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四月十四日

第六章 四月十四日

「你是個中老手,」棕衣男子裝出溫和的口吻。「但是,你知道的,我卻是第一次把一個無辜的人逼瘋。我不喜歡這樣。」
「他沒有俯首認罪。」
駑鈍的容貌扭曲出一個不悅的奸詐表情。安德森搖搖頭。
「我想問一些關於他妻子命案的問題。討論這件事,會使他的病情惡化嗎?」
「我想,」醫生說道:「沒有什麼事會使他的病情更惡化了。」
「我當然記得你。你的名字是雷克斯。」
「剛才我們說了半天,」他輕聲說道:「是想要證明什麼來自我滿足嗎?萬一這案子上不了法庭呢?難道說伸張正義的目的就是要讓這個殺妻兇手,無須為自己犯下的超簡單罪行負責?你是這個意思嗎?」
煙霧從警官的煙斗中裊裊升起。兩人站著面面相覷。
「你的口袋有破洞。」
「你自任審判的角色,然後判決他有罪。你在扮演上帝。警察不應該扮演上帝。」
「對了,」警官的好心情絲毫不受影響,「我聽說他們不會把那玩意兒拿到市面上銷售。它又重回實驗階段了。十個人之中,就有一個人的皮膚對它過敏。」一陣沉默。「別再磨蹭了。」警官說道。
「所以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了,」葛雷特瑞克說道。「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他是不是有罪。」
「寫東西,」警官說道:「這可能很重要。」
「臨床上不會這麼說,」醫生喃喃自語。「不過他絕對沒有辦法上法庭受審,如果您是在動這個念頭的話。我們可以過去了嗎?」
警官轉身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剛硬堅決。
「無辜,」另一人又冒出一句話,口氣同樣是既懷疑又不耐煩。「你不是在告訴我說,他也把你蒙蔽了吧?聽著。」他伸出指頭來列舉項目。「第一,錢。當工作沒了的時候,你可不會對五千英鎊嗤之以鼻吧。第二,他恨他老婆。你還記得那本日記吧?『我不明白自read.99csw.com己為何不老早就把她推下樓梯。』這句話你怎麼解釋?」
「那封信。」葛雷特瑞克說道。
他轉身欲入,葛雷特瑞克抓住他的臂膀。
「很安靜。他在寫東西。」
「你討厭他,不是嗎?」葛雷特瑞克突然說道。「你厭惡他那種人。」
「我的同伴?」
「如果他沒認罪?」
在外頭陽光普照的四月天里,葛雷特瑞克仍在等候。警官什麼話也沒說,只是輕拍頭上的常禮帽。
「你那些符咒,她都瞭若指掌,」安德森說道。「她昨晚來過,又哭又抓的。她清楚日期的。」
「跟老婆處不好。」大個兒輕蔑地哼了一聲。「而且他還跟依蓮·佛萊契利亂搞男女關係。」
他驚聲尖叫。本子掉到地上去。醫生把它撿了起來。
他走進灰色建築物時,仍然笑聲不斷。
「你別傻了。」
「怎麼了?」
「跟她有關嗎?」安德森點點頭。
「這位是安德森。」醫生說道。「安德森,有訪客來見你。」
他從抽屜里取出本子,緊緊抱在胸前。
還瑟縮在棕西裝里的葛雷特瑞克說道:「那封信使他喪失了理智。」
醫生打開本子。每一頁上面,縱向橫向甚至斜向,都寫滿了無數行不知所云的潦草字跡。其中有好幾頁可辨認出一些不連貫的片段單字:「倫敦」、「上帝」、「妻子」、「陰謀」。醫生望著警官。而警官只是聳聳肩膀。
他的同伴較為高大碩壯,而且塊頭看起來比實際上的本人還要龐大,那是因為在這個四月天,他還穿著厚重的深色大衣之故。他舉起常禮帽,擦掉額頭上的汗水,再戴回帽子並說道:「什麼?」
正方形的房間里,除了用螺栓拴緊在地上的床和桌子外,別無其他傢具。安德森四處奔跑,手搗著頭,宛若受傷的動物發出莫名其妙的尖叫聲。他瞎闖亂撞地沖向站在那裡的三人,彷彿九*九*藏*書他們全是雕像似的。接下來,他一邊仍從鬆弛洞開的嘴裏發出非人類的哀號聲,一邊開始用頭撞牆。白衣男子從背後抱住安德森的手臂,把他扔到床上去。他乖乖的躺下,把臉背對他們。
「讓我們看看嘛,安德森,」醫生和藹地說道。「我不會讓她接近你的。」他對警官說道:「他以為他的妻子在糾纏他,阻止她的唯一辦法就是在本子裏面寫東西。」
葛雷特瑞克以古怪的聲音說道:「你的腳邊有火柴盒。」
「克瑞斯。」
「他幹嘛撒謊?那盒火柴又怎麼說呢?你說說看那是怎麼回事?」棕衣男子無言以對。「擺在她屍體旁邊的火柴盒是打哪兒來的?她從廚房走到地窖——安德森說她手上沒有火柴盒。她身上的衣服也沒有口袋。她經過的走廊上,沒有可放火柴盒的壁架。她打開地窖的電燈開關,卻發現它沒亮。她開始往樓梯下面走——她打哪兒去拿火柴呢?火柴會出現在她屍體旁邊,只有一個解釋。安德森殺了她之後,把火柴盒留在那裡。你能提出別的解釋嗎?有人能提出別的解釋嗎?」
兩名男子走在碎石路上,朝著一棟巨大的灰色建築物走去。一路上他們默默無語。他們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藍天散放的光輝,更別提路兩旁呈幾何圖案、精巧勻稱的公園了。來到建築物門口,兩人之中年紀較輕、身穿棕衣,其貌不揚的金髮男子停步說道:「你想要證明什麼?」
「你是雷克斯元首(古羅馬之凱旋將軍),萬能上帝之子。」安德森起身,嘲弄似地鞠躬行禮。「你的同伴呢?」
「我的口袋破了個洞。火柴一定是從那裡掉下去的。」
「我希望你也辭職。這是關乎良心的問題。」
桌前男子匆忙合上他原本在書寫的本子,隨即把它塞入桌子抽屜,然後才注視來客。他的下半張臉被散亂的暗棕色鬍子遮蓋住https://read.99csw•com,不過五官的外觀紋路已經變得怪異不堪。整張臉看起來變胖了,不知為何也變駑鈍了,睿智的神情已不復見。在警官記憶中,他那原本機警敏銳的目光,如今卻像是兩顆獃滯無生氣的鈕扣。
「沒事。他瘋了。」
「我不知道,」另一個人說。「我真的不知道。也許她手上拿著火柴盒,而他沒注意到。也許有人將火柴盒留在地窖樓梯口。」他心虛地說道:「天下事無奇不有。」
好半晌,警官的表情幾近困擾不安,但隨即便豁然開朗。
「這位是——」
「高貴無上的雷克斯,你的酒友、對上帝負責的廣告經理人。一個友善但虛情假意的年輕人。他跟我說,上帝確認馬爾康·邦茲爵士是他的生父。」
「等一下就知道。」醫生說道。
克瑞斯警官並非易受影響的人,但是當房門打開,他看見房裡有一個全然陌生的人正趴在桌前振筆疾書的時候,一股異樣的感覺不禁油然而生。
在療養院裡頭,他受到謙恭的禮遇,但苗頭似乎有些不對。
警官頷首示意,於是醫生摁了鈴。一個穿白外套的壯碩男子走了進來,醫生對他說道:「安德森的情況如何?」
「如果他能認出我的話,我希望他能俯首認罪。」
「哎呀,安德森先生,」警官說道:「我們又見面了。你還記得我,對不對?」
提出這件事的時候,他似乎縮進了西裝里,儘管天氣暖和,他卻幾乎是在發抖。
「我的口袋有破洞。」他說道。「那又如何?」
棕衣男子轉身背對建築物,凝視著前方空地。
「佛萊契利所說的不一定是真話。」
「今天早上我遞出辭呈了。」
「那封信,」警官爽快地說。「得感謝你這位業餘的偽造高手,當然羅,它是騙不過筆跡專家的。但話說回來,那封信效果如何?」
「那些事件也助了我們一臂之力——如果你稱之為助力https://read•99csw•com的話,」年輕的那個繼續自說自話,彷彿剛才警官沒開過口。「就是辦公室里發生的所有麻煩事——他和童裝世界的關係搞得一團糟、雷佛頓玩陰的扯他後腿、快變靈的案子。」他渾身打顫。「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晚上,他臉上塗了那些有毒物質,變得又紅又腫的,而且在跟鬼打架的時候,把自己割得血流滿面。」
「我們可以看看嗎?」安德森面露驚慌之色,再度搖頭。
「你沒辦法趕走她的。」安德森說道。
「錯了。對一個顯然有罪的人而言,充其量它只是扭轉了局勢。不過在那當下,你的觀點是對的。信裡頭有什麼會把一個無辜者嚇得屁滾尿流的?他為何不告訴我他一直飽受困擾?日記失竊,為何他也不說?因為他害怕真相。假如他沒有喪失心智的話,」警官若有所思地補充:「四十八小時內就會被我們攻破心防,自白招供。」
「辭呈?」戴常禮帽的男子不可置信地說道,接著又以非常滑稽的腔調補了一句:「你為什麼要辭職?」
「二月三十一日,」安德森說道。他開始高亢地再三嘶叫:「二月三十一日!二月三十一日!」他站在房間正中央,手臂像翅膀似的上下拍動。「她來了。」
「你是說他瘋得無可救藥了。」
「什麼日期?」醫生瞥了警官一眼。
「他有罪,」警官說道。「但是他瘋了。所以沒有自白招供。」他拿出煙斗,看著它,把煙草填滿,然後在口袋裡摸索。「我記得我有一盒火柴的,一定是掉在——」
大個兒似乎充耳不聞。
他伸出手來,但安德森不予理會。
「留鬍子的男人算什麼,我見識過更糟糕的事情,」警官說道。「他說起話來有條有理嗎?」
「他變了很多,這一點您一定要有心理準備,」醫生說道。「他留了鬍子。他很害怕刮鬍子。」
葛雷特瑞克非常認真地說道:「我有個提議。如果他認九-九-藏-書罪,我就收回辭呈。如果他沒認罪——」
「警察,」克瑞斯警官說道:「就是上帝——或者說,他是上帝的世俗替身。」他壯碩的身形在灰色建築物的襯托下,穩穩的顯現出來。「正義女神應該是賢明的,而非盲目的。在我們到達正義的彼端之前,如果被法律的形式所束縛,那麼我們一定要一腳踢開它。我們有對這個無辜的人做出什麼事來折磨他嗎?我們只是四下丟一些暗示,打通電話給馬爾康·邦茲爵士,以他外甥的身分把你安插|進公司,更動他的桌曆,搜查他的公寓而已。一個無辜的人會被這些事情搞得心煩意亂嗎?」
警官非常緩慢地彎下身來,撿起火柴盒,划亮一根火柴,點燃煙斗。
「我可以對她下符咒。」
「沒什麼好解釋的。那不代表什麼。跟老婆處不好的男人,都有可能寫出那樣的東西。」
「我不要進去。」
「她否認這件事。」
「聽我說,」葛雷特瑞克說道。「你想要證明什麼?你認為他會告訴你什麼?」
「待會兒就知道,」醫生說道。「安德森,你剛才在寫什麼?」
「要看情形而定。」醫生說道。他有一張精神奕奕的臉孔,以及一頭蓬亂的白髮。「您想談些什麼?」
警官瞪著葛雷特瑞克,然後笑了起來。他的笑聲越來越響,直到佔滿他整個結實的軀幹,笑到讓他摘下堅挺的帽子,露出發亮的大禿頭。在陣陣笑聲之間,他說道:「你知道,葛雷特瑞克,我想你就待在這兒好了。」
「沒有。」
警官抬頭望著天空:「我誰也不討厭。」
「不然你希望她怎麼樣,直截了當承認?他是故意燒斷地窖樓梯間的保險絲的。若非如此,當時幾分鐘之前,佛萊契利怎麼會發現燈仍然會亮呢?然後他襲擊他老婆的腦袋,打碎了她的頭蓋骨,她跌下樓梯,摔斷了脖子。」
警官對醫生說道:「你確定他不是在演戲?我相信他很清楚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