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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兩名父親

第六卷

兩名父親

「聽您這麼說……明天一早……我就死而無憾了……嚴之助啊。」后藤將監蹲下身子,將幼子抱在懷裡教訓道,「現在為父講的話你要牢記在心。你已經八歲了,武士的孩子在任何時候都不應該哭。你離弱冠之年尚遠,如果是太平盛世,正是承歡于父母膝下的年齡,可是眼下正是亂世之秋,和父親分別也是情非得已,我和主公同死也是理所當然,並不是你一個人不幸。你能和父親一直待到今晚也算夠幸福了。你要感謝上蒼賜予你的幸福。聽好了。今晚開始你就要跟隨在那位黑田官兵衛孝高大人身邊,要好生伺候,把他當作你的主人,當作你的養父。明白了吧?聽懂了吧?」說話之間還撫摸著兒子的頭。嚴之助不停地默默點頭,眼淚一直撲簌簌地流個不停。
抗戰兩年,已盡武士之責。只是情理上不忍將數千忠勇的部下和可憐的一族之眾全數殺盡,我願將他們託付于足下,懇請足下寬宥,尊意如何?
二人感覺一切都在主人意料之中,只回答了一句:「您多加小心。」然後守望著主人走過去的背影。
「叫什麼名字?」
「不用不用,敵方也不會帶很多人。估計只帶一名隨從和一個孩子吧。」
「別說了,我都癢起來了。」
「明白了。」
「你們在這裏稍等。」官兵衛說。
將監於是拿著回信,讓隨從背著兒子來到這裏。畢竟明日就要赴死,他在教育兒子的時候,一想到這是最後一面,也不覺流下淚來。他站起身,故意用力將這個可憐的孩子推到官兵衛那邊,說:「嚴之助,你也好生拜託一下。」
「是,稟明之後來的。」
「啊?明天?」
「八歲了。」估計是平時就負責照顧這孩子,那隨從用解下的繩子擦拭著眼淚回答道。他鞠了一躬退回去了。
「得到將軍同意了嗎?」
石田佐吉回答說:「將軍大人,松千代大人是害怕這些髒話污了您的耳朵,才避開回答的。如果不說您可能會懷疑,所以我來說吧。」
「那麼……」
「這個監視任務很難啊。」
然而秀吉卻毫不在意。既然他也是人,也有感情,就不可能不把這些放在眼裡,只是他認為:小事畢竟是小事,一查就會明白,因此並不放在心上。他所憂慮的是:西部強大的毛利一族,在這段時間里有條不紊地調整國內形勢,又與大阪本願寺的頑固勢力緊密結合,呼籲東部的北條、武田,通過丹波的波多野一族誘導面向日本海的本州地區的諸豪傑,在整個日本形成了反對信長的鋼鐵戰線,而且日益加強。
「大家一起互相捉虱子了。」
官兵衛馬上回到平井山,將敵將託付的幼童交到秀吉面九-九-藏-書前。秀吉說:「給他養大吧。是積善因呢。況且這孩子不錯啊。」秀吉本來就喜歡孩子,一會兒瞪大眼睛看著嚴之助的面龐,一會兒把他叫到身邊撫摸他的頭,簡直就像撿了個寶貝。
「那麼,就此拜別。」嘴上說著,卻是難捨難分。官兵衛也覺得狠下心來早些離開才是仁慈的,卻也躊躇再三,臨別之時重複著同樣的話。
松千代跟在父親的家臣後面跑步前行。各個營房都在點燃篝火,每支部隊都很歡快。雖然已經沒有年糕和酒了,還有幾分過年的氣氛。今夜是一月十五日。
「對,很難。但也可以說容易。只要內心澄明就可以了,不要妄想。因此我不能吩咐其他士卒。就讓你替我一會兒。」
兩人看了看孝高的臉色。微微泛白的水光晃動著映在他臉上。乾枯蕭條的蘆葦沙沙作響,河灘的水聲也傳入耳內。
三木城宣告淪陷的日子終於到來了。天正八年正月十七日,城主別所長治與其弟友行、同族的治忠一起剖腹自殺,家臣宇野卯右衛門作為投降使節,打開城門,給秀吉送來一封信。信中寫道:
如果僅僅像這樣比較耐心的話,秀吉現在所處的立場決不能算是困難或逆境。然而,無論是平井山的陣營還是他的立場,都不是秀吉一個人獨自作戰。東、南、西、北四方敵人反對信長稱霸,信長想要擊破這個包圍圈,秀吉只不過是他的左右手之一。因此,關於前線的長期對陣,作為主體的信長也許會焦灼地想:怎麼能這麼束手無策?再加上平時對秀吉心懷不滿的人肯定會在信長周圍進行各種誹謗,比如:一開始我就知道這任務對於筑前守大人來說過於重了;不能再任憑他一意孤行了等等。
官兵衛拄著拐杖,朝營房走去。看到他一個人默默下山而去,侍從忙上前問道:「您去哪兒?」
「大人……」走了一大段路,栗山善助開口了:「今晚是不是山下營房的我方部將邀請您啊?」
官兵衛走上前,蘆葦中站立的敵人也往前走了幾步。兩人一相見,立刻親密寒暄起來,如同相交十年的知己。這樣的場所,這樣的敵對雙方,如果被人發現在秘密會面,一定會被懷疑是通敵叛國。然而兩人似乎毫不在意,一陣閑聊之後,對方敵將說道:「我在書信中厚著臉皮拜託您的孩子,就是那人背著的幼童。在此戰場上,此身明日即將隨同城池淪陷而消亡,卻還有為人父母的煩惱,請勿見笑。畢竟他還是無知懵懂的孩童。」
「那麼,是不是應該多帶些人?」
「喂,是何人?」接下來的吃驚又與剛才那瞬間不同。確實是敵方的一員大將,卻只是讓一九九藏書名隨從背著一個幼童,沒有另外帶兵,也沒有兵戎相見的意思。只是凝然佇立在那裡,似乎等著對方走過去。
「不必多慮。我也是為父之人,很清楚你作為父親的心情。我一定親手將他撫養成人,不會讓您后藤家斷絕香火。」
「將軍大人也有幾十天沒泡澡了吧。估計將軍大人的皮膚上也已經雲霧籠罩了吧。」
三木城的命運如今已經危在旦夕。城中數千將士本就誓言要與城主別所長治共生死,做好了殺身成仁的思想準備。家老后藤將監自然也是鐵石之心,至今依然沒有絲毫動搖。然而他還有個小兒子,就是嚴之助。他不忍心讓這個天真的孩童一起死。而讓這個年少的孩子背負武士道的精神也為時過早。官兵衛雖然是敵方將士,但看似也值得託付,於是他修書一封,表明了心意。信中寫道:請收養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官兵衛回信寫道:
「對。」
「不要打瞌睡。雖然說寒風刺骨,習慣了竟會發困。」
「佐吉,叫你別說了。」秀吉故意做出搖晃身體的姿態給他們看。小將們發現不光自己身上有虱子,無比興奮地哈哈大笑,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營房裡充滿了歡快的笑聲和溫暖的輕煙。此時營外有一名士兵探進頭來問:「小將隊的黑田松千代大人在這裏嗎?」
「您找我就是為了這事嗎?」
「可是,這裏跟三木城不一樣,兵糧豐裕,不火燒攻陷不了。」
「什麼都不用說,跟我來。雖然知道了也不是壞事,現在還是保密點兒好。我打算等攻下城池后再跟筑前守大人講。」
「不過還是得靠轎子呀。從轎子上看著敵軍節節敗退,渾身就會充滿力量。似乎自己的叱吒之聲也能嚇退敵人。」
「話雖如此,這並不是肉眼可見的現象。如果隨口亂說,只會白白讓己方緊張,搞不好還會讓為父失態,給敵人可乘之機。只是為父已經感覺到了,因此前天晚上、昨天晚上都坐著矮凳在這裏觀察三木城。不是用肉眼看,是用心中的眼睛觀察。」
「您走這麼快,太令人吃驚了。您腿腳不方便,可不能受傷了。」
恐怕沒有處理好的不是正面的敵人,而是背後的敵人。石山本願寺和西國的毛利,這兩大舊勢力才是信長真正的敵人。而直接撲上來拚命阻止信長理想的是伊丹的荒木村重和三木城的別所長治。
官兵衛停下腳步,在半山腰回頭一望,說:「哦,是你們倆啊。」
「是,我在!」松千代站起身走過去,發現是父親的部下。
「你是問目的地?」
「請留步!」
同為父親,同為武士,理應相助,我接受了。明晚請帶到三木川河畔來。
「不九九藏書攻陷怎麼行?」
「應該不出這兩三天就能攻陷了。搞不好明天就能。」
事實上,有一些本不需要稟告信長的小事也都一一傳到了中央,成為中傷秀吉的素材。比如:有人說秀吉為了取悅土著民,浪費軍餉;有人說秀吉怕招來戰場將士的反感,沒有嚴格執行禁酒令等等。
「我來背您吧。」母里太兵衛轉過身去,背起官兵衛過了溪流。
「哦,原來是這樣。」
「哎呀,您帶來啦。我瞧瞧。家臣,把他放下來給我瞧瞧。」官兵衛和藹地揮手招呼說。將監的隨從戰戰兢兢地從主人背後走出來,解開捆成十字花的繩子,將背來的孩童放下。
「哈哈哈,我已經習慣了瘸腿。小心行走反倒會跌倒,最近我靠著感覺跳,走路也有秘訣的哦。沒必要在乎面子啊。」
「屬下不明白。」
官兵衛在燈火全無的城中一室與后藤將監會面,半個時辰之後,他起身說道:「那麼,我恭候您的答覆。」將監也站起身說:「我會與主公長治及諸位將士評議之後給您答覆。」因此,當晚會面的氣氛讓人很意外地覺得此次交涉能夠成立,然而,過了五天、七天、十天,城內沒有任何迴音。
秀吉自然欣然應允,並收取了三木城。
「就這事。」他說著把矮凳讓出來,又解釋道:「這兩三天,據為父觀察,城內似乎有些動靜。斷絕半年多的炊煙也升騰起來了。看來他們不惜將唯一能遮擋城池的樹叢砍下來燒火了。深夜裡豎起心靈的耳朵傾聽,似乎能聽到似哭似笑、難以名狀的人聲。總之有一點可以肯定,過年以後他們當中有了異樣的動靜。」
然後去哪裡呢?兩名家臣還沒有問。他們看到剛剛從山腳下的柵欄處有一名武士前來,將一封信交到官兵衛手裡,但是想象不到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聽說去請松千代的時候,讓隸屬其他部門的太兵衛和善助隨同去山腳下,還沒問具體內容。
「能攻陷嗎?」
母里太兵衛和栗山善助突然退後一步。原來他們看到河邊的蘆葦叢中藏有敵人的影子。
「虱子?」
「大人,大人!」
「令尊大人吩咐說,如果您現在沒事,請到那邊的小屋走一趟。」
「那麼,去哪裡呢?」
「是的,最初是助作大人發現我領子上有一隻,然後虎之助大人又在仙石大人的袖子上發現一隻,大家互相嘲笑說會傳染的。因為都在火堆旁取暖,所以可以看到誰身上有虱子成群結隊地爬出來。然後一下子癢起來,大家就給內衣來了個大掃除。說是要將敵方大軍全數殲滅,要火燒比睿山什麼的。」
「戰場上還是得靠轎子,亂軍之中可以雙手使劍,也可以隨意奪取敵人九_九_藏_書長槍反刺回去。只是進退之間實在是不方便。」
松千代瞟了一眼埋在地上的狼煙筒,點頭回答道:「遵命。」
「屬下失言,忘記加上近期這個詞了。」
「三木川的柵欄處。」
「哦,什麼髒話?」
「可惜啊,要是能夠推心置腹地交談一下就會明白。怎能跟不是敵人的敵人拼個你死我活,長期將時間浪費在這裏。」秀吉慨然嘆道。他命人點起篝火驅趕夜裡的寒氣。突然回頭一看,那些不識愁滋味的小將中有幾個年紀最小的,正靠著篝火嬉笑喧鬧。雖然是寒冷的一月,他們卻脫|光了上身。
「松千代拜見父親大人!」他這才動了下身子,看了眼雙膝跪地的兒子。
后藤將監笑著說:「官兵衛大人,明日戰場相見吧。再見。那時候彼此不要被今晚的私人交情所困擾,一旦槍下留情,將會留下千古罵名,搞不好也許會取了您的首級,您也不要大意啊。」然後說聲再見,頭也不回地快步朝城內奔去。
這次是他父親將監回答的「叫嚴之助。母親已經亡故,父親也將要……官兵衛大人,拜託您將他好好養育成人。」
父親不在營房內。天氣如此寒冷,他卻將矮凳放在離營房很遠的山頭上,坐在那裡任由狂風吹打。正因為沒有任何障礙,可以放眼遠眺,寒風也可以恣意吹拂肌膚,血液幾乎都要被凍住了。然而官兵衛孝高簡直就像一尊木雕武士像,望著廣袤的黑暗一動不動。
「正是。」
「沒問題。」
「還有,如果城中有任何動靜,哪怕是一點火星,都要馬上報于諸將。如果發現城中士兵有從任何一方城門出城的跡象,馬上將火繩丟到那邊那個狼煙筒里,然後飛速彙報將軍大人。」
官兵衛牽起幼童的手說:「請不必擔心。」如此反覆約定之後,他叫來母里太兵衛,吩咐道:「把他背到營房去。」太兵衛和善助這才明白了主人的用意和今晚要辦的事情。太兵衛答道:「遵命。」隨即背起嚴之助,善助跟在一旁。
已進入十二月,兩軍對壘以來,迎來了第三個正月。進攻方平井山的軍營中至少還搗了年糕,將士們還分到了一點酒。他們不禁擔心:「城中如何呢?」雖說是敵人,他們也忍不住同情地想:「這個正月他們到底如何維繫朝不保夕的性命呢?吃什麼活下去呢?」
「佐吉、松千代,你們剛才到底在鬧什麼啊?」秀吉羡慕般問道。最近才加入小將隊的黑田松千代慌忙穿上內衣,穿好鎧甲回答說:「沒什麼。」
「孩子?」
從官兵衛出使的十一月末到十二月期間,三木城確實掩藏了其凄涼的情景,沒有任何動靜。可以看出,他們連攻擊用的炮彈都沒有了。九-九-藏-書儘管如此,秀吉仍然不讓強攻,他認為:「估計城池已經命不久矣。」
出使敵營的官兵衛出乎意料地給敵人留下了好印象。也許是因為:你我都是武士,應當以武士的禮節,以真心換真心,將勝敗立場置之度外。然而,僅憑這一點,並不意味著敵人接受了他勸說開城降服的建議。
松千代走到秀吉跟前請求道:「我可以去嗎?」秀吉有些詫異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因為這是平常少有的事。然後馬上點頭說:「去吧。」
其勢力何等強大,只要看一下如今中央軍所面臨的伊丹城就會明白了。荒木村重一族佔據的伊丹城仍然久攻不下。無論是村重一族還是別所一族,他們所依靠的並不是自身的力量和城牆,而是相信毛利大軍馬上就會大舉進攻信長,前來救援。
「當然危險,但是對敵人來說同樣危險。因為那裡正好是雙方陣營相接之處。」
說話的必定是三木城的家老后藤將監。說到和官兵衛孝高親密的人,也只有這位后藤將監了。去年晚秋時節,官兵衛奉秀吉之命前去勸降,曾和他在城中親密會見。
「哎?河岸的柵欄嗎?那一帶很危險啊。」
嚴之助過了年才滿八歲,估計還什麼都不懂吧。在這個周圍都是陌生叔叔的大營中,他只是睜大了圓溜溜的眼睛東張西望。這個孤兒此時如同一隻從樹上掉下來的猴子,長大以後取名后藤又兵衛基次。世人稱讚道:黑田家武士眾多,他才是真正的黑田武士。
「那你就替為父在這個矮凳上坐一會兒。」
「是!」
官兵衛簡單地回答說:「山腳下。」又揮了揮手說:「不要轎子,不要轎子。」雖然腿瘸了,他卻開始靠著拐杖一蹦一跳地輕輕跳著下山。似乎他事先就吩咐好了隨行之人,母里太兵衛和栗山善助兩人緊隨其後下山去了。
「啊!危險!這一帶懸崖邊的道路由於山陰積雪融化的水滴結冰,非常滑。」
「兩眼要緊盯著正對面的三木城。話雖如此,星光暗淡,城中又沒有一點燈火,估計你看不到。可是當你一直凝眸遠望的時候,自然會在太虛中看到模糊的影子。城池的影子、敵人的動靜……」
「打起仗來怎麼辦?」
「幾歲了?」
因為是戰場,父親自然從未對他說過「辛苦嗎、痛嗎」之類寬慰的話。然而,松千代也很清楚,一遇事、一有時機,父親就會如此教授他兵學的常識。而且能夠在莊嚴之中感覺到旁人所不能理解的溫暖,他覺得自己無比幸福。
結果官兵衛放聲大笑說:「怎麼,你以為要去吃好吃的嗎?過年要過到什麼時候啊,筑前守大人的茶會都結束了。」
「下面就是溪流吧。」
「我也發現這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