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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二月二十八日 第六節

第五章 二月二十八日

第六節

「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安迪和我是一起共事的。」
布萊西—邦特尼對賴森說道:「關於那個——嗯,啊——新客戶,你即將為我工作,沒錯吧?快變靈。這是個大案子。我喜歡。讓想像無限延伸吧。我禮拜一再來瞧瞧你的構想。」
「再見?」
活不過來了。但安德森心裏又想,這整個事件該不會是一場夢吧?下午的時候,他好幾次如此思索,並對自己說:不會吧,我真的要為這個名叫布萊西—邦特尼的男人做客戶簡報,然後到製作部、媒體部、美術部、研發部、票卷稽核部、會計部、收發處等部門幫他引見?起初還有雷佛作陪,後來全權交由安德森處理,而布萊西!邦特尼也不再數數兒或揮動手指頭。不過,整個下午一分一秒消逝,他的顏麵筋肉開始痙攣起來,這使他在某些尷尬時刻會異常地眨起眼睛,手腳動作也跟著不聽使喚。他用力揮擺的手臂會莫名其妙地畫出大圓弧,因而一再砰地擊中安德森,不然就是手肘一拐突然戳到他的側腹。有女士在場的時候,布萊西·邦特尼似乎可以控制自己的突擊舉動,但碰到馮恩時,他就往人家肚子上重重賞了一拐,遇上媒體部經理時,也送出一個小小的耳刮子。在某些空檔或偏僻之處,他的兩拍圓舞曲步伐便會無所遁形地出九_九_藏_書現。他在迴廊上會邊走邊跳;有人跟他解釋傳單夾寄和版面預約的細節時,他的腳會輕快地打拍子。這也難怪,從布萊西·邦特尼的行為舉止來看,要說他是現實世界中的繼任者,還真叫人難以置信。
然而,紙是包不住火的。安德森像要把蛋打入碗缽中一樣,不疾不徐、小心翼翼地揭露真相。
「什麼?你說什麼?」布萊西·邦特尼眨起眼睛。
布萊西—邦特尼離去之後,安德森坐在他的辦公室,看著地毯上的日光逐漸縮小為一指之寬。不知為何,他的心思回溯到少年時光,那一天他下樓來吃早餐,看到母親的餐盤上擺著橙紅色的信紙,也認出上面是艾瑟兒的筆跡。他的母親淚流滿面,對著他呼天喊地、大吼大叫;但是當她得知艾瑟兒懷孕時,咆哮怒吼全被溫柔的甜言蜜語取代。「兒啊,你真的要娶她嗎?她的出身背景不好啊。你弄錯了,而我們看得出來這件事你要是不解決,你生命中的真心伴侶就很難出現羅。」所謂的解決,就是這個裝在橙紅色信封里的道別信,內容是說艾瑟兒已前往布萊德福,然而,這封信沒有其他意義了嗎?後來,他的雙親一提起這件事,老是說逃過此劫真是驚險萬分,還說幸好他們處理妥當,陷阱才沒有機會啟動開來。但九_九_藏_書艾瑟兒的下場如何?他對她毫無印象,只記得她在某些不適當的時刻,會緊張地咯咯傻笑。通常在灌木叢下,艾瑟兒會一直傻笑,而且笑到完全失控。她的人,以傻笑和橙紅色信封的形式被他記憶下來,但她肚子里的胚胎後來怎麼樣了?它有存活下來嗎?那孩子是男是女?現在說起話來是不是有布萊德福的當地口音?是教養成工程師還是芭蕾舞學生?真是奇怪,這些年來他居然從未想起艾瑟兒·史密斯和他們的孩子。安德森心裏想,窗帘放了下來,後面的景緻再也看不到了。為何現在這個時候,他要去瞧瞧窗帘後面呢?他們把艾瑟兒送往布萊德福時,如果把胚胎拿掉了,這算不算是謀殺呢?
「是『和你』,不是『為你』。」
「不是,」安德森答道。「這都是命。誰教我沒聽過育兒室里的哭泣聲。」賴森一臉迷惑。「這位是布萊西—邦特尼,他要接手我的位置。」
「你確定沒事?」
馮恩呆若木雞,雙手放在臀部,目送著他們離去。
下午的天色越來越黑。安德森安坐桌前,此時從窗口可看見所有辦公室都變得燈火通明。最後他終於起身,戴上帽子,穿上雨衣,走到房門前。他打開電燈,佇立看著桌上散置的文件、綠色地毯、衣帽架;這些都是死寂人生的各種九-九-藏-書面向。他大聲說著連自己也不明其意的話:「不會的。」他離開辦公室之後,電話正好響了起來。這情況就像是無意之中為他的境遇下了一個註解。
窄細的光束消失了,他一抬頭,看到雷佛頓站著,嘴含煙斗,臉上的笑容略帶哀愁。威森、雷佛頓、馮恩、賴森,他們之中是哪一個,將他自己的祈福,施予我的妻子?
「噢。」他既抽搐又跳著兩拍圓舞曲。「噢,是的。很好。是的,我懂了。」他大大地眨了個眼睛。「『和你』,不是『為你』。好的,我明白你話中的重點了。」
「我不會忘記的。」
布萊西·邦特尼一邊抽搐眨眼,一邊慢吞吞地走過來。坐在牆角桌子的葛雷特瑞克,也被請過來引見。
「我要去放長假了,」他說,隨即又故作嘲諷地補充道:「是應董事會的要求。」他告知賴森此事時,這位文案人員搖頭以對,角框眼鏡後方的目光黯然。
「誰知道呢。葛雷特瑞克,在廣告業,突然離職是稀鬆平常的事。」
「瑕疵?」雷佛頓專註地看著煙斗。
布萊西·邦特尼痙攣起來。
安德森明白,這時候的心情應該很不好受,但實際上除了麻木和想到艾瑟兒·史密斯之外,他一點感覺也沒有。
「我是過來說聲再見的。」雷佛頓說道,他話里的最後結語讓安德森九_九_藏_書愕然。
「那個特殊樣本並不是任何體質的皮膚都可以適用。他希望我們不要再繼續抹用了。好像是裏面含有某種成分,會讓某些細緻的白皮膚產生過敏,雖然對別的使用者來說,它的功效非常好。他們會送其他全新改良精練過的樣本來。他們一直不斷在測試,你知道的。」雷佛頓把話打住,顯然是在等待回應。但對方沒有回應,於是他又說道:「明天別忘了把它帶過來。我不會再用它了。」
布萊西·邦特尼往前跨了兩步,抓住馮恩的手,眨了眼睛,又跨兩步退開。安德森說道:「我明天會進公司,傑克,來打包東西和告別。」
「安德森先生,您要永遠離開我們了嗎?」他問道。
「現代主義風格,嗯,現代主義。非常有趣。你很欣賞,對不對?我自己是覺得還好啦。簡單率直、強而有力、生氣勃勃,我發現大部分客戶比較喜歡這樣的調調。就像這些女孩一樣。」他邊說邊眨眼,而且還冷不防地賞了馮恩一個拐子。「我老是說,廣告公司裡頭最有趣的地方,莫過於美術部了。就算在這裏耗掉一輩子,我也心甘情願。我自己有一些構圖的想法,你知道的,我的腦子裡滿是想法。哪天我拿一些來給你看;你會常常見到我露面的。禮拜一見。」
「和你。」
「我很好。」
「真倒霉,」他說道read.99csw.com。「是因為童裝世界嗎?」
「當然沒事。」
「明天我不會進公司。我要直接去見脆即酥的客戶。很抱歉,我自己的構想必須介入這個案子,不過你知道有時候就是這麼回事。總之,就這樣了。安迪,相信我,這樣對大家都好。也許這隻是暫時的。」雷佛頓的眼神突然變得虛無飄渺。「我們一起有過美好時光。我會想你的,安迪。我們一直合作無間,不過我得為公司著想。我們都必須為公司著想。老實說,最近我總覺得,你真的不再——對你的工作有所信仰。」弔喪之詞變成了感傷之言。雷佛頓從口中取出煙斗,看著它,用鞋後跟敲了敲。「明天你進來的時候,別忘了帶那罐快變靈,可以嗎?戴文葛今天在電話中提到它。事實上,它有一點瑕疵。」
「那就好。」雷佛頓收起煙斗,伸出他那強壯可靠的手。「再見了,安迪,祝你好運。」
「別難過,安迪。」
「再見。」
在美術部裡頭,馮恩謹慎地擦掉繪畫顏料,握住跳著兩拍圓舞曲的布萊西—邦特尼所伸出來的手。馮恩什麼話也沒說,但布萊西—邦特尼似乎沒意識到對方的沉默。他探頭去看馮恩為快變靈畫的草圖,並對客戶打回票的商標設計感到興緻盎然,他捏著一位在美術部見習的女孩的手臂,同時對一張呈現綜合式建築大樓的攝影構圖品頭論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