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第二十五節

第五章

第二十五節

費伯穿上雨衣,向前門走去。露西跟著他,隨手關上廚房門,擋住喬的視線。
她很有力地回吻了他,然後轉身進了廚房。
「嗯——要是亨利願意下來幫我一把就不用了。」
「你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嗎?」
大衛從車裡取下滑膛槍,順坡滑給他。湯姆一槍結束了那隻傷羊的痛苦。
「今天晚上要吃羊肉了。」他向上喊說。
費伯伸出手去觸碰她的手臂。
即使這麼蠢的答覆也沒止住大衛的刨根問底。
他們很快就回到湯姆的房子。費伯脫下他的油布雨衣和濕淋淋的夾克,湯姆把夾克放到爐子上方去烘乾。湯姆的房子沒有露西家的現代化抽水馬桶,他們挨個去了戶外廁所。湯姆又煮了新茶。
「啊。」
沒用。大衛正在盯著他太太。她背過身去。他皺起前額,剎那間,他張著嘴巴,一臉驚愕的表情。
湯姆把濃茶倒進三個大杯子,還都加了一點威士忌。三個人坐下來,默默地喝著。大衛吸起一支香煙,湯姆文靜地抽著煙斗,費伯確信,這兩個人經常這樣消磨時間:吸著煙,暖著手,卻什麼也不說。
「沒錯。」
大雨如注,露西從廚房窗戶望去,連穀倉都看不見了。灰天低垂,霧靄重重,形成一種連綿的昏光。在花園中,雨水在馬鈴薯植株中流成小溪,那片草地積成了水潭。屋檐下的雀巢已被沖走,麻雀驚慌地在檐下飛進飛出。
大衛駕車技術嫻熟。他對道路的形容一點沒錯:只是由輪胎在石南上軋出的一條小道罷了。深深的車轍里積滿著雨水。車子在泥濘中打著滑。大衛似乎開得挺帶勁。他嘴裏叼著一支煙,臉上是滿不在乎的神氣,與駕駛的難度很不協調。或許他正以此代替飛行。
費伯的一隻手扶著大門的門把,轉過身來吻了她。
露西相當突然地意識到,這棟住宅實在太小了。畢竟,住宅里只有四個房間,由帶有一段樓梯的小走廊連接在一起。你只要走動,就會碰上別人。如果你站著不動,豎起耳朵聽,就能聽到每個人都在做什麼:亨利在向臉盆里放水,大衛在滑向樓梯,喬在客廳里玩著他的玩具熊。露西巴不得能有一點自己的時間,然後再遇見別的人,這樣,她就能有些時間來平息昨夜的記憶,把它們深埋在腦海深九_九_藏_書處;這樣,她就不必竭力裝出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了。
「你睡了一整夜嗎?我看你不再那麼累了。我希望露西沒有和你聊得太晚。」
費伯沒有理睬。大衛放慢了一些速度,顯然很滿意他總算猜對了這一點。
費伯正盯著那條狗。只見它停下腳步,聽了一會兒,然後一直向前衝去。
「見到你很高興。」湯姆很鄭重地說。
「是的。」
「我打賭你在倫敦那邊一定惹了不少麻煩。」大衛斜眼瞥了他一下。
大衛說:「亨利,這是湯姆·麥卡維帝。」
費伯偷看了他的臉,那上面是壓抑著憤怒的表情。
「我昨天睡了一整天了。」他竭力讓大衛的目光對著自己。
「我不認為如此。」
「真的?」費伯客氣地說。
「今年夏天我們要在峽谷上圍上籬笆。」
費伯握了他的手。他身材矮胖,面孔像只舊的棕黃色提箱,頭戴著一頂布制便帽,吸著一隻帶蓋的石南根大煙斗。他握手很有力,皮膚粗糙得像砂紙。他長著一個很大的鼻子。他的蘇格蘭口音極重,費伯要費很大的勁才能聽懂他的話。
「說實話,你的衣著看起來不像是個政府的會計人員。你的雨傘和禮帽在哪呢?」
「我超過了當兵的年紀。」費伯溫和地說。
「鮑勃發現什麼了。」他說。
「不,我很高興去。」
「不要。」她說著,向喬那邊擺了下頭,警告他。
大衛先把那支滑膛槍從擋風玻璃上面的架上取下,重新裝好子彈,又放回去,然後才發動車子。
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情緒又變了,變得饒舌起來:「我曾經飛過『噴火式』,你知道。多可愛的風箏啊。每個機翼上有四支槍——美國制的勃朗寧式,每分鐘能發射一千兩百六十發子彈。德國人愛用炮,當然——他們的米-109型飛機只有兩挺機關槍。炮殺傷力大,但我們的勃朗寧更快,更准。」
「噢,我不知道。」大衛停下來,點燃一支香煙。他們正在島的中間,離湯姆和露西的房子都各有五英里遠。大衛把火柴扔到地上:「大概是從你口袋裡掉出來的照片吧——」
費伯想:大衛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把話題引向哪裡。他決定,既然對方講的每句話都會引燃一場大火,他read.99csw.com還是什麼也別說為妙。
費伯有點不安。這下大衛產生懷疑了。這倒沒什麼危險,不過可能夠煩人的。
「噢,是嗎?」
「不必勉強,如果你認為這太過——」
「你看起來也不像超過當兵的年紀。」
「我很樂意去。」這可以給他一個偵察的機會。他需要認一下通到有發報機的房子的路徑。
大衛瞪了他一眼:「我自己開車沒問題。」一陣緊張的沉悶之後,他又說:「在這種天氣里,找路完全憑記憶,由我來開,會安全得多。」
道路很貼近懸崖的邊緣,但大衛並沒有放慢速度。費伯掠過一個念頭,大衛是不是想跟他同歸於盡。他伸手去拉住了扶手。
那隻羊在下面二十英尺左右的地方側躺著,隨時都可能從陡峭的斜坡上滑下去。它的一條前腿彆扭地抬著。湯姆小心地邁著步子下去,檢查它的那條傷腿。
「什麼工作?」
「對於農夫來說,星期日差不多和平日一樣,」大衛繼續說,「我要開車到島另一頭去看我的牧羊工。要是你願意,可以和我一起去。」
「我職位低微。」
大衛迅速恢復了常態。他從桌邊搖開輪椅,一路向後門而去。
「怎麼?」
「你要用繩子把它拽上來嗎?」大衛叫著。
她想了想。
「不過你倒挺像個耍筆桿的。」
「當然。」費伯開始吃早飯。
「啊。」
費伯覺察到氣氛有點異樣,與兩三個小時以前略有變化。他們還像原先那樣坐著喝茶吸煙,但大衛顯得不安。有兩次費伯注意到大衛在瞪著他,若有所思。
「還可以。」費伯絞盡腦汁編造一番說辭,「我懂得一點一項工程該花多少錢,大部分時間是確認納稅人不致多繳稅。」
「早安!」費伯舒暢地說。大衛坐在輪椅中靠著餐桌,抬頭看看,微微一笑。露西在爐灶前忙著,滿臉都映著羞愧。費伯心裏嘀咕,但大衛好像沒注意到她的表情。費伯開始覺得,大衛是個獃子。
「不,」大衛說,「你呢?」
「如果你好好想一下,會明白自己並不當真在乎他知不知道。」
「你看起來有點害怕。」大衛說。
「我是個公務員。」費伯告訴他。
「你對飛機感興趣嗎?」大衛問。
「當然。」費伯說。他挑著路,下到湯姆九_九_藏_書站立的地方。他倆一人拽著一條羊腿,把死羊拉上斜坡。費伯的雨衣勾到了一棵荊棘上,差點沒掉下去,他用力一扯,隨著很響的一聲,雨衣從荊棘上脫了下來。
大衛說:「恐怕沒法送你去教堂了。我們充其量只能聽聽收音機里的聖歌了。」
「不。」費伯的語氣很平淡。
「在財政部嗎?」
「我在訓練時失去了雙腿。」大衛說。
「嗯。出發以前咱們先來杯茶吧。」
費伯向擋風玻璃外面望去,看到了一棟和露西的住所很相似的小房子。房子聳立於一座小山的頂上,那是費伯在島上看到的唯一的山,其實也算不上山。房子很敦實,看上去蠻舒服。吉普車向它爬去,繞過了一片松樹和冷杉。費伯想不通,為什麼不把房子蓋在樹蔭里。
「我們就要到了。」大衛說。
大衛引路進了廚房。那個牧羊工坐在一個老式的燒木柴的灶台旁,烤著手。他站起了身。
費伯才明白今天是星期日:「你們去教堂嗎?」
房子旁邊有一株山楂,上面星星點點濺滿了雨珠。大衛把車停下。費伯看他打開摺疊著的輪椅,並且從司機座上滑進輪椅里。費伯知道,自己要是主動幫他,他會不高興的。
「不過,就換不成口味嘍,嗯?」
大衛和喬坐在廚房的餐桌旁,正在吃著東西。大衛一言不發,喬則喋喋不休,露西不想吃東西。
費伯聳了聳肩。吉普車的喇叭在門外不耐煩地響著。露西遞給他一件雨衣和一雙雨鞋。
「你是不是覺得我開得太快了?」大衛問。
「你看來對路很熟悉。」費伯回答。
這個信號是一清二楚的。費伯突然警覺起來了。他不知道大衛發現了什麼,但這人無疑知道了一些情況。費伯稍稍轉身,面對著大衛,把一隻腳抵在底板的變速箱上,撐住身體,把右手輕輕放到左前臂處。他等著大衛的下一步行動。
「真走運,逃掉了。」
露西說:「坐下來吃些早點吧,亨利。」
「你想往哪兒開?大衛。」他不動聲色地問。
「好。」
他們喝完茶,湯姆把杯子放進淺淺的石頭水槽里,他們便出門,坐進車裡。費伯坐在後座。這一次大衛開得很慢,那隻叫鮑勃的狗不大費力地在車旁跟著慢跑。顯然,大衛對地形了如指掌,他信心十足地轉動著https://read.99csw.com方向盤,越過空曠的草地,沒有一次陷進沼澤的坑窪。羊群的樣子可憐巴巴的:它們的毛全都濕透了,有些羊擠在窪地里,有些靠在荊棘叢邊,有些待在背風坡上,一點也沒有心思吃草。連羊羔都乖乖地躲在母羊身下。
他們把羊扔進車裡,又開走了。費伯感到身上很濕,原來他幾乎把雨衣後背全撕開了:「恐怕我把這件雨衣糟蹋了。」
費伯轉頭盯著大衛。
「別傻了。」費伯告訴她。
大衛和費伯走了。湯姆沒有起身相送,那條狗倒是把他倆送到門口。
「你不釣魚的時候都幹些什麼?」他叼著煙說。
「我希望我沒有妨礙你。」費伯說,「我只是隨車出來轉轉。」
「明智。」
「啊,原來如此。我們都在各以自己的方式為戰爭盡一份力。」
「你不吃點嗎?」大衛漫不經心地說。
「我先把吉普車從車庫裡開出來。」他咕噥著說。他從一個鉤子上取下一件雨衣,披到頭上,然後便開門搖車出去。
「他們後來在『旋風式』上加了炮,不過贏得了不列顛戰役的卻是我們的『噴火式』。」
吉普車跟在狗後面駛了四分之一英里。車停下來時,費伯聽到了海的呼嘯——他們已經接近島的北端了。狗站到了一個小峽谷的邊緣上。他們下了車,聽到了狗剛才聽到的聲音:一隻羊在哀鳴。他們走到崖邊,向下望去。
他們穿過一扇沒有鎖的木門,進到房裡。迎接他倆的是廳堂里的一條黑白兩色的牧羊犬。牧羊犬體形不大,頭很寬,搖著尾巴,但沒有吠叫。房子的格局與露西那棟一樣,但氣氛大不一樣:這裏光禿禿的,氣氛陰沉,而且不太乾淨。
「有趣嗎?」他堅持問。
「你願意讓我來開車嗎?」
「沒有。」
「我猜想,觀察敵機已經成了全國性的消遣活動了。就像觀鳥一樣。人們購買識別飛機的書籍,一下午一下午地仰卧在地,用望遠鏡觀察天空。我還以為你也熱衷此事呢。」
「你結婚了嗎?」大衛突然問。
「也不。」
湯姆也在盯著看。
費伯強制自己不去看露西。他從眼角瞟到她已經臉紅到耳根了。
在門敞開的幾分鐘里,暴風夾雨吹進小廚房,淋濕了地板,把屋裡的人吹得透冷。門關上以後,露西打了個冷戰,開始拖去地面上的雨九-九-藏-書水。
費伯觀察到,這座小島相當平坦而光禿。地面起伏平緩,他一直沒看到有山。植被主要是草,稍微有些蕨類和灌木,極少有樹,對風雨無所阻擋。大衛·羅斯的羊一定很能吃苦,他想。
大衛說:「我還沒殺死過一個德國人呢。」
費伯心想:這傢伙到底要把話題引向哪裡?他說:「我還沒有機會嘗試一夫一妻制的樂趣呢。」
「財務。不過是機器上的一個小螺絲釘。」
「我吃過一些了。」瞧——她的頭一句謊話。還算不賴。
「差不多吧。」
車子經過改裝,專供缺腿的人駕駛:有手剎車、自動排擋,方向盤上還有一個把手,供單手轉動之用。摺疊起來的輪椅滑進司機座后的一個特設的空當里。擋風玻璃上方的架子里有一支滑膛槍。
「能夠挺得過這次船難,你一定身強力壯。」
「十分感謝。」
費伯裝出淡淡的一笑。
「你怎麼會認為我熱衷於觀察飛機?」
「別和他聊起我。」她說。
「謝謝你的誇獎。」
「這隻羊是我們今年損失的第一隻。」大衛說。
她猜測自己不善於欺騙。她說起謊來不會很自然的,她沒有這種經驗。她努力去回憶她有生以來欺騙過親人的另一次例子,但她想不出來。倒不是因為她有極高的道德準則,而是因為她從來沒有什麼事情需要隱瞞別人。
這是一句暗含諷刺的話。大衛不明白,費伯為什麼沒有反感。
費伯對他的誇大感到惱火。他說:「你打下來多少架敵機?」
費伯冒雨跑過一片泥水,跳進吉普車,坐到大衛身邊。他馬上開動了車子。
話沒說完,他便把燃著的香煙向費伯的臉上扔去,同時伸手去拿擋風玻璃上方的槍。
露西聽到亨利走下樓來,感覺好了一些。出於某種原因,她確信他非常善於掩飾。
「為什麼?」
「我想他知道了。」她說。
「又不是故意的。」湯姆告訴他。
「噢,我不曉得是不是這樣。」
費伯向來不喜歡一些男人談起女性那種含沙射影的輕蔑口吻。他厲聲說:「我覺得你娶到露西實在太有福氣了。」
大衛搖著輪椅靠近桌子:「我看今天上午咱們幹不了什麼啦,湯姆——只能四下看看了。」
「當時太年輕了。」
最後,大衛說:「我們得走了,你在這裏宰羊吧,湯姆。」
「主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