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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十三節

第三章

第十三節

「你們沖印照片有規定嗎?」費伯問,「你知道,我很急。」
費伯微微一笑,又去回想他剛抵達英國時的情形。事實上,當日他並沒有在滑鐵盧車站遇上盤問,而是一路平安無事地抵達倫敦。他住進事先訂好的一家旅館,用的還是那本比利時護照,他曾花了一星期的時間走訪了好幾處鄉村墓地,從墓碑上記下和他年齡相仿的男人的姓名,申請了三個出生證的副本。隨後他利用並不存在的一家曼徹斯特公司的偽造證明文件,找到了住所,並取得了一份卑微的工作。他甚至在戰前海格特的選民登記冊上註冊並投了保守黨的票。按照定量配給制度,配給證是透過房東發給在某一晚上在該處過夜的每個人的。費伯當晚設法在三處住所都各待了一段時間,所以就以三種身份弄到了三份配給證。他把那本比利時護照燒掉了——假如他需要護照的話,他可以弄得到三本英國護照。
這家藥店必須是一家獨立的小店,不能是那種專門沖洗底片的連鎖店。它還要位於當地居民買得起相機(或戰前買得起相機)的地區。利物浦街車站所在的倫敦東區不太理想。他決定到布盧姆伯里去。
「我能當天取嗎?我弟弟正在休假,他想帶一些照片走——」
費伯不想讓更多的人看見他的臉。
他眨了眨眼,打了個哈欠,四面張望了一下。剛醒來的一剎那,他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因為他發現剛才的事情原來不過是場夢),但隨後他又為出現在夢中的象徵物覺得好笑——一隻帶卐字的襪子,老天爺!
現在他要找一家藥店,然後破門而入。
間諜工作有一條基本規則,那就是不能讓對方了解到你發現了什麼秘密,否則,你的發現將是一場空。然後,目前的情況卻不同,英國人即使知道了,又能如何?他們仍然非在法國登陸不可。費伯的頭腦清晰了。權衡的結果無可置疑地傾向於把他的情報送交葡萄牙大使館的管道。
他不知道該拿這艘船怎麼辦。理想的辦法是把它擊沉,但在鑿的時候可能會被人發現。如果他把船停在某處港口,或者乾脆泊在這河邊上,警察就會很快把船和謀殺聯繫起來,這就會透露了自己的去向。他一時拿不定主意。
他帶好他的指南針、從相機中取出的底片、皮夾和錐形匕首,其餘物品則和小船一起沉掉。
最後,運氣一下子解決了兩個問題——這河從一座鐵路橋下穿過了。
村裡有一所郵局、一座穀倉和一家叫公牛的酒館,他經過戰爭紀念碑時,一個推嬰兒車的婦女友好地向他打招呼:「早安!」小車站懶洋洋地曬著春天的太陽。費伯走了進去。
費伯迅速而仔細地工作起來,把溫箱的溫度調得準確無誤,把沖洗液調勻,照牆上一座大電鐘的指針掌握著進度。
「這沒什麼。我只想打聽一下你們沖不沖洗底片。」
有一條郵路,不過已經很陳舊了。倫敦的葡萄牙大使read.99csw.com館中有一位出於政治原因同情德國的官員,由於接受了大量的賄賂,他會把情報透過外交信袋送到里斯本的德國大使館。這條郵路早在一九三九年就開闢了,不過費伯除了卡納里斯所要求的常規通訊測試之外,從來沒有用過。
糟糕的是,他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他那張英國水路地圖上繪出了每一座橋樑、每一個港口和每一道船閘,但是沒有標出鐵路線。他估計,每走上一兩個小時,他可以經過六七個村莊,問題是有村莊的地方不一定就有火車站。
他大約走了十英里之後,看到前方有個車站,他能看清的只是隆起的月台和一組信號標誌。他離開了鐵路,穿越野地,盡量靠著樹林的邊緣走著,直到遇上一條公路。
他穿過一座院子,絆到了擋路的一堆垃圾桶上,找著了一扇通後巷的門。門一打開,迎面就是藥店的後門。這個後門顯然從來沒用過。他踩過一座廢棄的輪胎和一張舊彈簧床,用肩膀撞門。腐朽的木門很輕易就垮了,費伯到了店裡。
他找到了暗房,把自己鎖在裏面。開關一打開,天花板上一盞昏暗的紅燈就亮了起來。暗房設備齊全,貼了標籤的沖洗液整齊地擺放著,還有一部放大機,甚至還有一架烘乾機。
布告欄上貼著一張列車時刻表。費伯走上前去察看。他身後的售票小窗口傳出一個聲音說:「我要是你,就不去理會那玩意兒了。那可是《浮華世家》以來最大的杜撰之作。」
他游到運河對岸,扛著那個上歲數的上尉的屍體又游回來。他把屍體往一棵灌木叢後面隨便一扔,從船艙里拉出那兩具屍體,往上尉的屍體上拋去,隨後又把沃森和下士的屍體堆到上面。
月光下的街道十分恬靜。這天夜裡到目前為止一直沒有警報。在法官街,兩名憲兵攔住了他,要求看看他的身份證。費伯裝出帶幾分醉意,那兩名憲兵也沒有問他在街上做什麼。
費伯皺起了眉頭:「發生了什麼了?」他不可能睡得連有警察檢查之類的情況都沒有醒。
走了四十分鐘以後,他聽到遠處的火車聲,便躲到了鐵路邊上的樹叢里。一列運煤車向東北駛去,是一輛慢吞吞的老式蒸汽機車,頭上噴著大團大團的白氣。如果有相反方向的火車,他就可以跳上去。要跳嗎?跳上車可以不必長途跋涉。但另一方面,他會弄得全身污黑,惹人生疑,下車時要想不讓人發現也很麻煩。算啦,還是走路保險。
費伯警覺地看了對方一眼(他總害怕自己會說夢話暴露了身份),接著說:「我做了個不愉快的夢。」那人未加評論。
他揚足了帆,全速前進,盡量拉大他和墳墓間的距離。他一邊航行,一邊琢磨乘火車和偷一輛汽車各九-九-藏-書有什麼利弊。要是能找到一輛可偷的汽車,速度要快得多,但檢查偷車賊的行動很快就會展開,不管人們有沒有把失車和國民軍巡邏隊失蹤兩件事聯繫起來。尋找一個火車站可能要花很長的時間,但看來更安全——只要他多加小心,就能在差不多一天的時間里不受懷疑。
他把屍體一具一具地拖過來,拋進坑裡,然後脫下渾身污泥、沾滿血跡的衣服,蓋在屍堆的上面。他用鬆土埋上,又蓋了一層從附近的樹木和灌木叢折來的枝葉。這樣足以矇混過第一次的草草搜索了。
他前面的行程是未卜的。儘管有旅行限制和海岸安全規定,他自信還是有能力到達會合地點,但他沒把握潛艇是否一定會等在那裡,即使他登上船,能不能穿過北海返回德國也是未知數。
隨後他穿上一身乾淨衣服,揚起帆,把船開走。
「你錯過了剛才那激動人心的一幕。」他對費伯說。
費伯覺得十分氣惱。他痛恨信任他人。這條郵路可能不通了,或許已經不安全了;如果是這樣,英國人會發現他已知道了他們的機密。
他在南安普敦街的北端找到了他要找的藥店。櫥窗里有柯達的招牌。沒想到,店還開著。他走了進去。
「我們也沒有,朋友。」
費伯其實早就知道那張時刻表是過時的了,但他需要確定火車是通往倫敦的。的確是。他說:「下一班到利物浦街車站的列車是什麼時間?」
那是一個熟悉的夢,夢中他到達了倫敦。
鐵路筆直地穿越平坦的原野。費伯經過一片農田,一個農民正在用拖拉機耕地,要想不讓人看見是不行的。那農民只向他揮了揮手,並沒有停下手中的工作。他們相距很遠,他看不清費伯的臉。
他攜帶著一本比利時護照,從法國越海進入英國。護照上用的名字是讓·范·格爾德,飛利浦公司的代表(萬一海關打開了他的手提箱,看見裏面的無線電電台,這個身份可以解釋)。他的英語很流利,只是不夠口語化,但海關的人沒有找他麻煩,因為他是盟國的自己人。他乘上火車來到倫敦。那些日子車廂里空座很多,而且還可以吃上一頓飯。費伯吃了烤牛肉和約克郡布丁。食物很可口。他同一個來自加的夫的歷史系學生議論歐洲的政治形勢。整個夢境都和當年的實際情況一模一樣。不過,當列車在滑鐵盧車站停下來之後,噩夢就開始了。
「不必啦,謝謝,我不想多花錢。」他接過車票,向月台走去。
費伯靠在一棵樹上,顫抖著,並且嘔吐起來。隨後他開始思索:要不要埋掉這五具屍體。
「不是的。」費伯說,突然變得一口濃重的德國腔。他的英語輔音出什麼毛病了?就是發不出來。
萬一他送不回去照片怎麼辦?
那職員過了一會兒跟了上來,和他並肩坐在長凳上曬太陽。他問:「你在趕時間嗎?」
「列車今天早上準時從這開走。人們都說,準時開走就會九_九_藏_書準點開回來。你可能運氣不壞。」他回辦公室了。
他沿線走著,太陽光越來越強了,他走得很快,感到燥熱。他賣掉那身沾血的黑衣褲時,換上了雙掛扣的運動上衣和厚厚的法蘭絨褲子。現在他把外衣脫下,搭在肩上。
當然,在英國和德國之間沒有通郵。郵件得通過一個中立國,所有這樣的郵件肯定都會受到檢查。他可以用密碼書寫,但這毫無意義:他必須附上照片,那才是能說明問題的證據。
「我在多佛『買的』。」媽的,怎麼溜出德語來了。
「五先令四便士。聽說,在義大利,火車倒還是準時的。」那職員說。
河兩邊岸上的小路都有樹木遮蔽,附近又沒有公路。他捲起船帆,拆到桅杆基座,把桅杆放倒在甲板上。然後他把龍骨上的魚艙塞拔掉,拽著纜繩,跳到岸上。
「我們最快也得二十四小時。明天再來吧。」
櫃檯後面站著一個弓腰駝背的人,已經開始禿頂了,戴著眼鏡,穿著白外套,脾氣不算好。他說:「我們只接受醫生的處方。」
「我反正得買一張票。請給一張單程票。」
現在需要作出一項重大決定。
費伯搖搖頭:「我已經把今天報銷了。我起床就晚了,又和老闆吵了一架,開的那輛輛卡車又拋了錨。」
「謝謝,我明天再來。」費伯說了假話。他出門的時候,注意到藥店再過十分鐘就關門了。他橫過馬路,站在暗處等候著。
看來沒有通向店后的路,這讓他失望。費伯並沒打算從前門破門而入,以防他在店內時萬一有巡警注意到前門沒鎖上。他沿與藥店平行的另一條街道邊走邊看,尋找一條通路。顯然沒有。不過,店后總該有個天井之類的地方,因為如果兩條街的建築背靠背緊挨著的話,兩條街不應該隔這麼遠的。
費伯有點出乎意料:「我沒有。」
他在樹叢中幾碼遠的地方找到一片鬆土。那地方稍稍向下窪,給了他一點方便。他沒有鐵鏟。他從船的小廚房裡拿了一隻長柄的深平底鍋,動手挖了起來。
「不順心的日子總有的。」那職員看了看他的表。
費伯滿心厭惡地走開了。他想去東方大旅館吃飯,但那樣太浪費時間。他找到一家小酒店,喝了兩杯淡啤酒,又到一家「炸魚加馬鈴薯條」店買了一袋馬鈴薯條,站到行人道上,吃了起來。這些東西居然讓他出乎意料之外地飽。
儘管本能反對,他還是坐下來寫了一封信。
火車站上擠滿了人。費伯心想,如果他能混進人群,說不定還能溜掉。他放下手提箱就跑,在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他突然意識到他把褲子忘在火車上了,而他的短襪上有卐字徽記。他得趁著人們還沒注意到這個穿著卐字徽記的襪子但沒穿褲子狂跑的人之前,在遇到的第一https://read•99csw•com家商店裡就買條褲子。這時人群里有人說:「我以前看見過你的臉。」接著他腳下一絆,「砰」的一聲摔倒在地上——原來是他倒在了打瞌睡的車廂地板上。
「有一列美國軍車開過了我們。車速大概每小時十英里,一個黑鬼開車,不停地響著鈴,車頭前面還裝了一個大型的排障器!」
「有杯子嗎?」
鐵路職員諷刺地哈哈大笑:「你要是運氣好,說不定今天什麼時候會碰上一班。」
九點一到,那個藥劑師走出店門,在身後鎖上門,沿路走了。費伯向相反方向走去,過了兩個街區之後,轉了彎。
最上面兩三英尺是斷枝腐葉,挖著很容易。再往下就是泥土了,挖起來十分吃力。花了半個小時,他才又挖深了十八英尺。只能湊合了。
他得想一條後路。這意味著他得寫一封給漢堡的信。
他發現了重大的戰爭秘密,但他有可能會活不成,屆時秘密也會跟他一起完蛋——想到這種可能性,他就不寒而慄。
「現在也不行啦。」費伯發表著言論,「不過,不管怎麼說,我都寧可選咱們糟糕的列車和政治制度。」
小船漸漸灌滿了水,在橋下漂著。費伯拉著纜繩,控制著船,讓它在下沉的時候正好在橋拱的下方。后甲板先沉下去,隨後是船頭,最後,河水把船艙頂淹沒了。水面上冒出幾個氣泡,之後就什麼都沒有了。橋的陰影遮住了船的輪廓,隨便看上一眼是發現不了的。費伯把纜繩拋進水裡。
這時那個驗票員已經變成了頭戴鋼盔的倫敦警察,他似乎沒注意到這句突然溜出口的德語。他客氣地笑著,說:「我最好還是查查你的『箱子』,先生。」
他估計,這件事要花半小時到一小時,時間長短取決於把屍體掩埋到什麼程度。在這段時間里,他可能被捕。
他身邊一個穿工作褲的人說:「你睡得真香。」
「你得明天再來——」
這次是非用不可了。
「沖,不過你得明天再來——」
他掂量著為埋屍而被發現的風險,與延遲發現屍體所贏得的寶貴時間之間的利弊得失。人們很快就會發現這五個人失蹤了,大約在九點左右他們就會進行搜索。假定這五個國民軍是按規定的線路巡邏,那他們走的路線別人就會知道。搜索隊的第一步行動是派個人沿路迅速尋找一遍。如果這些屍體停在原處,那搜索就會很快發現併發出警報。如果把屍體掩埋了,搜索隊就得回去報告,然後開始全面搜索,出動警犬和警察搜遍各個角落。他們可能要花費上一整天,才能發現屍體。到那時候,費伯可能已經在倫敦了。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這樣可以在他們知道要尋找一個殺人犯之前就離開這一帶。他決定為爭取這額外的時間冒一番險。
「這兒的食品是為軍read.99csw.com人準備的。」櫃檯後面的女人說。
他想把他的底片拿去沖,看看照片能不能洗出來。他不打算冒帶上一卷報廢的底片返回德國的風險。如果照片不好,他只好再偷些底片,回去重拍一次。想到這個就讓他受不了。
費伯果然運氣不壞。列車在二十分鐘后就到了。車上擠滿了農民、攜家帶眷的人、商人和士兵。費伯找到了一處靠近窗口的地面坐著。列車搖搖晃晃地開出去以後,他撿起了一張別人扔下的兩天前的報紙,借了一支鉛筆,開始做填字遊戲。他很為他用英語填字的能力而得意:這是對外語流利程度的嚴格測試。過了不久,在列車的搖晃中,他打起瞌睡、做起了夢來。
沒走幾步他就進了村子。那兒沒有任何標誌告訴他村名。由於德國人入侵英倫三島的威脅已經解除,以前被拆掉的路牌和地標如今又一一被重新豎立了起來,但這個村子還沒心思去辦這個。
事情是從驗票口開始的。像一切夢一樣,他的這個夢也有其莫名其妙、不合邏輯的地方。他們盤查的竟然不是他的偽造護照,而是他那張完全合法的火車票。驗票員說:「這是一張德國情報機構的車票。」
最後他來到一所舊的大宅子前面,門前釘著一個牌子,說它是附近一座大學的宿舍。前門沒有上鎖。費伯走了進去,快步穿過一個食堂。一張餐桌旁坐著一個姑娘,邊喝咖啡邊看書。費伯咕噥了一句:「我是學校派來查燈火管制的。」她點了點頭,繼續看她的書。費伯從後門走了出去。
天黑下來了。他睡的時間可不短。車廂里的燈突然亮了,那是一隻藍色的燈泡,有人把百葉窗拉上。人們的面孔都變成了蒼白、不見五官的橢圓形。那個工人又饒舌了。
這個問題已經在他的頭腦中糾纏了一天了,如今照片既已沖洗出來,他被迫要去面對它了——
他把底片烘乾,然後放進放大機里,洗了一整套10×8英寸的照片。他看到沖洗盆中的照片逐漸顯影,感到一陣欣喜——上帝,他幹得多棒!
他把土踢在沃森躺過的地方,把血跡掩蓋起來。船上也有血,是那個撲上來的士兵流的。費伯找了塊抹布,把甲板洗刷乾淨。
火車停了下來,從外面的嘈雜聲中,旅客們猜到他們已經到站了。費伯下了車,才意識到他有多餓。他的上一頓飯還是前一天吃的香腸和餅乾。他穿過收票口,看到了車站的快餐店。裏面擠滿了人,大多數是大兵,他們在餐桌旁,不是睡著,就是想打個瞌睡。費伯要了一份起司三明治和一杯紅茶。
底片完美無瑕。
鐵路線由東北伸向西南。費伯爬到路基上,向西南方向走去,那是倫敦所在的位置。鐵路是單軌的,大概是鄉間支線。列車班次不會很多,但每站必停。
「那就只要紅茶好了。」
那人神經質地盯了他一眼:「當然,你說得對。你願意在『公牛』酒館等車嗎?車來了你聽得見——萬一聽不見,我會打發人去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