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卷 離去的人們

第四卷

離去的人們

「大人您尊意如何?」
義景混在潰逃的軍隊中,從梁瀨逃出的路上,在織田軍的猛烈追擊下,方寸盡失。
「藩祖教景公以來到此一共五代,越前的名門之後,一共三十七同族,供養了數十萬武士,世世代代受主家恩顧,然而祖宗傳下來的土地遭受敵軍蹂躪,主城面臨攻陷之時,居然無人願意一同赴死!這究竟是武道荒廢,還是主公無德呢?」
只有三淵大河守一人,率領手下的士兵六十餘人,戰鬥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無人逃跑,無人投降。他以及手下六十餘人光榮戰死,展現出了武士的氣節。
若江城裡有三好義繼在。義昭曾一度前往那裡,但現在卻讓三好義繼極為不安。他說道:「您如果留在這裏,身邊的人都會遭遇不幸。信長雖然那樣說,但也許什麼時候就改變想法,對您萌生殺意了。」三好義繼不想將這位棘手的亡命貴人放在家裡。
「藤吉郎,你先輕裝火速回城。我信長也會在近幾日前往你的橫山城。」信長悄悄對藤吉郎說道。
「聽到您的這句話就行了。不過您這個人真是不好對付,雖然生下來便繼承了將軍的官職……」
藤吉郎在室町幕府殲滅戰將要結束的時候,風馳電掣般從京都的戰場中返回城內,又很快向岐阜城方向彙報時機已經成熟的消息,迎來了信長的大軍。
尤其是一直威脅到後方北邊安全的信玄,他這一死,信長終於得以全力以赴推進自己的事業。
「幸好,義昭將軍生性優柔寡斷,他雖然清楚自己已經身陷絕境,卻沒有自盡,也沒有出來決一死戰,只是靠著這連日大雨漲起來的護城河,閉門不出。」
「您太卑鄙了。就算是現在,我信長依然不願取走您的性命,可是您為何要欺騙我?」
士兵們將她前後圍住,遞給她筆和紙,她匆匆寫下了幾句話,剛將紙放下,剎那間拔出護身短刀,旁邊的人大叫一聲,但她已經自盡了。
淺井父子守在宿命之地小谷城,他們一直被近在咫尺的橫山城中的木下藤吉郎所監視,處於無法動彈的困境中。
這裡是信長的大本營。這次出兵,從琵琶湖上坐著大船前來的時候,就已經是風雨交加的天氣了。
「沒有,已經毫無餘地。」
雖然犧牲了如此忠誠的臣下,義景據守在主城一乘谷,絲毫無意保衛祖先的土地。他回到城內,帶著家小,躲到了大野郡的東雲寺深處。因為如果待在城中,一旦有情況發生,便無處可逃。主將是這般表現,其餘將士也自然是一盤散沙。據說只有一名將領留在主城,名叫桑山清左衛門,他因為己方軍隊的不堪一擊而放聲痛哭。
越前三十七門的主城現在正燃起滅亡的火焰,但其中有一朵越國的無名花朵,綻放出濃郁的香氣。
「哈哈哈,您別這樣。恕我無禮,好像沒聽說過您得自殺的道理九_九_藏_書吧。信長絕非發自內心地憎恨您。只是您玩火玩得太過,火焰不只停留在您與信長之間,還飛到了地方各國,殃及黎民百姓。錯了,最重要的是這讓聖上很是煩憂。您考慮一下,自己犯下的是何等的滔天大罪吧。」
他的身上也有著和足利義昭將軍某種共通的錯誤和性格。輕視時代大潮的名門之後,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地溺死於大浪之中。
義昭逃離京都后,據守宇治的槙島不出,然而他本來就是無謀之人,手下又只有少量敗逃的兵力,沒過多久,等信長從平等院的上下游追擊而至時,他毫無抵抗之力,轉眼便被生擒了。
白紙染上了鮮血,如同散落的點點紅梅,上面寫著幾行字,墨跡還未乾。
以下犯上的現象出現了。室町幕府的孱弱,早已被人看穿。雖然有幕府存在,但全國從未被統一過。武將們各自為政,濫用私權,僧兵組織在山上積聚財力,倚仗教權獨霸一方。如此一來,公卿們也化身為廟堂碩鼠,今日投靠武將,明日煽動僧兵,利用政治來謀一己之私利。
世間風雲散
二條城迅速攻破。城中的舊臣們,大部分投降了。日野、高岡兩位公卿也出來向信長致歉。
然而信長還有其他計策,兵家一定都是隨機應變的。他猛然掉轉槍口,攻打木本——突襲了越前軍。
另外,他常常會提到「區別」一詞。他討厭小機智和小聰明,曾向親人們訓誡道:「遠慮——也就是顧慮長遠,如果只顧著每天身邊的事情,必將遇到各種災難。」但這時,他又說道:「不過,只有人的壽命是無法遠慮的。」說完便哈哈大笑。
但是,各種興衰大事,都是必然現象,絲毫沒有奇迹或者不可思議的成分。朝倉軍為何如此孱弱?只要看到主將義景的行為,便會明白原因所在。
一個名存實亡的機構,佔據了國家的核心位置,這樣的時代最可怕。
外面依舊下著雨,天色已晚,陰暗的寺院禪房裡,傳來信長和藤吉郎的聲音。七月殘暑時節,淫雨霏霏,天氣悶熱,描金的佛像和紙拉門的墨畫都快要發霉了。
美作自己為了讓義景逃跑成功,他留下來率領千余兵力,努力應對著飛馳而來的織田軍。結果不用說,美作及其手下都盡數戰死。
「……我不想活了。岐阜城大人,你幫我,幫我介錯吧。」
二條妙覺寺的屋頂,在七月連綿陰雨的敲打下,顯得無比蕭瑟。
世人都極為關注信長的行動,所有人都看到了藍天,不過,烏雲依然厚重。今後將會如何?無人可以斷言。烏雲的一角坍塌之後,滿天呈現齣劇變之相,這是天象的常https://read•99csw.com道,也是自然守恆的法則。天地的變化雖然劇烈,但其實也是極為緩慢的推移過程。
「……」
八月初,信長已經開始攻打淺井。在藤吉郎的引導下,他登上了虎御前山的高處,開始計劃戰術。
因為天氣,將士們的戰意倒是更加濃烈了。裹滿雨水和泥水的大軍將足利家的官邸包圍得水泄不通,擺出一副隨時待命的姿勢。
一些大名雖然供養武士,卻只尊重所謂的勇武及禮貌者。信玄曾嘲笑這一風氣道:「我信玄最討厭那些僅憑一己之好,只顧著搜羅同一類型的人物,不懂看人的做法。春天帶著櫻花的顏色,夏天清涼宜人,秋天像紅葉般果敢,冬天沉默厚重,這些都是人具備的特質,都不能算好,也不能算壞,關鍵是領導者要像宇宙包容萬物一般,將這些人運用得法,這樣就可以無往而不勝。」
從這番話語中,可以看出他的用人之道,以及他供養家士的心得。
「是拿下首級,還是生擒,將軍義昭的命運完全由我方來決定。」信長的將士們感覺像從籠子外觀看即將被屠殺的高貴的猛獸一般。
人馬的喧囂聲,如同海浪聲一般,遠遠地將堅松寺包圍起來,聽上去近在咫尺。
最近兩三年裡,掐指一算,逝去的重要人物也為數不少。西國的巨藩毛利元就死去,東海梟雄北條氏康也于同年辭世而去。然而對信長而言,今年武田信玄的死與義昭的下台,具有最重大的意義。
信長在天明時接到這一報告后,他走向陣前,說道:「是嗎,看來已經是座空城了啊,就算攻進去也沒什麼意義,將軍家歷經十幾代,到了足利義昭的時候,卻自己拋卻官職,棄城而逃。室町幕府到此宣告終結了。攻進去,歡呼吶喊吧!以此來憑弔足利十五代的暴政!」
一隊大軍跨過北越的山界,踩著雲霧纏繞的山峰席捲而來。七月殘暑,軍隊從梁瀨經過田神山,面朝余吾、木本一帶布下陣地。他們是越前軍隊,不用說是從一乘谷出動的朝倉義景的人馬。
等到只剩下兩人時,信長正色直視義昭,說道:「您應該還沒有忘記吧,您曾經說過,將我信長視為自己的父親。那時您坐進了二條的新城,看著一度殘敗的室町宮殿,終於又得到復興,無比歡欣。」
「事到如今還用說嗎,這次我肯定不會放過義昭。替天下人了結他的性命就可以了。」
他們欺騙了義景,而且二人事先已經投降信長,將敵軍引到了義景的藏身之處。
他在紀州也沒有停留很久,之後便前往備前方向,傳聞他寄居在浮田家,但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了消息。
想來,今後的戰亂可能會進一步激化吧。
這位將領有個女兒名叫芳紀,也和父親的性格一樣。據說她那時候年方十八,因美貌而為人所知,即使是在read.99csw.com盛產美人的越國,也號稱是藩中第一美女。她勇氣可嘉,為了援助父親而留在城內,在尋找父親清左衛門的時候,被敵軍抓住了。
室町幕府不復存在之後,各國的武將們肯定會競相搶佔中原。在這個前提下,他們無疑會加強輿論攻勢,宣傳「打倒焚毀比睿山、驅逐將軍的暴徒信長」。
「岐阜城大人,我沒忘。你為什麼要提那時的事情?事到如今還要舊事重提?」
僧國、武國、廟國、幕府,凡此種種,皆分崩離析,不顧日本大局,忙於內訌。農田也是一片荒蕪。古名「豐葦原瑞穗國」的日本,如今任由蝗蟲等害蟲侵蝕糟蹋,這樣說也並非言過其實。至少應仁之亂以來的日本社會便是如此。
「現在還有通融的餘地嗎?」
信長於七月末回到了岐阜城。剛過完月底,橫山城方面就緊跟著發來出兵的催促函——時機已經成熟。信是藤吉郎用拙劣的筆跡親筆書寫的。
軍事會議上有人對事件的真實性表示懷疑,但兩國畢竟有盟約關係,因此朝倉火速派出一萬人馬為先鋒。大軍到了田神山後,發現織田攻打江北事情屬實,於是朝倉又立即增派了兩萬余後續部隊,主將朝倉義景深知此番大事不妙,也加入陣中同行。
「看,他死了!」看到這一幕,景賢、景雅二人慌忙逃走了。
八月十三日當天,織田軍拿下的首級,便有一千八百余個。十四日、十五日織田軍繼續追擊逃竄的敵軍,從梁瀨到田神、田部、引田等各村落,殘暑炙烤的原野,鋪滿乾枯的夏草,如今幾乎被血海染成了黑色。
「不行了!逃不掉了!戰馬和人都累了。美作美作,往山那邊逃!」
「我完全明白了。」
一段時間內,甲斐嚴密封鎖了死訊,然而到了這年秋天,事情已經無人不曉,甲斐武田信玄在世的消息,已經沒有人再相信了。
「這會不會引起將來的麻煩?再被地方的武士或者野心之徒利用了怎麼辦?」
越前的朝倉為何對於江北之戰會如此震驚,個中緣由不言自明:對越前而言,淺井家所在的北近江,在地勢上可以說是國防第一線。
「那邊是八相山和宮部鄉,用鹿角柵欄阻斷小谷城到橫山城之間的三里地,敵人出來的路就只剩下一條了。」藤吉郎像在說明自己對庭園的設計一般,詳細地解釋道。
「站住!你們去哪裡?」
「給將軍大人擺上座位!」信長看到被捕的義昭,向左右的將領說道。
「嗯……有道理。」
「越前這麼弱啊!」越前軍里的有志將士們為自己軍隊的無能而哭泣,然而,這樣的猛將和勇士一定會奮戰至死。軍隊脆弱得不堪一擊,毫無緣由地孱弱,不明不白地敗給了織田軍。滅亡的勢力具備很多導致滅亡的原因,最終將崩潰於一瞬間,然而,面臨這一瞬間時,無論是自己還是他人,都九*九*藏*書會感到意外,如此雄偉的高樓,居然會轉瞬即潰。
義昭的一個兒子,由藤吉郎護送到河內的若江城。雖說這也是以德報怨,但在乖僻的義昭看來,這不過是體面地帶走了人質而已。
越前一國就此滅亡。悲哉,義景年方四十歲,正當壯年,而且他擁有富裕的國家,生於名門,具備天險和肥沃土地,趕上這千年一遇的時代,卻白白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義昭被信長從陣地上釋放了,他可以自由去往任何地方,也就是說他被流放了。
這時,信長又說道:「大家都退到帳外去吧。」
比起義景之死和足利將軍的滅亡,信玄雖然也許不是領導天下的人才,但他的死讓人更為惋惜。
義昭俯著身,無力地坐在了椅子上。
「故意解除一面的包圍,設好路徑讓將軍逃跑,以便他流亡到別國。」
清左衛門和僅有的幾名家臣一同立誓,和攻城軍隊拚死作戰,在城池將攻陷之時,他們于城內一乘谷中的歷代藩主墓前,剖腹自盡。
「沒救了嗎?」義景嘴裏念叨著,面如死灰一般,他以為勸說自己自盡的兩位親人也會一同尋死,於是在山門轟轟作響的瞬間,剖腹自盡了。
「那麼我就等候您光臨了。」藤吉郎只回答了這句,似乎徹底領悟了今後的方針。藤吉郎將義昭的兒子送到若江城后,帶領一小隊兵力,徑直從京都的戰場中回到了北近江的橫山城。
「這事誰不知道。」
攻城士兵極為興奮,毫不留情地要將她拉走。她拚死反抗了一會兒后,哀求道:「我不反抗了,請給我筆和紙,我給乳母留句話,之後我跟您去哪裡都行。」
時代就此發生了徹底的改變。室町幕府的消亡,就像烏雲密布的天空中,突然露出了一線陽光一般。久違的陽光,確實是久違了,之前的日本,是什麼樣的一種狀態呢?
這是信長的估計,他認為應該先發制人,趁他們還沒有聯手前,徹底打垮他們。
他毫無嘗試反擊的對策和氣力,為了自己的安危,他幾乎都要將戰馬丟棄,藏到山中去了。
義景的下場很凄慘。信長的軍隊不久便包圍了亥山,義景在東雲寺也待不下去了,逃到山田的六坊,潛藏在那裡的堅松寺。
「您記得嗎?」
就在那天傍晚,圍城的士兵解開了一面的包圍,露出了兵力薄弱的地帶。
信玄已經去了他無法遠慮的地方。他遠離了世間,如今作為一名永遠的旁觀者,沒有髀肉復生之嘆,只是一視同仁地注視著這人間的爭霸之戰。想必他一定在自嘲吧。
「我請求您通融,並非勸諫您不可短視。只是,將軍一職是朝廷任命,其官職受到眾人敬畏。而且,如果殺了將軍,就會給世間反對信長的人一個『弒君』的口實,這樣他們就可以打著追求正義的旗幟來反攻我們,所以我感覺並非上策。」
「那麼,你的計策是讓我如何?九-九-藏-書
「您現在已經無路可逃了吧?您是越前三十七門的總頭領,就算投降被俘,信長也不會放過您一條性命,與其受此屈辱,還不如……」同族的魚住景賢和朝倉景雅二人逼迫義景自盡。
難攻不破的城池,說崩潰也就崩潰了。幾萬名將士,倘若心中沒有意志,也如同片片落葉一般脆弱。
貼身侍衛鳥居、加藤景政和侍童高橋甚三郎等人憤怒地挺身而出,追到了本堂外面,但已經晚了。信長的士兵如怒濤一般衝進了寺內。
「……原諒我!我知道錯了。」
護城河河水流淌了數百年,已經腐敗透頂,但還有一脈清泉未曾乾涸。
義昭於是又慌慌張張地逃往紀州方向,然後不斷地煽動熊野的僧人、雜賀徒黨,許諾只要打敗信長就如何如何,他依然四處炫耀將軍的名望和權力,徒招來世人的嘲笑。
明月落深山
名叫托間美作的重臣帶著哭腔怒斥道:「您這是要怎樣?」說著,他抓住義景的刀帶,將他拉了回來,硬將他推到馬上,好讓他逃往越前方向。
也是在這個七月末,北近江的盟國——小谷城的淺井久政、長政父子,派快馬發來急信:「織田大軍不斷北上而來,速派援軍!如救援來遲,城池將難保!」
「那麼,您最好暫時藏身於別處比較好吧。公子就暫時放在信長手上,您不必擔心他的安危,我會小心將他照顧好的。」
「將軍似乎混在其中。」
這期間,只花了不到半月的時間,可謂迅雷不及掩耳。
信玄一死,甲斐將士一時間意志消沉,旌旗也變得暗淡無光,如此看來,信玄的意義確實非同小可。另外,他的為人以及平時的小心謹慎,也非義昭和義景等缺少修養的人可以相比。
城內的軍隊似乎懷疑這是陷阱,沒有輕舉妄動,到了半夜,都還沒有任何行動。到天亮時,雨稍停了一會兒,突然有一隊人馬,從護城河的橋上跑出來,朝京都外圍逃去。
「非也,人們逐漸會厭倦義昭此人。這一真相逐漸得到理解后,人們就會明白:將軍被人從中央逐出,也是迫不得已的,而信長的處理方法原來是正確的。」
「可是,對方是將軍啊!」
作為王朝末代的人,足利義昭之流倒還算得上好人了,但如果置之不理,他所要依附的幕府及將軍職位的存在,肯定是有害無益的。放置一天,國家便動亂一天。
一條寬約五米的軍用道路通往橫山城。離城百余米遠的位置豎著一堵高牆,既是為了疏導溪水,確保道路安全,同時也表示了打持久戰的決心。各處堡壘也都修建得很牢固,並非臨時一用。如此一來,敵軍肯定會出來決一死戰——藤吉郎如此考慮,然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用自己的道德標準和心情來考慮他人,結果卻並非如此。淺井父子,最終還是僅僅依靠朝倉的外援,並未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