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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二月二十八日 第五節

第五章 二月二十八日

第五節

威威摁了鈴。一名男子走了進來。威威說道,安迪老弟,這位是潘瑟佛·布萊西·邦特尼先生。布萊西·邦特尼先生,這位是安德森先生。
「我沒有想要休假。」安德森口氣堅決。他滿懷荒唐感受,補充說道:「這裏我還有工作要做。」他指著自己的臉。「快變靈!」
由於屍體已確實入殮,威威判斷一切已蓋棺論定——沒有可翻案的疑點,沒有可擔憂的事,僅僅只有打發那些認為安德森未獲公平審判之神明的手勢,不管是什麼樣的神明。這場面沒啥好看的,接著威威貓哭耗子假慈悲地哀號起來,這一段騙不了人的演出,依舊沒啥好看。眾人拉長了臉,不為所動。用法文告別吧。安迪不想要休假——好極了,那麼,他毋需休假了。讓他到某個他夢寐以求的小地方,去休息療傷吧。讓他六個月後歸來時,是一個嶄新健康的男人,不用再為日期會更改的爛桌曆而心神不寧(噢,是的,威威加以說明,此事在全公司已是人盡皆知,所以老弟,我們無法視而不見)。讓他回到我們陣營來,屆時——威威的口吻難為情地從裝腔作勢降為平易近人——我們會樂於暢談一番的。
這會兒威威已結束演說,而其中一個牽線木偶無疑會接腔吧。但眾人卻是幾近順從地等他開口,彷彿想知道他對威威的廢話有何感想。讓他們如願以償吧,就把他私下得知之事當成玩具氣槍,對這三個沒本事又自命不凡、似機器般呆板的遊魂來個掃射痛擊吧。派爾老兄,你的「性趣」在米里安街的分類是哪一種呀?威威,你昨晚在哪個房間睡覺呀?雷佛,這一回你那隻黑手,又在訴諸情感地勒索誰呀?說啊。或者,事情可以簡化點、友善些,且讓我個人的強出頭,喚起渴望道德重整的行動。在座的各位——在這半夢半醒的世界里,你們都是魅力與幼稚參半的天才——來了,你們引頸期待已久,有關我整個不為人所知的私密生活大公開來了。聽著,你們要好好洗耳恭聽啊。
安德森解釋童裝世界的事端。他一邊說明,一邊拿出終止九-九-藏-書合約信給威威看,同時覺得自己講的儘是不合理的屁話。換在一年前,或一個月前,他所說的話都有其道理可言;但今天聽來,就是覺得荒謬可笑。他隱隱約約地了解到,他會覺得荒謬可笑的原因,並非起於丟掉童裝世界這家客戶的焦慮不安,而是因為整個社會結構居然是靠廣告宣傳活動和董事會議所支撐起來的。他想要對這個坐在他面前、有節奏地敲著桌子、面帶愁容的小矮子說,這不是我所認識的真實世界,我所知道的現實,是可憎淫穢又粗鄙下流。安德森想要訴說的是,過去這幾天我所經歷到的,以及現在正忍受的事情,才是真正的現實;所謂的現實,是地窖樓梯、隱藏的日記本、警察臉上變幻莫測的神情,以及支離破碎的生活。現實是一個十四歲大的紅髮小妖精鑽入她繼父的懷抱里,是威森太太消瘦的臉上有著對這個世界和她自己的悲戚嫌惡之情。如果威威還記得的話,他因壓抑情慾而滿臉潮|紅之事若是屬實,那麼現在坐在他對面手握褒貶之權的人,一定是戴了一張悖理可笑的假面具。如果說,混亂不堪的公寓、敞開的抽屜、失竊的日記本,這些都是已發生的事實,那麼這般嚴肅詳述不重要的瑣碎之事,想必是南柯一夢了。而在這當下,他確實看見夢中的所有細微之物,黃色的房間格局,掛在窗戶前面的綠色布簾,從威威鼻子耳朵里長出來的茂密毛髮。他住嘴不語;而威威像個演員似的開始說起他的台詞。他在說些什麼呢?安德森知道這番話一定很重要。他努力聆聽,甚至給予適當回應;雖然仍未全盤了解,但他始終意識到,這個時候說什麼或做什麼,對已確定的宿命恐怕是無法力挽狂瀾了。有些零星話語鑽進他耳里。昨天晚上,他聽到了,昨天晚上——這是什麼意思?——不巧發生那個事件。他說的是關於他家遭竊的事嗎?不過,當然了——理解力雖然遲緩了,但終究還是會冒出頭的——威威正在說的是他昨晚原本要討論安德森的職位的事,不過由於https://read•99csw•com晚餐時發生紛爭而做罷。休假——好了,清清楚楚,就是這麼一回事。
現在輪到派爾了,那個眼神嚴厲、一本正經的小老頭L·E·G·派爾,在墓穴上灑落一把泥土,並開始自說自話起來,他談的是在英國大放異彩的一種制度美德:家庭生活。誰會料到這個老頭竟有如此感嘆?他的聲音顫抖,或者在安德森過於輕率的眼中看來,他顫抖得誇張如花腔男高音,當時他正談到家庭對他的意義為何,有忙得不可開交的派爾太太和四個小派爾,這四個小鬼,還得幫他們換尿布、餵飽他們食物、給他們穿上衣服(衣服越穿越多件,食物越喂越大塊),替他們付學費——其他兩人聽得坐立難安,但安德森可是聚精會神,仔細聆聽一本正經的老派爾先生訴說家庭制度如何保護他遠離通姦亂|倫、醉酒酩酊,以及鋪張浪費。派爾先生說道,哎呀,安德森並未享有家庭的幸福恩澤。沒聽過嬰兒的哭聲,精神上等於欠缺激勵鼓舞,而這種可振奮人心的力量可帶領一個人毫髮無傷地通過死蔭之幽谷。(誰會想到這老頭居然是如此詩意的人?)得知了這一點,或許就無須怪罪他了。這些年來,大家都是朝夕相處的至交好友,他們尊重安德森的意見,也看重——對他自己來說,更是讚嘆不已——他出眾的才華。從職業倫理和效率的超高標準來看,安德森都是達到要求的第一人,他的離職無疑是一場悲劇。當他祝福安德森一路順風、否極泰來的時候,若指出都是家庭悲劇之故,這個說法應該不為過吧?
威威坐著用裁紙刀輕敲桌子。他的表情親切但有所保留,而且還帶著一點憂愁。他的磁性魅力只流露出四分之一的風采。
家庭悲劇?安德森看見他大口喘著氣、頭髮稀疏散亂、淫|盪表情轉為忐忑不安。所有的悲劇不都是家庭悲劇?他聽到自己在問。不過這些話和其他的話一樣,仍是放在心裡沒說出口。
開什麼玩笑!他擠出笑容,臉上卻彷彿有綳裂的感覺,而威威那副隨你去的愁容仍文風九-九-藏-書不動。當他拿起電話說著別人聽不到的話語時,他的表情好像變得更嚴肅了。他們倆坐著面面相覷。安德森暗忖著,假設我這麼說:「咱們來談談某件要緊事。告訴我,昨天晚上你跟你的繼女上床了嗎?」那麼我們倆就可以開誠布公,最後終於能坦誠相見,不再惺惺作態地說出彼此心裏的真話嗎?然而他心知肚明,這段與現實不相容的話,絕對無法在威威的潛在意識壓抑作用下,以坦率直接的方式過關;而且他也知道,這段話會在刻意的情況下,以完全不同的面貌現身,比如說變成一種口語侮辱或是黑函勒索。何況,在某種意義上,事情不就是這樣的嗎?
這些傀儡聳了聳肩,他們唯妙唯肖的動作堪稱舉世無雙。威威做了一番長篇大論。威威是個聰明人,他的口才可以說得天花亂墜,把死的說成活的。關於他繼女的事,也許他可以說給這些傀儡聽?但他反而談起了童裝世界的事。什麼樣的身分就該說什麼樣的話。安德森噤聲不語,直視著雷佛頓煙斗中呈螺旋狀裊裊升起的煙霧。威威說個不停,而那幾個牽線木偶的臉色愈發消沉黯淡。沒什麼差別,威威說道。安德森無法忍受他們隨後擺出來的迎合笑臉。沒有差別,難道失去這名客戶和失去所有的客戶,這之間一點差別也沒有嗎?這其中的意義,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嗎?爾後,在有意竊聽的情形下,他聽到別的相關措詞:「長期休假,支付半薪。」接著是——他幾乎要熱淚盈眶了——「贊同。」啊,贊同!你的名字就是罪過、馬虎決定的迫害,以及蓄意的惡行!
好心的雷佛把煙斗從嘴上拿下來以示對死者的尊敬,然後說道,上帝才曉得,他們沒有一個人希望失去老安迪。文案部門裡和他共事的小老弟一直都很喜歡安迪,製作部的那群小夥子欣賞安迪,美術部的人看安迪很順眼,還有——最後是最不重要的單位——董事會,也喜歡安迪。他是一個偉大的工作夥伴,對組織有建設性的貢獻、熱心積極、不屈不撓,是一天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待命的員工九九藏書。雷佛滿懷特殊情感,提到了團隊精神的問題,因為他自己不久前就是個桀驁不馴的小毛頭。文案總監是上不了檯面或是表現得不錯,這之間的差別他清楚得很。他想要說的是,安迪待人總是光明磊落。要不是後來幾個月,安迪的工作表現和過往不一樣了,這事雷佛非說不可。以往總是效率十足——安迪從未無法勝任——只是不知為何而缺少活力。雷佛說道,這些經由他檢視並憂心忡忡的小小要點,他並未一一列舉,不過安迪應該都記得。他試著要減輕安迪的工作負擔,但是——這個好傢夥是個工作狂,如果你暗示他工作過度,他還會擺臭臉給你看。而且不到一個月前,老安迪才剛經歷了男人所能承受的最無情打擊。從那時起,他的工作——雷佛噘起嘴唇,目光低垂看著煙斗,搖搖悲痛的腦袋瓜——這事最好甭提了。儘管如此,他只是要說,他對安迪將放下六個月的重擔而滿心歡喜。當然了,六個月後,不管安迪是走人或留下來,他們全無異議。如果以後他想要歸隊,雷佛會第一個舉手歡迎這位好夥伴、偉大的工作夥伴,重回公司懷抱。
安德森之前見過這位潘瑟佛·布萊西—邦特尼。他就是那位一邊走路、一邊揮動手指頭說著「三四五六」的人。現在這小個兒伸出手來,臉上表情是既內疚又害羞。安德森握住他的手,然後突然笑出聲來。他笑得和昨晚一樣不可抑制,身體東倒西歪的站不住腳,必須倚牆而立。布萊西·邦特尼先生的目光謙遜且羞赧地投向地板,其餘三對冷漠的眼睛卻不以為然地瞪著安德森。這也難怪,畢竟死人是不會再活過來了。
這個人選的人格特質清楚分明,威威說道。
好心雷佛拿出嘴裏的煙斗說道:但昨天你親口告訴我,他的人緣不佳。
此刻,有兩個人躡手躡腳地進入房間。他們是如何進來而沒引起安德森的注意呢?他一邊憤慨地思索,後背上同時也冒起了雞皮疙瘩;不過實際上,任何進入這個房間的人,一定會在他背後如此這般,因為他所坐的椅子正好背對著房門。但這兩個勢https://read•99csw•com必墊著腳尖、外貌像是雷佛頓和派爾的怪人,他們偷偷摸摸混進來的作為仍是叫人不敢恭維。這會兒他們都坐了下來,神情肅穆有如早期漫畫雜誌《謗趣》(Punch,發行於英國的幽默插畫雜誌)中仔細思量帝國命運的政治家,面帶愁容比威威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沉默不語像是在參加葬禮。但至少他們都沒有閉上嘴唇。而是像那些查理·麥卡錫(一九〇三至一九七八,才華洋溢的美籍木偶傀儡戲表演大師,縱橫廣播、電視、電影和舞台等娛樂領域)之流的角色,嘴巴一張一合。休假,休假,安德森聽見了。他的立場確實表明清楚了嗎?他傾身向前,慢條斯理地再度說道:「我不要休假。」
這番話真是震口鑠金。事實上,這些話有說出來嗎?安德森狡猾地環顧著眼前那三張戴著遺憾表情的僵硬面具,當下知道這番話沒說出口。在這幾個傀儡面前,還是別說出來的好。他陷入為他準備的舒適座椅中,宛若關在鐵籠中的囚犯微微一笑,揮揮手,拒絕抗辯。眾法官宣布判決。在身心兩方面,安德森現在都是放鬆而顯露疲態,他以幾近放蕩不羈的姿勢,懶洋洋地躺在椅上,一旦放棄了這個真實世界,他感覺到情緒的緊張立刻獲得緩和。聲軌恢復了正常;就像一具行屍走肉奇迹似地被賦予聽力,他耳聞了自己墓碑旁正朗誦著輓歌。
和藹可親,而且關係良好,雷佛評論道。
所以我們覺得,派爾接腔,他現在的工作表現十分出色,但太重的職責可能會讓他喘不過氣來。不過,好在我們夠幸運,找到了一位有真正傑出經理特質的人選——
在經營理念上,此人聰慧敏銳,他的名字是布萊西—邦特尼,派爾補充說道。
接下來是一陣靜寂。判決執行人完成了他們的工作,這會兒全都瞪著他瞧。安德森相當配合地以獃滯目光回望。靜默之中,雷佛頓發出咳嗽聲,他自覺此舉不敬,而威威也對此嚇了一跳。還有一個問題,他說道,是關於安迪的——我們一定得這麼說——接班人。我們一度考慮提拔年輕的賴森——
「你要見我,安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