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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二月二十八日 第二節

第五章 二月二十八日

第二節

「不,不,當然不是。我要為這個看法道歉——對您,也對貝格西德先生。」
「你的意思是說,貝格西德應該把信藏起來別讓我看到?他應該……」
「我為這句話,也為整封信,毫無保留地致上歉意。」拍馬屁的時候,腦袋要不要彎得比腹部還低呢?起碼試試看吧。「我不想找一堆借口,不過幾周前內人過世。從那時候起,我已經是判若兩人。」
安德森沒聽見接下來的話。
「恐怕,您所說的話我完全沒聽見。」
貝格西德一臉愕然。瑞浦先生略微俯首。
冰塊更加激烈地叮噹作響。
「當然了,對於我在昏頭昏腦之下的用詞,敝人感到非常抱歉。」
「『童裝世界予取予求的胃口是同級客戶的六倍。』這個說法正確嗎?」
瑞浦先生的嘴唇蠕動,但他在說什麼卻聽不見。莫非他刻意把聲調降低?
「你對你的行為後果感到驕傲?」
亞瑟·瑞浦是個頭髮灰白的小個子,他打著蝴蝶結,模樣就像是你在路上會遇見的令人尊敬的老記帳員。但他這會兒可不在街上,而是身在一個大房間裏面的一張大桌子後頭。奉瑞浦九九藏書之命,從桌子這一邊一張不舒適的椅子上彈跳起來的,是上了年歲的中年人貝格西德,他筋脈浮現、食不下咽、神情忐忑不安,顯然是擔憂保不住自己的飯碗。在房間的另一端,安德森筆直地坐在椅墊又軟又厚的扶手椅邊緣上,隔在他和瑞浦與其忠實隨從之間的,是好幾碼長的深紫紅色地毯。瑞浦先生以空洞客套、有氣無力的語調說道:「我念一封信給你聽,然後你告訴我你的想法。」
貝格西德先生抓著他的舊式高衣領,一副像是被人勒住頸項的模樣。
看來不只要奉承巴結,還得阿諛諂媚一番。
「哎呀,當然不是。不過,任何人都應該分得清楚罵粗話時會舉腳踢石頭的無意識情緒——」
「姑且不管你對貝格西德先生職責的奇特觀點,關於這封信的內容,我沒聽到你表示抱歉,這一點我必須聲明我十分意外。不過也許你認為無須說抱歉。要是這就是你的看法,你不妨直說。我最看重的,安德森先生,就是誠實。」
「絕無此事。寫出那樣的信我不想為自己找借口。但我想要解釋。」安德森開九_九_藏_書始發表他在計程車裡準備好的說詞。「那封信,先生,是我們這一個禮拜來在辦公室里昏頭昏腦、暈頭轉向下的產物。在我們一生當中,每個人都會坐下來花幾分鐘寫這樣的信。信寫完的五分鐘后,我們又為它感到懊悔抱歉。假如我們夠聰明,懂得晚個半小時才送出去,那麼當我們再檢視它時,就會把它撕掉。我無所隱諱,直言但願我曾檢視后再撕掉它。而且我還是個直腸子,所以說當貝格西德先生收到這封信,看到信裏面如此這般的內容,明白它是搞錯了才送到他手上時,我曾預期他讀了信,會先一笑置之,然後撕掉它,或許還會寫信告訴我說我們是他遇過最討人厭的廣告代理商。」
貝格西德滿口假牙的嘴,急速地倒吸一口氣。
「不過嘛,或許你還是想要證明自己是言之有理。」
「當然不是。我應該要為這句話致歉。」
「這是忙得焦頭爛額的當下不經意寫出來的。」
「在我眼中,不管什麼時候,說粗話就是惡劣的態度。」瑞浦說道。
「『我看到他們這一次的批評,和往常幾次一樣,都是胡說八道九*九*藏*書、不著邊際,而且不值一睬。』對你來說,這個看法是契合事實的嗎?」
這麼看來,阿諛諂媚是徒勞無功了,甚至在他盤算思量之前,就已經無濟於事了。對這隻優雅且殘酷成性的老貓而言,他就是一隻理想的鼠輩,這隻老鼠之所以能提供最大的消遣娛樂,是因為他對自由假象緊握不放。他現在能說什麼呢?也許痛罵瑞浦一頓會給他些許聊勝於無的快|感,但這麼做會讓這個小矮子更加志得意滿。然而即使這時候,他的心思是如此理性地進展,但安德森還是因憤怒而無法表達清楚。他起身站直,僵硬地走過深紫紅色地毯,來到大桌子前,拿起終止合約的信函。他幾乎要一拳揍向仰視他的那個小頭銳面,但最終還是忍了下來。安德森謹慎地折好信,放進口袋,然後離開了房間。
他輕咳一聲,從桌面上拿起一張紙。安德森心知肚明,那是寫給克勞蕭的信。「親愛的克勞蕭……」瑞浦先生念了起來。這封信他念得非常緩慢,每個字都小心翼翼地讀出來。念到「討人厭」時,貝格西德面有憂色地搖頭,念到「胡說八道、不著邊際九*九*藏*書,以及不值一睬」時,他用粗糙的手指拉扯消瘦的頸子。瑞浦先生沒有念得很大聲,而在房間另一端的安德森也沒有聽得很清楚,但他試著讓人知道他是個對事關心且感興趣的主管。必要的時候得諂媚奉承,來時在計程車上他已做此決定,但巴結得太早或馬屁拍得太響都會一敗塗地。我們都是凡人,就是這句台詞,我們都會一時糊塗,寫下五分鐘后就後悔莫及的東西。所以當瑞浦先生問到他對該信的看法時,安德森堅定地說道:「寫那封信的責任,我全權負起,瑞浦先生。」
「他應該要對我違背他的職責?你是這麼暗示的嗎?」貝格西德搖著他憔悴的老臉,滿懷痛苦地否認這種可能性。
該是拍馬屁的時候了。
「答非所問。你想要為你的看法辯解嗎?」
「關於這封信的本質,我很高興知道你我達成了共識。如果你真的認為錯在我們,那我一定會將所有細節徹底視察。不過呢,我必須做決定,一家表達如此觀點的公司,是否能讓我們對所付出的廣告預算感到滿意。」微弱的聲音這會兒變得異常清晰。「我和貝格西德先生討論過https://read.99csw.com,我們都同意存在於客戶和代理商之間的完美信任關係一旦有了裂痕,就不可能再修補了。」貝格西德盯著地板看,手放在膝部輕輕拉著長褲。「安德森先生,我的話夠清楚了嗎?」安德森默默無語。「我的話夠清楚嗎?」
「我說『在我們眾多討人厭的客戶中,最令人恨得咬牙切齒的可能就是童裝世界。』安德森先生,這是你的肺腑之言嗎?」
「當然不會。我只是——」
「對於你喪偶一事,敝人深表同情。」瑞浦先生一本正經地說道。「不過無論如何,關於這封令人無法苟同的信,我相信你不會奢望這個因素會影響我對它的評斷。」
「你要把廣告預算抽掉?」
在深紫紅色地毯另一端的安德森說道:「抱歉,可否再說一遍?」
「正是如此。這是一份終止合約的通知函。形式上,合約還剩下兩個月,但我猜想在這樣的情況下,」瑞浦先生輕敲安德森的信件,「威森先生不會有所爭議的。有關轉換代理商的必要手續,貝格西德先生會打理好一切。」
「啊,對我們這些犯錯的凡人而言,您真是太完美了,瑞浦先生。」安德森趕緊陪上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