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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死後賞櫻

第六卷

死後賞櫻

「那……阿松少爺的首級?」
「不,我本來就打算今天一定要下床了。如果輸給疾病,什麼時候才是盡頭呢。這幾天心情一直不錯。」
「我還沒跟你講過,其實……」半兵衛這才把去年開始違抗信長之命、甘冒逆反罪名的原委講給他聽。
臨時籌備的黑鹿毛的馬鞍已然破舊,他坐在冷清的馬背上搖晃著行至蹴上(京都地名),突然想起來什麼,便勒住馬韁叫道:「熊太郎!」他俯視一下馬嘴套,說:「我有件事忘記說了。我在此寫上幾筆,你快馬回去交給阿優。」
菩提山的山腳下和城中的樹叢里都能聽到夜鶯婉轉的歌聲,隱約還傳來小鼓的聲音。
兩名隨從轉過臉去,眼淚撲簌而下,阿松看都沒看,一聽到這話就歡呼雀躍地拍手說:「太好了!真的嗎?」他又跑回客廳,對少年們和小和尚幸德說:「我要去安土城了,與這家的大人一起上路。不跳舞了,不敲鼓了,結束了,結束了!」然後又大聲問:「兵助,九郎左,這身衣裳還行嗎?」他催促他們給自己更衣打扮。
「正是。」
一名年老但很威武的武士背朝白色的拉門,俯拜在地。他跟隨在作為人質的松壽丸身邊,既負責照顧他,又要監視他。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離開安土城,奔赴播磨。途經京都,只是從蹴上俯視了一下南禪寺的樹林,並未去落腳。
醒來后,竹中半兵衛跟孝高商量說:「說這話有點突然,我想今天離開這裏,回到故鄉美濃,然後馬上去安土城接受信長公的處罰。你呢,就好好彙報一下自己的情況,馬上去播州怎麼樣?」
「少爺您。」
本來信長也是這般心思。半兵衛再次得到信長的寬恕后,對身邊的阿松耳語道:「趕緊謝恩!」教諭他君臣之禮,然後又對信長說:「我們兩人,也許是今生最後一次作別主公。謹祝國運昌盛,捷報頻傳!今日還要趕路,就此告辭了。」信長一副不解的樣子,追問道:「今生最後一次作別,是什麼奇怪的話啊。這不是更加違背我的意思了嗎?」
「半右衛門拜見!」
伊東半右衛門過來提醒說:「大人吩咐說,沐浴后重新給他梳理髮髻。」
半兵衛估計也是同樣的心情,不,一定是更加悲痛的。
半兵衛轉過臉,盯著旁邊阿松的裝扮說:「請看,這位少爺的裝扮。他馬上就要離開這裏,去他父親孝高所在的播磨戰場,建立不遜於其父的戰功,他已決心轟轟烈烈地征戰沙場,生死由命。」
半兵衛重治一回到領地不破,就花了一天時間去祖陵掃墓,又在菩提山佇立片刻,無比懷念地對九九藏書著故鄉的天地說:「這座山啊,那條河呀!」
因此,自岐阜以來,無論是進城覲見還是當面拜謁,都作為直屬臣子對待。如今,半兵衛重治登上安土城,旁邊跟隨著官兵衛孝高的嫡子阿松。他大病之後,不,尚在病中,滿面疲憊,卻身著盛裝,一步一步,落落大方地來到樓上的會客室。
這便是當時半兵衛的真實心境,春日遲遲,夕陽尚未落。
「可是,如今……」他也將今天的啟程視為不歸之旅,覺得可以對妹妹開口了。可是一看到她那招人憐愛的樣子,還是說不出口,只好寄語和歌。妹妹應該能夠馬上領會自己的意思。當自己不在了以後,以弔唁兄長為由,從類似蔓草籬笆的閨門花叢中逃脫出來。
官兵衛孝高大為驚愕,一切都是第一次聽說,包括信長如此不信任自己。還有,因為遭到懷疑,自己的兒子松壽丸差點遭受斬刑,做夢都沒想到這些。
「你有什麼罪過,要去安土城接受處罰?到底怎麼回事?」
「您這麼說讓半兵衛如何有面目存身?本來,我都不敢來見您,今日求見是為了去年的事——佐久間信盛大人曾通知我將松壽丸少爺斬首一事,我卻擅自拖延至今。」
「可是,人常說,病要好的時候是最關鍵的。雖然不知道你有什麼急事,我建議你還是再忍耐下,多休養一陣。」
「不不,你要保重身體。首先,我就擔心筑前守的實力削減。」
曾經在芥川之戰時,信長聽聞半兵衛的奇功,直接對他說過這樣的話:「聽秀吉說,你不僅是他的臣子,也被尊奉為師,我也不會小覷你的。」
「既然你那麼說的話……」官兵衛孝高最終也只好順從他的意思。
雖說是病人,這個病人卻是鐵了心。何況是心思縝密的半兵衛重治,話一出口,絕沒有收回的可能。
無論是芥川之戰還是以後的戰事,每次立了大功,竹中半兵衛都會受到信長的獎賞,也曾拜謁過他。
黑田家那邊派井口兵助和大野九郎左衛門兩人做隨從,竹中家又派家僕伊東半右衛門侍奉,三人齊心協力,將孩子視為掌上明珠。
說是餞別酒,其實就是在幾名親信之間,小飲幾杯。「多吃點飯,就連馬長途奔波也會餓的。」聽半兵衛這麼一說,阿松便說:「好的,那再來一碗。」他情緒很好,吃得也歡,根本就不看家僕們悲傷的面容,兩次催促半兵衛說:「好了,出發吧。」
「哦,原來如此。長得像官兵衛孝高,雖然還是孩童,卻有些過人之處。有出息的少年。半兵衛啊,你可以更加愛護他。」
兩名隨從將read.99csw.com阿松少爺引到沐浴間,將他放入浴桶,重新梳理好髮髻,換上出行的盛裝。穿的是竹中家贈送的衣裳,內衣和外衣都是純白色,是給死者穿的。
半兵衛向友人俯首拜託。
在竹中半兵衛的精心安排下,兩名隨從一直都不了解詳情,如今從半右衛門口裡聽到「馬上準備出發吧」這樣的話,不禁愕然失色。因為雖然事情原委被保密,他們還是隱約覺察到了一些。「那麼,是去安土城嗎?」隨從井口兵助和大野九郎左衛門絕望地對視一眼,嘆了口氣。半右衛門看在眼裡,不停地安慰說:「不必擔心,雖說是將他帶到安土城,請堅信主人重治大人的仁義之心,一切都交付給他吧。」
「我生於武將門第,如今又是用人之時,死在尋常病床之上何等遺憾!終日服藥也難免一死。」
「我沒有想到。既然你如此堅決……對了,應該給阿松慶祝初次征戰。」
「是的。」
武士的人生之路只有一條。自從走下栗園山,自己的目標沒有錯,也沒有悔恨。哪怕今日就要結束一生。可是,作為他,不,作為兄長,一直讓他內心備受煎熬的是妹妹阿優作為秀吉的側室。這事要說是順理成章的,也確實是自然而然的,可以說是命運,然而他追求完美,容不下這一點。作為兄長的責任感也讓他自責不已。他在女人人生最關鍵的時刻,將妹妹留在自己身邊。
「我雖是病體之身,手無縛雞之力,但想著也許能對我軍有所幫助,時機巧合,我打算帶阿松回到戰場。」
「如今死而無憾了。」
半兵衛的心中已經沒有妹妹,也沒有故鄉。有的只是戰場。他的樂趣只在於百年之後,死後賞櫻。
「我內心早就像這春天一樣,想早日離開病房,但是想等著你的平安消息,因此才將療養拖延至今。既然看到你平安無事,再也沒有挂念了。再加上我要去安土城接受處罰,今日便是離開病床的良辰吉日,在此向你告別。」
「……原來如此。」
幾年來,松壽丸一直寄養在竹中家,受到了優厚的待遇,完全不像是人質。日常教育、健康等方面,比自己家的孩子照顧得還周全。
雖然不會俯首認錯,雖然不會跪伏謝罪,老實說,信長一副想儘快轉移話題的表情。然而,半兵衛重治卻不肯輕易接受信長的寬恕。
另一方面,秀吉的深情厚意、半兵衛的真摯友情,又讓他忍不住熱淚盈眶。
回頭想想的話,就會發現,「以後」這簡簡單單兩個字,包含了他的千愁萬緒和臨終遺言。
一聲嘆息中,孝高忽然對信長產生了一種凄https://read.99csw•com涼之情。隻身奔赴伊丹城,費盡苦心九死一生才回來,這一切是為了誰?他無法控制自己的這種情緒。
雖然是久未歸鄉,卻不能夠久留。今天早上一起床,馬上梳理髮髻,因為久病在床很少沐浴,今天沐浴后命令道:「傳伊東半右衛門!」
「那我們走了。」半兵衛終於起身了。站起來仔細審視了一圈在座的族人和舊臣,說,「以後,就拜託了。」
「那麼,你說去安土城,就是去拜見信長公,告罪自首嗎?」
半兵衛笑了笑,為使他安心,非常平靜地回答說:「不,不會殺頭。」又補充說:「就算豁出我這條命,也要讓信長公平息憤怒。阿松少爺的父親官兵衛,早已逃出伊丹,奔赴播磨戰場,無言之中不是表明了清白嗎?所剩的僅僅是我違背主公命令之罪。」
「兵助,怎麼了?半右衛門說什麼了?」
「孝高也是有名的武士,阿松又是他的兒子。只仰仗您的厚愛並非他的本意。我是如此體察后做出的安排。只願主公能為這少年的初次征戰說幾句鼓勵的話,讓他奮勇殺敵,我就感激不盡了。」
「半右衛門大人的話到底還是一時的寬慰,為了不讓我們發狂,其實還是打算在信長公面前將少爺斬首啊。」兩人這麼一想,忍不住悲淚紛紛,阿松卻毫不在意,穿上一身素服,外面又披上紅底錦緞做的華麗戰袍,穿上中式和服褲裙。白色外衣配上紅底錦緞,越發美不可言。血氣方剛的少年的這身裝扮,又讓兩位隨從淚如雨下。打扮停當后,阿松跟隨兩名隨從來到竹中半兵衛的房間。半兵衛已經整裝待發,等待著他。
「是半右衛門啊,過來!」半兵衛用眼神示意他過來,說道:「以前詳情只告訴過你一個人,現在是時候把人質阿松(指松壽丸)少爺帶到安土城去了。我打算今天就動身。事情緊急,你轉告那些隨從,馬上做準備。」
「本來呢,哪怕是一天,我都沒想過要安閑度過,不過……」官兵衛孝高驚訝地看著半兵衛的臉說,「你還在病中,突然要長途跋涉怎麼行呢?要說回故鄉,倒是沒什麼好擔心的。」
松壽丸毫不知情,和小和尚幸德以及眾多少年,時而敲鼓,時而跳舞,玩得酣暢淋漓。他今年十三歲,也被叫作松千代、阿松少爺。後來的黑田長政便是這位少年。雖然成為別人家的人質,卻繼承了父親孝高的剛毅,長成戰國時期的健壯少年,絲毫沒有怯懦的樣子。
熊太郎接過信,掉頭飛馳而去。半兵衛再次俯視南禪寺院內,憂愁地口中嚅囁道:「唉,我錯了。自己走過來的路九_九_藏_書,全無後悔之意,只是該讓妹妹走女人該走的路。」他就這樣信馬由韁往前走。
「什麼?是要上戰場嗎?」
「行嗎?你的身體……」
「誰啊?」
然而,信長一開始就沒有絲毫那樣的跡象,豈止如此,如今看到半兵衛直視自己,突然哄然大笑,毫不掩飾自己的愚昧之處。他說道:「這事就忘掉吧。其實我自己,過後馬上就後悔了。我是多麼疑心深重之人啊。無論是對筑前守還是對官兵衛孝高,我都感到羞愧。可是,不愧是睿智的半兵衛重治,竟然抗拒我的命令,沒有斬殺阿松。太好了。其實聽到你的處置,我才鬆了口氣。你何罪之有呢?罪在信長,原諒我考慮不周。」
反正不會一生榮華富貴,終究是紅顏薄命。特別讓他痛苦的是,自己賭上性命要走的潔白的武士之道卻要留下污點。關於這件事,他曾幾番想過要向主公謝罪辭職,也曾想對妹妹講明苦衷讓她隱匿到什麼地方,卻終於沒有合適的機會講出來。
半兵衛挺起胸膛凝望信長。他來時就打定主意,如果信長現在仍然堅持要斬首,自己就拚死勸諫,說服他捨棄愚昧的錯誤想法。
聊完后,幾個人都很疲憊,用過早膳都睡了一會兒。
「我也去嗎?去安土城?」
信長示意少年過來,親自從腰間將備前兼定的短刀抽出遞給他。又讓家僕取來剝殼甘栗和陶器,斟滿酒後餞別道:「可喜可賀!去大展身手吧!」
「是的,這是我一直就盤算好的。同時,也要為你申訴,還你清白。」
「我深感惶恐,怎麼能為了我官兵衛的兒子,讓你蒙受這不白之冤?倒不如,我自己前往安土城,辯白一切,你就留在這裏吧。」
少年已十三歲,初次征戰決不算早。進城覲見之前的晚上,阿松曾聽過半兵衛的諄諄教誨,並沒有吃驚,也沒有特別興奮。他安靜地行禮,然後跟隨半兵衛退出。信長來到樓上的欄杆前,目送那小小的身影和半兵衛走出城門。
半右衛門默然退下,走向孩子住的房間。走到近處,聽到孩子們敲鼓嬉戲,十分喧鬧。一個擅長跳舞叫幸德的小和尚和家裡的其他少年圍著松壽丸,敲鼓玩耍。
他從懷裡掏出硬紙,騎在馬上飛速寫下幾行字,把信紙打個結,催促熊太郎說:「我徐徐前行,你趕緊追上來。」
忘記吧,付諸東流吧。
read.99csw•com未說完,信長便打斷他說:「等等!」他根本聽不進半兵衛的話,對跪拜在半兵衛身邊的少年說:「你就是阿松?」
阿松放下鼓,跑到井口兵助身邊。另一名隨從,大野九郎左衛門和井口兵助面面相覷,又嘆息不止,儘管是孩子,也開始有些擔心。
「不,沒什麼好擔心的。」兩名家僕不打自招,先勸解起來。「馬上準備啟程,和半兵衛重治大人一起去安土城。」
然而,這一後悔的心情可以追溯到十年前了。錯在自己,不在於妹妹。可是,自己不在以後,心中不免暗暗擔憂妹妹的下半生。
「哦……那你呢?」
「絕非如此。」
雖然信長這麼說,半兵衛反倒顯得不悅,他似乎要吐露心底的真情,再次跪伏在地,請求信長公正嚴明的寬恕。他說:「您一旦下達命令,就不可以敷衍了事,以免影響您的威信。鑒於其父孝高的清白與戰功,您可以免去松壽丸的死罪,也可以證明他是個好孩子。對於我違抗主命之罪也是一樣,讓我將功折罪。如此下令的話,小人不勝感激。」
前一晚上就有彙報,因此信長等在那裡。他一看到半兵衛,就說:「稀客啊!」和顏悅色地說:「來得好!再走近點。免禮,坐吧。來人,給半兵衛鋪坐墊!」這些慰勞的話有些破例,半兵衛仍然遠遠地跪伏在地,誠惶誠恐。他對著半兵衛的脊背說:「病好了嗎?播磨一戰,經久不息,估計你身心疲憊了吧。我派去的醫生說你暫時不能去戰場了,至少得靜養一兩年。」這兩三年來,他難得對臣下說如此體貼的話語。半兵衛重治內心有些困惑,不知道是喜是悲。
「大人的話讓小人擔待不起。一上戰場就疾病纏身,回來后只是碌碌無為地享受恩典,如此病體,沒能為主公分憂儘力。」
「不,違抗主命時至今日,其罪在我,你並不知情……只是有一事相托,盼你前往播磨戰場,好好輔佐秀吉大人。無論是獲罪還是得到赦免,我這一病體,左右所剩時日不多,請你保重貴體,早日前往播磨。」
半右衛門非常清楚主人的苦衷與事情的原委,但還是大驚失色,問道:「啊?那麼,無論如何都保不住阿松少爺的性命嗎?」說話時鬢髮都在顫抖。
阿優在南禪寺門前含淚送別了哥哥。她認為哥哥必定有去無歸。一同送行的僧侶們說:「人生無常,令人悲嘆。」最後攙扶著快要倒下去的阿優走進山門。
那一日,朋友各奔東西。官兵衛孝高帶著渡邊天藏趕赴播磨戰場。竹中半兵衛拖著病體,前往故鄉美濃不破郡,隨身只帶栗園熊太郎一人,其餘人包括妹妹阿優都留在了草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