼?它看起來像是葛雷特瑞克的大衣?安德森慢慢起身(從童裝世界回來后,他的動作變得像老人一樣有點遲緩),拎起大衣,走向賴森的辦公室。這個廣告撰稿人不在位子上,不過葛雷特瑞克坐在房間角落的一張桌子前面,他面前有一本敞開的文件夾,手裡持著電話機。安德森一進來,他就把聽筒放回原處。
芮里隆恩酒吧人滿為患,但依蓮·佛萊契利卻不在其中。安德森買了杯啤酒坐定等候。過了十五分鐘、喝了兩杯啤酒之後,他詢問女侍是否有留給他的口信。女侍扳得手指頭卡搭卡搭響。她壓根兒忘了佛萊契利太太打過電話來,說她必須帶兩位客戶去厄爾維諾的事。安德森先生可以到那裡跟她會合嗎?安德森到了厄爾維諾,那兒的金髮調酒師無精打采地告訴他,佛萊契利太太幾分鐘前離開,留下口信說她會到海灣街的中國餐館用午餐,而安德森先生可以到那裡跟她碰頭。但海灣街上沒有中國餐館,所以顯然有人弄錯了。安德森試著到希臘街的上海飯店、瓦都街的李昂飯店與格言飯店、雪弗絲貝瑞大道的香港飯店,以及吉拉德街的謝菲飯店碰運氣。他也到法國酒吧、瑞士酒吧、蘇格蘭會館,和愛爾蘭會館看過,都找不著依蓮·佛萊契利的人影。他感到臉上的肌膚如同燈罩一樣緊繃。
然而她勢必染上顏色,否則她還會背叛更多的男人。
而且光滑有如巨大的雪花石膏。
安德森仍拎著大衣。
安德森客觀公正地向自己承認,這整個推論過程似乎非常合情入理,葛雷特瑞克就是X;但是據安德森所知,小薇根本不認識葛雷特瑞克。葛雷特瑞克會出現在辦公室裡頭,乃是因為他剛好是馬爾康·邦茲爵士的外甥。事實上,葛雷特瑞克若是X,乍聽之下似乎合理,但又荒謬可笑。
「我沒看到你人在那兒。」
「說歸說,失去歸失去。有了兩萬五千英鎊,伺候這個討人厭的傢伙也是值得的。不過這是你的燙手山芋,與我無關。只是我也有一些壞消息給你。脆即酥的案九*九*藏*書子,雷佛暗地裡擺了你一道。他在會議上提出他自己的企畫案,把咱們倆的提案都踢到一邊涼快去。什麼王八羔子的東西。『這是娘親常做的甜點。』兩個鬈髮小鬼,和一個雙手在圍裙上擦拭的健壯家庭主婦。威威被他唬得愣頭愣腦腦的。你知道雷佛在擬訂他自己的企畫案嗎?」安德森搖搖頭。「下三濫的手段。」賴森憤怒地說道。「快變靈的效果如何?」
「佛萊契利還好嗎?」
「那些大頭目知道了嗎?」
「其實不認識。我舅舅,就是馬爾康爵士,他幫我引薦了一些人,他們就是其中兩位。」
「靦腆嬌羞?」
陳腔濫調,安德森心裏想,真是傷感的陳腔濫調。某人花五分鐘在史蒂芬森或巴特雷牌打字機上面弄出來的玩意。為何這字體似曾相識,這會兒他想起來了。他可以確定,這和警官拿給他看的匿名信是同樣的字體。不過,卡片上的感傷用語,撥動了他內心某個地方,時而溫柔時而惱人地探入他極為脆弱深邃的隱密處。這卡片是如何放入那件大衣的口袋裡?不可能是他在派對的時候放進去的,因為沒有人會預料到後來他會穿著葛雷特瑞克的大衣離開。有一種簡單的可能性,在他穿上大衣后正要離開之際,卡片才偷偷放進去的,但這種可能性聽起來似乎微乎其微。比較大的可能是,某人在今天早上,趁著大衣放在他辦公室的時候,將卡片放入大衣口袋。所謂的某人,可以是任何人,我們稱之為X好了。然而,小薇的信和那張空白信紙,是放到他桌上去的。為何X選擇將這張卡片放入大衣口袋,而不是放在他桌上呢?對於這個問題,安德森不得其解,直到靈光一閃(這麼說一點也不誇張,情形就像是靈光一閃,然後他腦子裡劈啪作響,於是他雙手蓋住太陽穴,同時也搗住眼睛)一個答案出現在他腦海中。假設葛雷特瑞克是X,這麼說來,卡片昨晚已經擺在葛雷特瑞克的大衣裏面了,隨時伺機要遞送出去。倒霉的是,安德森居然帶走大衣和裡頭的卡片;萬一安德森一離開就將手插入口袋,就會發現那張卡片的存在,所以當葛雷特瑞克發現此事時,鐵定大為煩躁不安。事實上,安德森沒這麼做;因此當葛雷特瑞克今天早上得知這個情況時,便以異常冷靜的態度,按照昨晚的計劃把信封遞了出去。漂亮。
房門開啟,小頭銳面的馮恩探頭進來。
「你認為有人在開我玩笑?」
像這樣的信念迷失,即是安德森所受之苦。他的智力讓他在企業經理人的崗位上表現傑出,對人和情勢九九藏書的判斷幾乎完全正確。在處理瑞浦的事情上,他一敗塗地至無可挽回的地步,領悟了以上這一點后,對他的打擊頗大。他從沒想到瑞浦的舉動會是如此堅決嚴峻;而他自己的一切作為,都是建立在一連串的錯誤假設上。事實上,即使他對情勢的分析正確無誤,也挽回不了這名客戶,不過安德森對自己的狀況所受到的心理衝擊,與此論點是毫不相干的。這麼一個明顯的錯誤,算是無法見怪的情況失控;至此整個情況全弄擰的安德森,離開鋪著深紫紅色地毯的房間時,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個轉變影響了他的思緒,並且自然而然地擴及他的行為。在歐洲文明國家中,有兩種重要的社會階級,其一是做事的人,其二是把事做完的人。安德森走進鋪著深紫紅色地毯的房間之際,是身為第一種階級的一份子(從他自己的觀點來看,至少是如此);他走出房間時,就變成第二種階級的人。至目前為止,他的能量一分為二:企圖保住他廣告經理的職位,以及想找出他妻子的情人是誰。這兩個目標,眼前看來他放棄了第一個。在意識不很清醒的情形下,他察覺到自己對外在世界的理解能力正逐漸衰退中;以前他總是相信,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其中必存在著理性準則,因此從理性的觀點來看,當他無法了解周遭所發生的事情時,顯然這就形成了一個短處。於是這麼說吧,他鼓起了餘勇,向私人生活中的謎團發動攻勢,把最重要的火力放在敵人的身分背景上。而事業就像置於側腹似的,完全不設防。
當然了——是佛萊契利!安德森把他忘的一乾二淨。
「昨天晚上我拿錯了大衣。賴森猜這可能是你的。」
一看見這個桌曆,一股非理性的驚駭立刻充斥安德森心頭,當場將他試圖求證葛雷特瑞克是不是他妻子的情人的邏輯推論,一股腦兒全打散了。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怯生生地觸碰那個桌曆,宛若害怕它內藏一碰即彈跳而出的毒針。他的指尖滑過它發亮的表面,經過3和1兩個數字時分別停頓了一下,彷彿此舉可說服自己數字確實存在。
賴森的純真眼神似乎不太真誠。
「看來,你有個不知名的仰慕者。你為此煩惱嗎?相信我,還有別的事情會叫你煩惱。」
兩分鐘不到,安德森就把這小個兒忘的一乾二淨。他堅信當他和依蓮·佛萊契利碰面之時,他就會得知某個重要線索,而這個線索會摧毀讓他像蒼蠅困在糖漿里的整個荒謬無稽的圈套。
「你知道是誰放的嗎?」
安德森的理論推衍至此,這時他開始意識https://read.99csw.com到有某樣東西在自己面前發出亮光。亮光來自他的桌上,而且不僅是電燈照在光滑桌面的反射光。在他的桌面上,的確有某樣東西正在閃閃發光,他於是透過仍搗住眼睛的手指窺看,他無法確定那是什麼玩意。看來,要辨明那件物體,非得把手指移開不可;但基於某種原因,情況顯示要這麼做,簡直是困難重重。毫無疑問,他扳開手指頭頂多花了一兩秒而已,但對安德森來說,卻像有好幾分鐘之久;而且整個過程中,他感覺自己聽到撕裂的尖銳刺耳聲,那聲音是如此真實,彷彿有膠帶黏在上面似的。現在他的眼睛,猶如赤身露體全無遮掩地,和那發亮物打了照面。這時,安德森正盯著一個嶄新的鉻合金桌曆。上面顯示的日期是二月三十一日。
當他仍目不轉睛瞪著桌曆時,房門打開,賴森進來說道:「結果如何?」接著又說:「咦,怎麼啦?」
「我以為是您放的,安德森先生。因為您不喜歡另一個桌曆,對吧?所以我猜想,您可能買了一個鉻合金桌曆,因為您比較喜歡它。今早您進來的時候,它就擺在這桌上了。」
葛雷特瑞克含蓄地笑了笑。
「我還來不及過去跟您打招呼,您就怒氣沖沖、滿口惡語地離開了。你造成很大的騷動。」
他看錯了嗎,這個金髮年輕人在回答前是否猶豫了一下?如果他丟了一件大衣,自己一定知道才對。
安德森放下聽筒,然後說道:「我已經有約了。」
「哦,不是我。」
他跟威威的秘書排定兩點半見威威,隨即動身外出。當他穿過旋轉門時,他聽到迴廊傳來腳步聲,以及那些個董事志得意滿的喧嘩聲。接著是旋轉門在他身後發出的嘶嘶聲。在大街上,他和一個走路像在跳兩拍圓舞曲、低著頭、一根手指頭在空中揮擺的小個兒撞個滿懷。當他們相撞之際,安德森清楚聽到小個兒嘴巴念念有詞:「三四五六,三四五六。」他們碰撞之後,小個兒一邊蹣跚後退,一邊說道:「抱歉。」接著又繼續數數字。他賓士過安德森身邊,進了大樓。
賴森的小嘴張大成驚訝的O字型。
我們所有的人都堅信,在絕大部分有意識的生活層面中,事情都是可以自我掌控的;這裏所指的,並非希特勒或拿破崙那樣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的事情,而是指可預料到某些作為的結果。形成這樣的因果關係的真正本質,就隱藏於我們的內在之中,而且對大部分人而言,這種相互關係是索然無趣的;但它對心理健全的維繫,卻是必要而不可或缺的。按了開關,電燈一定會亮;說出正式的社交開場白read.99csw.com,接腔的話必是拘謹有禮的;一封信貼上郵票寄出,勢必會按地址送達。事實上,郵政服務、會談的應對進退,以及電力的供給,這之間並無共通而適用的必然性;然而,我們幾乎沒有人會付出關心去追溯這類事情的源頭,只想墨守成規,獲得傳統的結果。在自由意志的假象下(這裡會用假象兩個字,是因為我們行動的成果,實際上是奠基於創造天分、謙恭殷勤,或是其他如勞心勞力之類的因素)我們的文明才有其微薄基礎;打破某人心目中的假象,可能會使他連最單純的問題都無法處理,以至於他害怕按下臨街的門鈴,或是拉開洗手間的鎖鏈,因為他變得相信生命本質是不合邏輯、而且毫無理性可言。
安德森把信封放進自己口袋,隨即一語不發地走出房間。回到自己辦公室后,他抽出一張普通厚度的淡黃色卡片。上面打著字:
「共產主義的國際會議還在進行當中。不用懷疑,通常是在討論薪資的刪減。凡是堅持到底的人,將會獲得加薪。要不要去喝一杯?」
「那是他的名字嗎?我認為他傷的不很重。他似乎整晚都在為他的老婆哀號。我相信他是待了整晚。起碼,我走的時候他還在。沒錯,這的確是我的大衣。」葛雷特瑞克看了看標籤,把手伸進大衣口袋。「我想您沒留下什麼東西——」他的手伸出口袋,並且多了一個信封。他看著它說道:「這是您的。」信封上面打了字,字體有點眼熟,寫的是「安德森先生收」。
安德森仍盯著桌曆說道:「我們失去這個客戶了。」
安德森吞了口水說道:「桌曆。」
「你瞧。」
「是的,它看起來很像是我的。」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為童裝世界、脆即酥,以及雷佛憂心煩惱。」
她神情不安地看著他,隨即面紅耳赤起來。
安德森好不容易才將目光從桌曆轉移到賴森身上。
安德森在行為上所改變的徵狀是回辦公室后先打電話給依蓮·佛萊契利,而非去見威威。她外出去看服裝秀。他撥電話到約瑟夫街找佛萊契利,結果沒人在家。他去找威威,但他人還在開董事會議。告訴他此事的珍·萊特莉,也回復了他所要求的調查信件掉包的結果。看來是一個熱心過頭的收發處的小夥子,從珍·萊特莉的桌上拿走了信。當時在收發處那兒,正在收拾廣告圖稿的時候,他失手讓信掉到地上,撿起來之後,把信放錯了信封。事情就是這麼簡單;現在對安德森而言,此事已經沒那麼重要了,他連那個小夥子的名字都沒問。珍說到她希望童裝世界沒有太生氣時,他笑了笑,但是沒有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