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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清明上河

第四章 清明上河

張詠道:「不錯,阿圖嫌疑很大,既有動機,又知道唐曉英急等錢用。不過官府一直隱瞞刺客一事,對外只說是強盜,娘子是如何知道高瓊是契丹刺客的?」李雪梅道:「不是張郎同伴潘閬來樊樓告訴家父的么?我原先是不知道的,家父並沒有告訴我,直到出了唐曉英這件事。」
宋科搖頭道:「劉昌可是有名的毒手刑吏,他平生就是以刑囚犯人為樂趣,張郎還是趕去浚儀縣署看一下才好。」張詠道:「我眼下要急著去開封府,敦促他們派人搜捕阿圖,找到阿圖才能找到唐曉英,找到唐曉英就能誘出高瓊,那才是真正能解救令郎和浚儀縣上下官吏的法子。」
高瓊這才重新坐好,道:「我只能告訴你我能說的事。我確實認識唐曉英,獄卒說她來害我為了在博浪沙被殺的情郎復讎,決計不是這樣,她一直跟說書女龐麗華住在一起,並沒有什麼情郎。一定是有人逼迫她來毒死刺客滅口,只不過那些人料不到她竟會認識我。」
向敏中點頭道:「那高瓊十分頑強,刑訊難以奏效。那主管此案的判官程羽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有意將張兄跟他關在一起,目的就是想利用你向高瓊套話。既然一直有人暗中監視牢房,張兄從高瓊言行判斷他不是契丹人所派,那麼程羽也必然也已經猜到。如此,弄清高瓊幕後主使就更加重要了,有意縱高瓊逃走,恰恰是令他不打自招的最好計策,這可比嚴刑拷打高明百倍。」
龐麗華道:「當真?他到底是什麼人?我要好好謝謝他。」唐曉英笑道:「人家做善事不留名,不希望你知道。好啦,這裡有十兩銀子,是我向人借的,姊姊先替我收好。我房裡床頭柜子上還有幾吊錢,你先拿去給小娥弄點吃的,我得去當班了。」俯身往劉娥額頭輕吻了一下,這才出來小屋。徑直來到浚儀縣獄,自報是張詠的遠房表妹,來送飯食。
向敏中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張詠已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程羽是皇長子趙德昭一方的人,他們聯手安排刺客高瓊逃獄,想追查到幕後主使,至於為什麼事先不告訴晉王,一定是皇長子趙德昭有特別的原因不讓程羽這麼做。至於趙德昭和趙光義的關係,那就更不用多說,雖是叔侄至親,卻面臨儲位之爭。自周公制禮作樂、創立嫡長制以來,歷代王朝均將選立嫡長子為皇位繼承人奉為「萬世上法」。即使皇后沒有生下嫡子,也要在庶子中推長而立。只有皇帝無子時,才有可能兄終弟及。當今皇帝趙匡胤膝下二子,又有二弟,趙德昭是嫡長子的身份,不但沒有被立為太子,連王號也沒有一個,僅掛太傅名號,遙領興元尹、山南西道節度使虛位。而趙光義自大宋立國便任開封尹,掌管京畿要地,去年支持趙德昭的宰相趙普被貶斥出京后,趙光義更是被封為晉王,位在諸宰相之上,這被視為趙匡胤有意將皇位「兄終弟及」的強烈信號。只是晉王終究還是晉王,不是太子,皇長子雖沒有封王,卻帶一個「皇」,其中的微妙形勢非千言所能道盡。這是個極其敏感的話題,確實不適合再公然談論下去。中心便又重新回到高瓊的真實身份上來。
進來牢房時,又是另外一幅令人膽戰心驚的畫面——高瓊躺在地上,喘著粗氣,胸口上壓著一個大土囊,正大力掙扎,卻被四名獄卒分別抓住了手腳,絲毫不能反抗。
他又重新回來獄中。獄卒們還在獄門前探頭探腦地翹望,生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東京雖然有專門滅火的禁軍,可畢竟都是靠手工用木桶汲水,像東京這樣人煙稠密的城市,稍微不慎,一堆小火就會引起大面積的蔓延,造成一場大災難。直到聽張詠說火已經被禁軍撲滅,眾人才放下心來。
張詠驀然又想到一件事,道:「哎呀,我借住的宅子對面就住著南唐鄭王李從善呢,他可是南唐國主的親弟弟。」
張詠道:「那麼一定是阿圖在搞鬼,他怕唐曉英被捕后供出他來,要麼藏起了她,要麼殺了她滅口。不行,我得去找他問個清楚。」向敏中嘆道:「怕是已經遲了。」
高瓊道:「我……」一時難以說清。他跟張詠一起被關幾日,深知對方俠義熱腸,吃軟不吃硬,爬起來跪下道:「張兄,我求你,求你救救唐曉英,她眼下命在旦夕。」
張詠奇道:「她找我有事么?為何不現在出來相見,說個明白?」潘閬一扯他衣袖,低聲道:「你是傻子么?那位李家千金多半看上你啦。」張詠一愣,道:「什麼?」見焌糟正微笑看著自己,只得應道,「是,雪梅娘子既有吩咐,張某當如約而來。」
張詠道:「我都已經吃過一輪了,沒毒。」又問道:「酒壺的手柄上是不是有個機關?往上推倒出的是好酒,往下就該是毒酒。」老獄卒摸索著折騰了一番,驚叫道:「呀,還真是有個機關。」
張詠沉吟道:「可這件事還是有說不通之處,唐曉英是個有見識的女子,她如何蠢到公然替阿圖送毒酒入獄殺人?就算她等錢用,她該知道酒中下毒一事很快就會敗露,不但她自己要被官府通緝,就連龐麗華母女也要受牽連。如此,她千方百計籌錢還債還有什麼意義?」向敏中道:「也許唐曉英並沒有打算逃走,若她投案或是被捕,就不會牽連龐麗華母女。」
張詠知道對方是追捕唐曉英的伏兵,忙問道:「住在這裏的說書女龐麗華和她女兒到哪裡去了?」巡鋪卒道:「不知道。快些走開!」
那小女孩劉娥轉過頭來,見張詠有些面熟,便朝他招了招手。抱著劉娥的正是開封府押衙程德玄,登時認出張詠來,不由得很是吃驚,但晉王在前,他也不敢擅自開口問明究竟。
向敏中道:「晉王的作為更加能證明我的推測,他應該是真的不知道此事究竟,但他也感到事情蹊蹺,怕是有開封府的人牽涉其中,所以找外人來調查更合適。湊巧張兄在那個時候出現在晉王眼前,又熟知事情經過,可謂是最合適的人選。」
張詠道:「只聽過散茶、片茶,卻不知道末茶是何物?」茶博士笑道:「郎君是外地來的么?末茶是汴京新近才流行起來的新鮮玩意,其實也不稀奇,就是用磨子將散茶磨成粉末后飲用。不過因為磨子特別,是設在汴河上的水磨,茶客們覺得有意思。」張詠道:「原來如此,那麼便來點這有意思的末茶嘗嘗吧。」李雪梅道:「有勞孫員外。」
張詠道:「長老不知道英娘犯了事、正被官府追捕么?快些說出來,不然我去開封府上告,說你知道英娘下落,你可想嘗嘗那些刑罰的厲害?」
趙光義道:「你也去辦事吧。不過此事要暗中進行,不得張揚,除了你那幾個朋友外,不得再讓外人知道你奉了本王諭令查案。我再給你一張憑證,若是發現了劫獄者蹤跡,可憑它就近調動兵馬。」命人取過筆墨,往紙上畫了個花押,卻是個「石」字少去右邊一豎,交給張詠。
浚儀縣獄出了重犯被劫走的大事,宋行勢必丟官免職,處罰重些還要刺配牢城,正想找張詠作替罪羊,將所有事推到他頭上,或許能免除刺配流放的命運。又聽他揭穿自己被劫獄者打暈一事,心中更怒,連聲道:「快些拿重銬來鎖住他,別讓他跑了。立即押他去開封府,聽候發落。」
原那漢子姓聶名保,是後周禁軍將領聶平之子。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時,聶平正負責守衛封丘門。趙匡胤前鋒王彥升回師汴京時,先到陳橋門,為守將郭建所拒。王彥升遂改到封丘門,許以高官厚祿,誘得聶平打開城門,於是趙軍兵不血刃佔領京師。然而當趙匡胤稱帝后,反而下令提拔郭建、處死聶平。聶保當時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逃脫后淪為流浪兒,一直在江湖上漂泊。不過他從未放棄為父復讎之心,可別說刺殺當今皇帝絕無可能,就連外貶邊關的王彥升也是手握重兵,他根本無法接近。如此多年過去,聶保本以為再也無望報仇的時候,又意外得知王彥升新近被召回京師,他便一路尾隨。正好王彥升跟張詠在小牛市集比劍受傷倒地,他從人群中擠出來,假意扶了王彥升一下,趁機將早已準備好的烏頭抹在他背上劍傷處。他大仇得報,又有人做了替罪羊,十分愜意,一直滯留在小牛酒樓飲酒。哪知道昨日向敏中和潘閬來到小牛市集,挨個詢問當日見過王彥升的人,想從目擊者的口中尋到線索。酒樓的酒保回憶起王彥升摔地後有人上前扶了他一把,那人並不是王彥升的親隨、護衛。向敏中覺得是條極重要的線索,便請酒保努力記憶那人相貌。聶保正在一旁,不免心虛,乾脆站起來承認了自己就是兇手。酒保也記起來當日曾在看比劍的人群中見過他。向敏中於是請來蔣里長來作證,將聶保縛了,押來京師。
張詠道:「你確實拿不出來,可你的李員外能拿出來。」阿圖道:「二位郎君是說我為英娘向李員外借錢?不,我們樊樓有規定,不得預支月俸,不得借錢,任誰也不能例外。」
宋科一時也不明白這其中的邏輯關係,不過他大略聽過唐曉英用毒酒害高瓊一事,忙道:「要追捕阿圖,靠開封府發圖文告示緝拿是沒有用的,得去找排岸司幫手。」
張詠道:「滿意,滿意。我叫住官人,是有點小事要找官人幫忙。」他知道劉昌這種人官場氣極重,欺軟怕硬慣了,當即取出趙光義的花押來。
聶保努力扭動著身子,顯是視臉上刺字為奇恥大辱,卻始終避不開文筆匠不斷戳下來的無情針刺。
一名侍從搶過去踢了一名獄卒一腳,問道:「這人犯是怎麼回事?」那獄卒道:「適才押在縣獄中的刺客高瓊被人劫走時,這人正在當場,宋典獄說他難脫干係,所以才下令拿了他。」
果見樊樓后的一間廊房臨時改成靈堂,張滿白幢。阿圖一身斬衰,正站在堂前與李雪梅說話。見到向、張二人,忙迎過來招呼。
宋代立國后仍然延續使用唐代銅錢「開元通寶」,僅鑄造了極少量的「宋元通寶」以示改朝換代。而唐末以來,中原長久地陷入了戰亂,貨幣流通減少,現錢不足,以致銅錢升值,出現了數十文猶能當百文使用的狀況,稱為「省陌」,比如百姓繳納賦稅一百文,只須交八十文即可充作百文,甚至有的地方四十八文即可為百。蜀中原為後蜀孟昶所據,富庶一方,也是銅錢、鐵錢並用。然而宋滅后蜀后,下令增鑄鐵錢,將所有銅錢全部運往開封,實際上是變相地掠奪蜀中民間財富。如此一來,銅錢價值更高,一文銅錢可換取十四文鐵錢。南唐李煜治下的情況也大致類似。本來南唐地處江南,物產富饒,貨幣流通一向只限銅錢。大宋先後滅后蜀、南漢后,南唐國主李煜恐懼難安,不斷貢獻財物來取媚大宋、換取和平,由此導致南唐財力大竭。為了挽救危機,南唐大臣韓熙載提出鑄鐵錢來緩解朝廷財政困難,隱蔽地聚斂民間財富,為李煜所採納。本來新鑄鐵錢與銅錢幣值相當,然則新出便遭盜鑄,飛速貶值,十文鐵錢才值一文銅錢。
張詠道:「這有何異樣,我可看不出來。」宋科道:「凡人中毒,先入四肢,所以中毒死者手、腳的顏色往往要比面色、身體深很多。」寇準道:「不錯,我聽向大哥提過,中毒死者一般是面色、身體發青,嘴唇發紫,手指、腳趾呈現出黯青色。」
重新回來樊樓時,樓前已經貼出了緝捕唐曉英的圖形告示。張詠嘆道:「英娘一個弱女子,也不知道能躲去那裡。」向敏中道:「聽說汴京城中有個神秘的鬼樊樓,專門窩藏罪犯,只要你出得起錢,就算犯了彌天大罪,它也能保你平安無事。」
向敏中道:「那麼咱們回頭該好好向坊正打聽一下這位鄭王最近都在忙些什麼。」
向敏中走過來道:「我認得他,他是開封府有名的毒手刑吏劉昌,既會用刑,又善用心思。張兄是讓他去恐嚇威脅浚儀縣獄的那些獄卒么?」張詠笑道:「正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嘛。不過,我已經叮囑他不必真的用刑。」
張詠適才親眼見到晉王處事果斷狠辣,料來他絕不是一個有胸襟的人,也不容易應付,卻不知道他為何忽然換了一副和善的面孔來對待自己,一時也想不通其中究竟,忙道:「多謝大王信任。」當即講了事情經過,自今日一早唐曉英來送酒菜,到有人挖地道通到縣獄救走高瓊,甚至連高瓊求肯自己營救唐曉英,都原原本本地說了。
向敏中還在猶豫,見張詠已抬腳緊隨在李雪梅身後,只得也跟了上去。
張詠道:「這個……」向敏中搶著道:「當然可以。況且我們也沒有實證能證明主使下毒的是阿圖。」
張詠道:「東北的廂房,那不就是斂屍房所在之處么?」轉頭見高瓊正饒有深意地望著自己,驀然意識到什麼,急忙衝出牢房,叫道:「宋典獄,你快些帶人去救火,有人要燒掉屍體,毀滅證據。」卻是不見宋行人影。
田重聞言更怒,道:「排岸司從來不受開封府節制,你以為你有晉王花押,就能來這裏發號施令么?來人,把他拉出來綁到樹上,讓他吹吹汴河的風,好好清醒清醒。」張詠大怒,質問道:「侍禁是朝廷命官,怎麼不講道理地胡亂綁人?虧我適才還敬你辦事公義。」卻被兵卒強拽了出去。
張詠道:「官署眼下不正是放假么?」宋科道:「別的官署能放假,排岸司卻是一天也歇不得的。」
宋行喝道:「放了他。」
張詠忙道:「對對,我聽你提起過,那些錢是用來還給相國寺長生庫的,我明日一早就去找到那家長生庫,也許能錢上追查到線索。」
寇準問道:「這是為何緣故?」向敏中道:「聶保只以復讎為read.99csw.com念,心中還有一個大仇人未除,既然永無機會殺死他,那麼見他一面也是好的。」寇準道:「是官家么?啊,我明白了,聶保是故意讓你捉住,他知道王彥升是開國功臣,案情上報后必然引起官家注意,也許會親自來過問。」驀然又想起昨日那個聲稱要「一命換一命」的奇怪漢子來。
張詠與向敏中急趕過來,卻見小廝所指的那處房子大門洞開,知道事情不妙,搶進院子,空無一人。進房一看,床前腳踏上有一雙女人的繡鞋,一旁散落著幾件撕爛的衣衫,正是清明當日唐曉英所穿的衣裙,床上一片凌亂,床頭、床尾的扶柱上還纏有繩索。
張詠大奇,心道:「官家如此判處,到底是特別的恩赦,還是更重的懲罰?」愈發覺得天威難測。
寇準道:「他們昨日去了小牛市集尋找線索,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適才姚推官派人來找我,說是仵作宋老公又在屍首上發現了新的疑點。」
商人道:「你說誰販賣銅錢呢?」張詠道:「你不是往蜀中販賣銅錢,兌換這麼現錢做什麼?哼,若是換我治理蜀中,首先就要將你們這些擾亂民間的奸商全部處死。」
宋科道:「確實如寇郎所言。只有如此推測,才能合理解釋王相公兩處傷口顯示的毒性顏色的異常。」
引著向、張二人進來司廳,卻見一名四十余歲的武官正坐在案后翻閱卷宗文書,眉頭緊皺,滿面不快之色。兵卒道:「這就是田侍禁了。」
張詠辯解道:「適才典獄被人打暈,我若是跟高瓊一夥兒,就不會喚醒典獄,早自己悄悄從地洞中逃走了。」
張詠道:「如果高瓊當真不是遼國一方刺客,會是什麼人派來的?」向敏中道:「高瓊和他的同夥假裝強盜劫殺商隊,其實是要刺殺北漢使者,如果得手,北漢使者被殺,誰能從中獲利?」
張詠道:「她怎麼會知道阿圖逃去哪裡?」見向敏中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這才恍然大悟,道:「向兄是說適才在礬樓后的靈堂前李雪梅是故意拖住我們,好讓阿圖逃走?」向敏中道:「也許李雪梅並不是故意的,不過從時間上來說,確實是她拖住了我們。」又道,「不過這件事實在有些奇怪。高瓊被捕,無論是否供出同夥,最後都難逃極刑處死。阿圖何必多此一舉,要下毒殺他?若說他想親自為兄長復讎,又何須再假手唐曉英?」
那聶保剛被黥面,額頭有「免斬」兩個大字,臉頰上各刺一面黑旗,面容全毀,正滿肚子憤懣怨恨,偏偏又身材矮小,不得不踮起腳尖站著,猶自半吊在囚車中,難受之極。獄卒的話點燃了滿腔怒火,大聲嚷道:「晉王有什麼了不起?他再大,大得過皇帝么?老子是你們皇帝欽定的守城軍士,快些放老子出來。」
寇準道:「既是如此,向大哥為何當堂提出這些疑問?」向敏中搖搖頭,道:「這僅僅是我個人主觀上的疑問。聶保既有殺人動機,又從他身上搜到烏毒,他供出的下毒手段也完全與屍首物證相符,可謂鐵證如山。或許他本人正是有意留在小牛市集,好讓官府捉住他。」
張詠又問道:「長老可聽說過鬼樊樓?」澄暉道:「當然聽說,開封有耳朵的人誰沒聽過呢,只不過沒人親眼見過。」
一上御街,便不斷遇到馳馬巡視的禁軍,也聽到不少路人在議論昨夜官兵大肆搜捕逃犯之事。只是那些人不知道逃犯姓名來歷,及逃走的過程,附會了不少無中生有的故事。
高瓊難以否認,只得低聲問道:「她有沒有被捕?」張詠道:「暫時還沒有。」高瓊懇求道:「求你不要牽連她進來。」張詠道:「她不是要殺你么?為何你反過來還要維護她?」
高瓊點點頭,雖努力裝出若無其事,還是些微顯示出一絲黯然情緒來。他經受了種種酷刑和非人折磨,到了實在不能忍受的地步,不惜在公堂上撞柱自殺,就是生怕自己失口吐露出同伴的下落。而那些逃脫在外的同伴卻並不放心他,千方百計地要除掉他滅口,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換作誰,心裏也不好受。
話音未落,忽聽得外面有人高叫道:「失火了!失火了!縣廨東北的廂房失火了!」
沙門島是大宋流放要犯的牢城,在登州府城西北六十裏海中,關押的要麼是軍事重犯,要麼是死罪赦免犯,條件極其艱苦。因島上囚犯眾多,寨主還要定期殺囚減員,凡登島者都是九死一生。
張詠換上自己的衣裳,領回寶劍等私人物品,歡天喜地地出來浚儀縣廨,做東邀請諸人去樊樓飲酒慶賀。
張詠道:「我聽獄卒提過,他們緊跟唐曉英追出大獄,發現了阿圖正站在門口,稱看見唐曉英上了一輛馬車走了。」向敏中道:「阿圖正好那個時候站在浚儀縣廨門前,應該不是巧合。」忙趕來樊樓尋找阿圖。
張詠道:「若是高瓊刺殺得手,北漢使者在開封府地面被殺,大宋顏面失盡不說,北漢還會遷怒大宋,和談就此作罷,獲利最大的當然是契丹。」
他二人牽著馬慢吞吞地落在後頭,張詠忍不住回頭催道:「喂,你們兩個快些,不想喝樊樓的酒么?」
張詠跌足道:「人在眼前,還讓他給跑了,如今可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向敏中道:「倒也不是全無收穫,阿圖畏罪逃走,至少讓我們知道不是高瓊的同黨要殺他滅口。」
眾人聞言無不驚詫。潘閬更是嘆道:「唐曉英是為了被契丹刺客殺死的情郎復讎么?當真可敬可佩。」忙招手叫來正掛著果子兜售的小廝,問道,「你可認得唐曉英?」那小廝正是樊樓的熟臉獃子,道:「當然認得,她是樊樓的焌糟。適才開封府還來了不少官差尋她,英娘犯什麼事了么?」
一場大案遂告水落石出。因被害人是朝廷命官,姚恕便斷然定了死罪,命聶保在供狀上畫押按了手模,取來二十五斤的盤枷釘了手頸,押入獄中囚禁。只將磔刑處死的文書上報,等候批複。
張詠被放出囚車,跟在趙光義身後,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來到府治東面一處稱為「習射堂」的地方,卻是晉王專事休息之處。
張詠莫名其妙,心道:「田重雖掌管排岸司,卻是侍禁身份,經常出入禁中,是天子身邊親信的人,當認得官家花押。如何見了花押還下令拿我們?莫非向兄手中的那張官家花押有假?」轉頭見向敏中神色自若,已坦然反手就縛,自己也不便再行抗拒,只得任憑兵卒捉住雙臂,反擰過去。
寇準道:「可高瓊是一路跟蹤北漢使者來中原的契丹刺客啊。」潘閬沉聲道:「你還不明白么?高瓊可不一定是契丹刺客。」
澄暉吃了一驚,忙道:「是銀兩,英娘拿來的是銀兩,總共五十兩紋銀。貧僧還問她是不是搭上了有錢的主兒,居然拿出了這麼大數目一筆錢。」張詠道:「英娘怎麼回答?」澄暉道:「她什麼也沒說,只催著要走了借據。」
如澄暉所言,常人湊夠正好十兩的碎銀極難,只有像長生庫這種存有大量現錢的地方,才有足夠多的碎銀塊供反覆挑選稱取,湊足整十兩。在汴京,類似長生庫的地方當然不少,可考慮唐曉英的焌糟身份,樊樓理當是最可疑之處。
李雪梅便起身襝衽行了一禮,道:「多謝。二位郎君請慢用,雪梅還有些俗務,先告退了。」又凝視張詠不語。張詠不解其意,問道:「娘子還有事么?」李雪梅面色一紅,也不答話,轉身步出茶閣。
商人道:「你好大的膽子,敢當街打人,快送他去開封府。」張詠冷笑道:「正好我也要到開封府告你販賣銅錢,謀取私利。」
趙光義道:「程押衙認得這人犯?」程德玄道:「是,這人就是下官跟大王提過的張詠。他本該今日被無罪釋放,不知又如何被押來這裏。」
張詠道:「這是什麼地方?這地上的大洞又是怎麼回事?」
張詠又道:「聽向兄所言,大宋該先取南唐才是。」向敏中搖頭道:「大宋出兵北漢,南唐不敢妄動;宋軍南下,北漢、契丹必定趁火打劫,令我軍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因而,若是不能與北漢媾和,我朝必先取北漢。」
寇準心中仍有一個大謎團,心道:「眼下既有物證證明張大哥無辜,又捉住了真兇,可謂是完美的收場。可昨日在縣廨前自稱傳遞消息能救張大哥的漢子又是誰?他的言行舉止,絕非只是一個中間報信人那麼簡單。」轉頭見向敏中也是心事重重,忙問道,「向大哥捉住真兇,為何仍是眉頭緊鎖?」
劉昌果然立即色變,恭恭敬敬地叉手道:「下吏認得這是晉王花押。有什麼事,張郎但請吩咐小的。」
向敏中道:「開封府機構龐大,人員也十分複雜。姚恕原先是晉王的家奴,能任推官只因為他是晉王的人。他之前還有一位推官,名叫宋琪,是趙普同鄉。趙普被免去宰相位后,宋琪立即被外放,晉王也是趙普免職后才得以封王。可見晉王與趙普爭權的傳說並非捕風捉影。至於判官程羽,他原先是符彥卿相公的幕僚,因文章才幹進了開封府,逐漸升任高位。他跟前任宰相趙普是舊識,關係很好。趙普去職后,風傳姚恕將取代他判官的位子,全面主持南衙事務,但不知如何,程羽一直留任判官,且很得晉王信任,為他向官家奏請了『借緋』的殊遇。家父稱這是權術。但無論如何,程羽一直跟跟皇長子趙德昭走得很近,既然張兄早在班荊館見過皇長子,那麼這次北漢使者媾和一事應該是由皇長子主持,所以……」
張詠心道:「果然是北漢使者。」雖說潘閬早就從各種蛛絲馬跡中猜出開封首富李稍的商隊這次護送的北漢使者,但此刻方能完全確認,忙道:「我只是感覺高瓊不像是契丹派來的,他認得樊樓的焌糟,應該在開封呆過一段時間,但他肩頭的紋身並不假。這個人口風很嚴,人又倔強,我反覆套問,也沒有得到更多訊息。」
寇準笑道:「張大哥原來還好奇這個。」當即詳加解釋。
獄卒們忙著把玩那神奇雙龍轉心壺,議論唐曉英冒險為情郎一事,有感嘆的,有佩服的,也有不屑的。
那兩名獄卒見地洞中黑漆漆一片,也不知道有多深多淺,不由得面面相覷,都不敢動。
張詠道:「如此推斷起來,程羽在這件事上難脫干係,他這會兒一定在參加符相公的壽宴,不如我們直接去找他問個明白。」向敏中道:「不可,沒有實證貿然行事,只會惹禍上身。你現在趕去當面質問程羽,那麼今晚失蹤就不只是阿圖,還有你我了。」
張詠見阿圖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心念一動,上前問道:「這三人中哪位是唐曉英的情郎?」阿圖道:「什麼?」
張詠道:「向兄有話不妨直說。」向敏中小心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也許劫獄救走高瓊的人,也許正是開封府的人。」
向敏中問道:「你們樊樓掌管錢庫的是誰?」阿圖道:「李群李老公,他在中樓。」張詠道:「走,你跟我們一道去找李老公。」阿圖道:「等一下,小的這身喪服打扮怎麼能進樊樓?不是驚嚇了客人么?」
排岸司是宋代管理水陸運輸的機構。向敏中聞言道:「宋老公認為阿圖躲去了船上?」宋科點點頭,道:「水上要比陸地安全得多,換作我是阿圖,一定會選擇汴河作為藏身之處。」
唐曉英拿著籌來的五十兩紋銀,好不容易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匆匆趕來相國寺東門大街上的長生庫,交給主持長生庫的僧人澄暉。
年輕獄卒道:「可不是嗎?不瞞圖哥兒說,我們還巴不得她得手呢,那契丹刺客得罪了我們典獄,典獄正讓我們想方設法整死他。唉,偏偏正要喝下酒時又被唐曉英打潑了,女人就是心軟。」
獄卒不知道上司如何又改變了主意,慌忙上前搬開土囊。高瓊猛呼吸了幾口氣,劇烈地咳嗽起來。張詠忙上前扶起他,讓他靠牆坐下,使了個眼色,宋行會意,便領著獄卒退了出去。
向敏中道:「在目前局勢下,遼國契丹僅僅是第二獲利者,第一獲利者是南唐。當今皇帝胸懷四海,誓必統一天下,朝廷用兵在即,若是大宋與北漢媾和成功,南唐必是下個目標。」
他心中焦急,也來不及去開封府,只到最近的巡鋪屋,出示晉王花押給巡鋪卒,交代一番,命他速去開封府找值守官吏,自己跟向敏中到樊樓打聽阿圖住處。門前小廝道:「圖哥兒兄弟一向住在李員外土市子的宅邸里,方便做事,不過他在曹門那裡也有一處小宅子,有時會帶相好的女子去那裡過夜,曹門往北過三棵大槐樹就是,門邊有頭斷了尾巴的小石獅子。」
張詠只得悻悻退出。到府衙院中,卻見那聶保渾身是血,正被獄卒重新枷回囚籠,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挺到明日。
田重不耐煩地打斷了他,道:「我可把話挑明了,本司只識天子,不知晉王。若是公事,叫你們開封府程判官來說話,或者去三司找計相王相公派下文書。我這裏不認什麼晉王花押。來人,快些送二位官人出去。」擁上來幾名兵卒,不由分說地將二人趕出廳來金兵卒笑道:「小的不是早提醒過官人了么?」
張詠道:「可阿圖先我們一步,一定已經逃出京師,再找起來就難了。」向敏中道:「他如果帶著英娘,一定是乘坐馬車,馬車走不快,一路出京更是關卡重重,危險性太高。我若是阿圖,一定會就此在京師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風頭過去再說。」
那包紋銀一共有兩錠,每錠二十兩,另有十兩的碎銀子。錠銀確實是最普通最常見的官銀,並無可疑。
張詠雖猜到他下面的話必然令人意外,卻未料想如此驚人,呆了半晌,才問道:「向兄認為是開封府故意派人救走高瓊,好九*九*藏*書跟蹤他尋到幕後主使?」
向敏中道:「宋老公說得有理。不過汴河又分東西,東面是綱船糧運之地,來往的船夫、腳夫等閑雜人極多,最易躲藏。」宋科道:「目下東、西排岸司都歸左侍禁田重掌管。他人應該在城東的東司。」
宋行緩緩睜開眼睛,四下一望,「啊」了一聲,忙站起來,走到門邊,拉開房門大叫道:「來人!快來人!」
幾名獄卒緊追出縣廨來。有人道:「這不是圖哥兒么?你可有見到一名二十歲出頭的女子逃出來?」阿圖道:「官人是說樊樓的焌糟唐曉英么?她適才跑出來,飛快地跳上一輛馬車,往那邊走了。」
張詠道:「不,我倒認為若是大宋與北漢媾和成功,遼國才是下個目標。不奪回燕雲十六州,中國如何坐得穩江山?」
那都軍頭哪裡理會,粗魯地將他推到一旁,指揮軍士就近汲水救火。所幸浚儀縣廨中就有兩口井,火勢不大,很快就撲滅了。斂屍房燒塌了半邊,已經損毀不能再用。果如張詠所料,三具強盜的屍首是起火點,已然燒成焦炭。倒是阿圖指揮及時,早已經將己方的三具屍首搶了出來。
李雪梅道:「這我可不知道,樊樓有那麼多焌糟,我也不認得唐曉英。我想告訴二位的是,阿圖前晚來向家父借錢,一張口就是五十兩銀子,家父以為他葬兄等錢用,就寫了張字條給他,命他去李老公那裡領取。」
向、張二人見他明明是出家修行人,卻與市井的姦猾商賈並無二樣,不由得搖搖頭,匆匆辭別出來。
張詠道:「長老既然沒有見過,又預備如何將龐麗華賣去鬼樊樓?」澄暉笑道:「那不過是威脅欠債婦女常用的話罷了。這不貧僧一說,錢就還上了。」
那男子正是晉王趙光義,聞言冷笑道:「有人從京縣縣獄劫走重犯,這還是頭一次聽說。你現在回去,依次告訴你們縣令、縣丞、縣尉、典獄等,十日之內,那逃走的刺客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然浚儀縣大小官吏通通刺配沙門島。」
正憂慮唐曉英的命運,忽見開封府老仵作宋科趕過來叫道:「張郎原來在這裏,叫小老兒找的好苦!」
宋科道:「郎君說的極是。王相公因為是吃飽后中毒,所以只有嘴唇,四肢呈現出中毒異色。他是後背和手臂中劍受傷,如果當時張詠寶劍上有毒的話,那麼烏毒應當同時從這兩處創口隨血液進入他的身體。他手臂本身已經染毒,毒藥又隨氣血首先流向四肢,所以他手臂劍傷的創口毒性更重,創口顏色也應該比背上傷口深許多。可是各位官人請對照這兩處翻卷皮肉的顏色,手臂創口的黑毒反而比背傷要淺。」
趙光義道:「程押衙怎麼看高瓊被劫這件事?」程德玄小心翼翼地道:「此事甚奇。」
宋行道:「噢,你是怎麼知道的?」張詠道:「你姓宋,又一心要整死那契丹刺客,不難猜到仵作宋老公是你父親。」宋行道:「不錯,你也看到家父臉上的刺字了,我恨死這些契丹人。」
向敏中道:「嗯,我只是覺得我們之前費盡心機,始終無法證明張詠無罪。可當我和潘閬到了小牛市集時,忽然間柳暗花明,兇手自己蹦了出來,解決得實在太過容易,難免覺得有些奇怪。」寇準道:「原來是為這個,這應該算是水到渠成吧。即使向大哥昨日不去小牛市集,仵作宋老公今日也發現了屍首的異樣,推測出兇手是通過王彥升相公背後傷口下毒,如果不是他身邊的人,就是當時在小牛市集圍觀的人,疑點一樣會重新回到那裡。」
向敏中道:「唐曉英拿來還債的錢是現錢還是銀兩,抑或是其它值錢之物?」澄暉不由起了警惕之心,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立即有差役取來鑰匙,開了他手足枷鎖。張詠輕輕撫摸被禁錮幾日的手腕,當真有說不清的快樂。
張詠心道:「這有何不可,本就是件大大的好事,興許還能連帶救浚儀縣的大小官吏。」當即不假思索地應道:「好,多謝大王信任。不過還請大王下令撤去大街上通緝唐曉英的告示,也不要發出圖形告示緝拿高瓊。」
四人遂一道來到樊樓,隨意到中樓散席坐下。寇準想起唐曉英昨日登門借錢之事,便說了出來。
張詠不由得很是奇怪,道:「銀貴銅賤,銅錢單個價值又極低,既不利運輸,還要繳納更多稅錢,既是商人,當以便利為主,為何反倒要用金銀來兌換銅錢?」向敏中道:「在汴京這樣的地方,商業繁榮,貨幣充足,銅錢當然是不值什麼的,一文只是一文錢而已。但在別的地方,譬如蜀中,又譬如南唐治下的江南,銅錢可是大大的值錢。」
老獄卒斥道:「幸好她心軟了,不然開封府得重犯死在浚儀縣獄中,咱們能脫得了干係么?你趕緊走吧,縣令和縣尉都不在,還不快去開封府稟告,畫出圖形告示緝拿唐曉英。」
一干人重新來到大堂中,將那漢子推到堂中跪下,細細審問。那漢子倒是爽快,不等用刑,便主動招承了殺人動機和經過。眾人聽聞他來歷,無不暗暗心驚。
張詠道:「我是一招傷了他後背和臂膀,幾乎同時發生,怎麼可能一劍有毒一劍無毒?如此不就能證明我劍上沒毒了么?」寇準道:「不錯,一定是王彥升相公受傷后,是有人暗中將毒藥抹在了他後背的創口上。」
張詠大感意外,道:「起來。你和唐曉英到底是什麼關係?快些起來。」高瓊道:「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張詠道:「到底什麼人要殺你滅口?你必須得告訴我,這樣我才能救英娘。」高瓊道:「我不是很清楚,不過我猜應該是我的同伴。」張詠道:「你同伴?」
張詠道:「宋老公是特意來尋我的么?」宋科道:「正是。張郎要救救我孩兒。」
張詠道:「是還有第三處傷口么?」宋科搖搖頭,道:「但靠嘴說不清楚,請官人和各位郎君移步斂屍房。」
張詠聞言,暗暗稱奇,心道:「他為何稱你們皇帝?倒似他不是中國人一般。是了,他是後周將領之子,不肯承認本朝皇帝。」
趙光義道:「你是說救走高瓊的人不是他的同夥?」張詠道:「當然不是,這是顯而易見的事。雖然暫時不知道那條地道外口通到哪裡,可那地道絕非一日能挖成。若不是英娘湊巧認得高瓊,高瓊今天早上就已經被毒酒毒死,又哪裡還能活到晚上等著人救呢?」忽見程德玄向自己連使眼色,這才意識到失禮,忙道,「抱歉,小民性情魯莽,請大王恕罪。」
張詠登時呆住,急忙運氣丹田,卻覺察不到有中毒跡象。高瓊卻是絲毫不露驚詫之色,只嘆道:「你最終還是知道了。」
田重道:「還有你,姓向的,你身上有官家畫押,為何不先拿出來,而是讓你同伴先取出晉王花押?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向敏中道:「啊,原來侍禁是為這個發怒,這確實是敏中的不是。」
那茶博士道:「三位稍候。」在茶座旁燃了一隻茶焙,上置鼎釜煮水。水沸后,從茶籠中取出末茶放入釜中,邊煮邊用茶匙颳去水面膏泊。等茶煎好,將茶水倒入案上金瓶中,再將三隻金杯茶盞斟得半滿。嫻熟地完成這一切,便悄然退了出去。
李雪梅看了阿圖一眼,道:「二位郎君請隨我來,雪梅有事相告。」
張詠不由得跺腳道:「那到底該怎麼辦?」向敏中道:「高瓊既然還有用處,遲早都會出現。眼下境地最危險的是唐曉英,你不如去開封府,用晉王花押調派人手緝拿追捕阿圖,搜查他住處,也許能有蛛絲馬跡。」張詠道:「也只能如此。」
張詠道:「那麼救走高瓊的就有可能是他同黨。」向敏中道:「但還是開封府判官程羽這一方的人可能性更大。」
張詠道:「那好,我們現在就趕去東司,請田侍禁派兵協助搜捕阿圖。」又見宋科神色焦急,便道:「宋老公若是擔心令郎,不妨去浚儀縣廨告訴劉昌,說是我的話,讓他放了宋典獄,好好查獄卒中誰是內應。還有,我昨晚入縣獄時,寶劍被扣了下來,還請令郎歸還。」打發走宋科,便立即往東排岸司官署而來。
張詠聽說,當即會意過來,這商人不惜以金銀換取現錢,一定將要將銅錢運往蜀中或是其他流通鐵錢的地方牟利,忙上前扯住商人道:「你這般做,只會導致幣值混亂,引發糧食等用品漲價。」
獄卒渾身發抖,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抬,連聲應道:「是,小的遵大王命。」趙光義不再理睬,揮手道:「走。」
張詠忙上前扶起他,叫道:「宋典獄!宋典獄!」
這是寇準第二次聽到「鬼樊樓」的名字,忙道:「之前唐曉英也曾跟我提過鬼樊樓,說是相國寺的長老威脅說書女龐麗華,她若不能按時還上長生庫的債的話,就要以身抵債,被賣去鬼樊樓做娼妓。」
寇準道:「抱歉了,我和潘大哥明日要去赴符相公的壽宴,不能陪張大哥一起去。」張詠道:「不敢耽誤二位喝壽酒,我明日會約向兄同去。有什麼事情晚上回來再說。」又想起一事來,問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上次在浚儀大堂,那推官姚恕說晉王自創『獨飛天鵝』、『海底取珠』、『對面千里』三勢,你和小潘卻提到海東青,到底是什麼意思?」
那三十余歲的男子這才叫道:「停手!」問道:「這是什麼人?」獄卒顫聲道:「回稟大王,這人犯名叫聶保,是害死王彥升相公的兇手,官家著他打了金印,充入軍籍。適才縣廨失火,縣獄被劫,典獄因他是欽點重犯,怕再出意外,特派小的們押送他來開封府,交給府獄關押。」
正僵持間,長生庫僧人澄暉聽到爭吵,忙趕出來勸道:「安員外,你的銅錢都已經點清了,何必再跟這閑漢爭執?辦正事要緊。」安員外聽說,便道:「今日算你走運。」恨恨瞪了張詠一眼,拂袖揚長而去。
唐曉英忙上前奪下,埋怨道:「張郎怎麼可以這樣飲酒?」將酒斟在漆杯中,奉給張詠。
那老者正是三司使王仁贍,忙道:「既是開封府的人,如何能輕易綁得?快些放了。」兵卒卻不敢動,道:「小的可不敢動手,不然侍禁回來要以違抗軍令處置小的。」
東排岸司位於東水門外七里虹橋邊上。來到東排岸司官廨前,張詠向門前兵卒報了姓名,稱有要事求見左侍禁田重。那兵卒姓金,道:「侍禁正在審理一起貨物失蹤案,怕是沒空。」
寇準忽然插口道:「錢,一定是為了錢。」張詠道:「什麼錢?」寇準道:「英娘當日來找我借錢急用,我將潘大哥放在我行囊中的十兩紋銀都給了她,但我瞧她面上焦急神情,一定還差不少。那些要殺高瓊滅口的人一定是利用了這一點,要挾英娘將毒酒帶入獄中。卻是百密一疏,料不到高瓊竟是英娘的熟客。」
他因擅長因人用刑,總能得到各種想要的犯人口供,一直很得上司歡心,但近日忽然開始走霉運,先是因用鼠彈箏刑訊張詠被判官程羽嚴厲訓斥,那還不是判官姚恕下令用重刑后他才敢那麼做,況且程羽自己在審訊刺客時不也再三動用鼠彈箏嗎?他知道判官和推官一向不和,認定自己不過是他們黨爭的犧牲品,只能自認倒霉。好在不過是降職,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哪知道昨日又出一件更衰運的事——程羽為得到要犯唐曉英的下落,嚴刑審問與她同住的說書女龐麗華。宋律規定杖打犯人必須先脫下衣衫,令其裸體受刑,以同時達到肉體折磨和精神侮辱雙重之效果。程羽負責全面主持開封府政務,不似推官姚恕那般專門負責刑獄,極少親自審案,更是從未刑訊過女犯,認為婦女在開封府公堂上袒胸露乳很是不雅,特意將龐麗華交給劉昌帶去後面的簽捕房審問。劉昌為了討好程羽,儘快得到口供,不惜親自動手,取過牛鞭抽打龐麗華。那牛鞭是一具完整的千斤大公牛的生殖器,經過特殊藥物浸泡,又軟又韌,據說打在人身上時不僅痛楚難當,而且會產生特殊的感覺,最適合刑囚女犯。看到那龐麗華雪白的背部騰起一道道血痕,再聽到她的哭喊哀號聲,心中感到無比興奮。正快意之時,晉王心腹押衙程德玄趕來刑房喝止了他,還脫下自己的衣衫披在龐麗華身上,令人扶走了她。最可怖的是,這女犯瞬間由地下到天上,與她女兒被程德玄親自送進了晉王府。劉昌知道晉王好色,府中蓄有無數美艷女子,可那龐麗華姿色平平,不知道如何會被晉王瞧上。這倒還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那婦人若真得到晉王寵愛,一定不會忘記牛鞭鞭笞之仇,枕邊風一吹,別說前程,他怕是性命都難保住。哪知道忽然遇到張詠,身懷晉王親筆花押,聲稱找他辦事,他立即意識到這也許是個挽救局面的好機會。
田重道:「你們既不是官府的人,如何一個身上有官家花押,另一個身上有晉王花押?」張詠道:「這個說來話長。田侍禁要扣留我們查驗身份無妨,不過請速速派人協助開封府往船上搜捕重犯。」
那商人聞言,既恨又怒,卻因張詠說的是事實,心中有所顧忌,不敢發作,擔心事情鬧大不好收場。
排岸司是中央機構,隸屬於三司,不但有自己的軍隊,不受統領禁軍的三衙節制,還有獨立的司法權和監獄。權力既重,油水也多,長官都是皇帝親自任命。
二人忙出來向附近的巡鋪卒打聽可有見過馬車經過。巡鋪卒兩眼一翻,頗不耐煩地道:「這可是曹門,每日來往的車馬行人成千上萬,郎君問的是哪輛馬車?」
張詠道:「那好,我們這就去樊樓問李家娘子。」驀然想起李雪梅約了自己今晚相會,這才醒悟,道,「難怪她離開時那樣看著我,她是在提醒我別忘了今九_九_藏_書晚樊樓之約,我竟然絲毫沒有會意。」
張詠料不到這官氣十足的推官這次竟如此爽快,大喜過望,連聲道:「多謝,多謝。」
掌管監獄的典獄宋行正好出來,見到張詠,奇道:「你又來做什麼?還沒有蹲夠大獄么?」張詠道:「我有要緊事要問高瓊。我知道那些獄卒虐待高瓊是受宋典獄指使,不過我也沒有對旁人說過此事,因為典獄事出有因,恨的也不是高瓊本人,而是契丹。」
當下叫了滿桌酒菜,吃得肚皮滾圓,正叫過焌糟結帳時。那焌糟道:「雪梅娘子已經為郎君結過了。」張詠一愣,問道:「是李雪梅么?我怎麼沒有見到她?」焌糟笑道:「郎君眼中只有美酒,當然看不到雪梅娘子。娘子有話,請張郎明晚來再來樊樓一趟。」
張詠徑直來到最裡間的大牢,卻不由得吃了一驚,高瓊人已經不見了,限制他走動的頸鉗不知道被什麼人打開,空蕩蕩地掛在牆壁的鐵環上晃來晃去。最令人吃驚的是,牆壁中間不知如何破了一個圓形大洞,洞口邊緣光滑齊整,似是利刃劃開,大小剛好能容一人俯身爬過。
阿圖道:「出了什麼事?」老獄卒道:「她試圖用毒酒害死獄中重犯。」忽然意識到什麼,狐疑問道,「圖哥兒在這裏做什麼?」阿圖道:「我家員外命小的來問何時能領回那三名商隊護衛的屍首。呀,小的想起來了,其中的一名護衛就是唐曉英的情郎。」
向敏中道:「既然如此,張兄還是獨自赴約比較好。我留在排岸司等田侍禁回來,今日之事終歸要有個交代。順利的話,晚上我去你那邊,汴陽坊見吧。」張詠道:「也好。」便自己往樊樓而來。
眾人仔細一看,兩處創口的黑色果然有深淺之別,可還是不明白宋科言下之意。只有寇準恍然大悟,道:「我明白宋老公的意思了!他是說,王彥升相公雖然有兩處創口,但只有背上創口染了烏毒,那裡是唯一的入毒處,手臂創口呈現出的毒性是自背上傳過來的。」
張詠道:「我們也是為公事而來,怕是有開封府緝拿的要犯逃入了你們排岸司的轄區。」金兵卒道:「侍禁近來脾氣大得很,不怎麼愛理人。二位當真有公事,不如先去三司,請到三司文書派下來。」
張詠道:「也許阿圖聽到什麼風聲,知道高瓊不會死,所以他才要搶先下手。」向敏中道:「張兄是說阿圖也許事先知道有人要劫走高瓊?他不過是個李府下人,如何能知道如此機密大事?」
張詠道:「英娘是恨他殺了你們李員外的手下么?他也只是奉命行事,怪不得他。而今這裏人人恨他,獄卒不肯供給他飲食,英娘給他一杯酒,就等於是救他一命。」
張詠道:「果然是阿圖。」李雪梅忙道:「如果……我是說明如果……主使唐曉英下毒的真是阿圖,可否請二位稍微延緩一些時日,等他阿兄下葬后再送他去官府不遲。」
張詠這才會意這間屋子是專門用來監視隔壁牢房的。那牢房三面一尺見方的條石砌就,一面是拇指粗的鐵柵欄,就連地面也鋪了厚厚的青磚,可謂堅固無比,唯有中間一塊牆面是薄木板做成的假牆,以方便監視者偷聽犯人談話。他之前是被刻意與高瓊關在一起,一切言談對話均被人聽去。他今日被判無罪釋放,牢房中只剩了高瓊一人,負責監視的人相應就撤了,適才宋行卻暗中走來這裏偷聽。不想早有人預謀在今夜劫獄,挖好的地道正通往這間屋子。斂屍房起火后,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營救者趁機打穿地面,打暈宋行,再洞穿那塊木板牆壁,用利刃斬斷鎖高瓊的鐵鏈,將他從地道救走。眼下三名刺客屍首已毀,面貌無法辨認,生擒的刺客也被救走,再無任何足以追蹤背後主使人的實證,不得不由人佩服策劃並主持了今晚一切的人。
張詠也不拐彎抹角,徑直問道:「原來圖哥兒的兄長不幸在博浪沙遇難,怎麼沒有聽你提過?」阿圖道:「我和阿兄都是為李員外辦事,他也算死得其所,阿圖不敢因私廢公。」
唐曉英思索了片刻,便往漆杯中斟了一杯酒,走過去蹲下來遞給高瓊。高瓊低聲道:「多謝英娘。」接過酒杯,正要一飲而盡,卻又被唐曉英一巴掌打掉。那酒杯是產自蜀中的木製漆器,並未摔破,只有酒潑灑在地上,滋滋作響。
門前小廝道:「圖哥兒剛去了樓后的靈堂,郎君可去那裡找他。」向敏中問道:「什麼靈堂?」小廝道:「就是為那三位在博浪沙被強盜殺死的護衛設的祭奠之所,其中就有圖哥兒的兄長呢。」
張詠心念一動,道:「莫非晉王這三勢正是描述取得北珠的情形?不過他應該沒有見過海東青。」
張詠道:「這侍禁為何無端端地要對付我們兩個?」向敏中道:「我本來也不明白,但適才田侍禁說他要去大內,我想我有些會意過來了。」隨即歉然道,「張兄,今天的事全怪我,我一時欠考慮,不該拿出官家花押的。」
張詠道:「啊,你被程羽降職了么?」劉昌不悅地道:「難道張郎還不滿意么?」
張詠與向敏中交歡一下眼色,急忙往樓后而來。
張詠見那人四十來歲,留著山羊鬍子,骨瘦如柴,也不動聲色,只道:「嗯,我知道了。」
唐曉英「呸」了一聲,收好借據出來,迎面撞見一群人來游相國寺,正是她昨晚在樊樓招待過的那群酒客,為首的名叫歐陽贊,是個回汴京省親的富商。她雖然只是進出換酒,終究見過的客人多了,總覺得這些人有些古怪,明明是歐陽贊坐在上首,各人面色卻最尊敬那坐在下首的姓韓的公子,如此刻意掩飾身份,就表明韓公子很有些來頭。
向敏中道:「我們能看看那紋銀么?」澄暉道:「不過是最常見的官銀。」還是領著二人進來,命小沙彌取出昨日進櫃的五十兩紋銀,道,「幸好還沒有入庫,不然難以分清了。」
趙光義道:「無妨。本王有個提議,若是你和你那些披肝瀝膽的朋友能助開封府查清到底是什麼人劫獄救走高瓊,本王就赦免唐曉英下毒殺人之罪,成全你對高瓊的諾言,不知道你以為如何?」
出來天色已然發黑,向敏中心中惦記著老父親,便先拱手告辭。張詠請潘閬和寇準先回去,自己一個人往浚儀縣廨而來。正遇見李稍的心腹小廝阿圖指揮人運著三方棺木,問道:「圖哥兒是去縣廨接回商隊死者的屍首么?」阿圖道:「正是。小的還沒有恭喜張郎洗清冤情呢,郎君這是要去哪裡?」張詠道:「跟你去同一個地方,我可得先走了。」
商人一掙竟未能掙脫,又驚又怒,喝道:「你是誰?快些放手!」一旁便有隨從搶過來拉開張詠。
張詠卻是個急性子,人也任性放達慣了,根本不忌憚面前的人是大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晉王,介面道:「何止甚奇,簡直是奇怪極了。今日早上高瓊才要被同夥假唐曉英之手滅口,晚上便被人神奇救走,不是相當蹊蹺么?」
寇準道:「不,聽符相公說,汴京還有一隻海東青,大宋立國之初,女真派人千方百計地避開契丹,進獻了一隻海東青給當今皇帝,朝賀他登基,聖上一直視為至寶。不過不及潘大哥給我當壽禮的那隻白爪海東青珍貴,符相公愛不釋手呢。」
過了好大一會兒,高瓊才調勻氣息,低聲道:「多謝。」張詠道:「你不必謝我,是我認出了你肩頭的刺青,指證你為契丹刺客,才害得你多吃了這麼多苦,適才還險些送命,這都是我的錯。」
來到院子,正遇到幾名腳夫五花大綁地被牽了出來。金兵卒問一名押送兵卒道:「可有問出失蹤貨物下落?」那兵卒道:「沒有。」壓低聲音,道,「你可得小心了,侍禁心情很不好。」金兵卒道:「承蒙相告。」
原來遼國雖與大宋不通往來,但卻一直支持民間貿易,通過輸出羊、馬、駱駝、北珠等物,來換取宋朝的香料、茶葉、藥品、繒布、漆器、瓷器、秔稻和各種圖書等。其中,北珠最為宋人看重,價格極其昂貴,交換的價值也就最大。契丹人為了換取更多的中原物品,自然需要更多的北珠。但獲取北珠並去容易。北珠藏於珠蚌中,成熟期大約在八月。而北方的冬天來得早,九月時海邊往往已經結上厚冰,取珠人即使能破冰入海,也無法抵擋水中的嚴寒,因此,北珠基本上就成了可望不可及之物。不過,世間萬物生生相剋,當地有一種天鵝,專門以珠蚌為食,吞食蚌后,將珍珠藏在嗉內。而海東青則是天鵝的天敵,因而,只要能得到海東青,就能捕殺到天鵝,剖取北珠。當日推官姚恕稱晉王趙光義棋藝高超、自創「獨飛天鵝」、「海底取珠」、「對面千里」三勢,正形象描述了養鷹人取得北珠的情形——天鵝自天下落入海中,潛入海底吞食了珠蚌,卻不知道水面上還有兇險的天敵海東青在等著自己。
一名年輕獄卒恍然大悟,道:「這就難怪唐曉英拿毒酒給那姓高的小子喝了,原來是要為情郎報仇。」阿圖嘆道:「如此說來,曉英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
張詠不便再多說什麼,道:「眼下英娘被官府通緝,她家裡也有官差埋伏,她自然已經躲了起來。你可知道到哪裡能找到她?」高瓊道:「不,她沒有躲起來。既然是有人要她殺我,無論事成與不成,那些人都會殺她滅口,她一定是被……」
張詠道:「我得去找到唐曉英,問個清楚明白。」向敏中道:「我們一起去。」
向敏中道:「這位蔣老公是小牛市集的里長,年輕的是他的兒子小蔣,這被縛的漢子就是殺死王彥升相公的真兇。姚推官,請你升堂問案吧。」姚恕忙道:「是,是。」
張詠道:「我知道你不會吐露半點跟你身份有關的口風。不過我今晚來找你,不是為了查驗你的真實身份,而是為了唐曉英。」
向敏中所稱的「封樁庫」是大宋皇帝在內府庫專設的小金庫,是趙匡胤收復燕雲十六州的備用計劃——不是靠武力,而是靠金錢、靠生意。他預備積滿五百萬緡錢,去向契丹贖回燕雲十六州的失地。如果契丹不允准,那麼他就出價購買契丹人首級,每顆人頭二十四絹。他認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遼國精兵不過十萬人,如此一來,只需要二百萬絹就能買到所有敵人的首級。
二人奔波勞碌一上午,滴水未沾,又渴又餓又累,叫喚也無人理睬。一直到下午申時,有名五、六十歲的便服老者施然進來,見院中樹上綁著兩名年輕男子,服飾打扮卻不是常見的船夫、腳夫一類的囚犯,不禁好奇問道:「那兩個是什麼人?」兵卒也不明所以,隨意答道:「回相公話,好像是開封府的人,不知道怎麼惹惱了田侍禁,被綁在了這裏,說要等他回來處置。」
張詠道:「這大概就是傳說的雙龍轉心壺。高瓊,原來英娘是為你殺你而來。幸好她不想濫殺無辜,事先準備了一個雙層壺,而且沒有先將機關扳在毒酒上,不然你沒死,我可就先陪死了。」高瓊只微閉著雙眼,不予理睬。
便立即有侍從搶上前來,喝問道:「適才是誰胡言亂語,驚擾了晉王?」獄卒早嚇得跪在地上,指著聶保道:「他……是他。」
獄卒見她神色有異,忙問道:「娘子可是認得這個人?」唐曉英遲疑問道:「他……他就是在博浪沙劫殺李員外商隊的強盜么?」獄卒道:「就是他。原來娘子早已經知道了。」
張詠不以為然地道:「不過是只鷹而已。」
向敏中道:「話雖如此,可數年前北漢和遼國內部同時發生內亂,官家趁機御駕親征,結果被阻在太原城下長達三個月,損兵折將,最後無功而返。北漢內訌時尚且有如此軍力,更何況舉國精騎的契丹?南唐因國主孱弱無能,軍力比契丹弱許多,且江南富庶,取得南唐三千里江山,大宋財賦至少能增加三、四成,官家的封樁庫就又多了十余庫,幾可實現贖回燕雲十六州的目標。」
侍從喝令獄卒開了頸枷和囚車,將聶保拖出來按到地上,有人舉杖上來,不由分說便朝他脊背上打下去。聶保才剛剛在浚儀縣獄中挨過二十脊杖,杖棍下來,正打在傷口上,忍不住大聲慘呼。侍從卻毫不手軟,打到二十來下時,聶保早已停止叫喊,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姚恕因為忌憚向敏中身懷皇帝心愛玉斧的緣故,對張詠也客氣了起來,道:「宋科,你將事情經過向張公子一一道來。」仵作宋科道:「是。王相公家屬派人來索回屍首,小人便想在屍首發還家屬前最後再驗一次,結果發現了異樣之處。」
張詠愕然道:「為何不該?向兄又不是為了私事。」向敏中道:「晉王給張兄花押,本來就是命你暗中調查高瓊逃獄一案,他不讓開封府直接查處,卻找你一介布衣,本身就很奇怪。你我自是知道緣由,可這件事若是讓官家知道……」
張詠道:「可如果高瓊不是契丹派來的刺客呢?」宋行道:「什麼?他不是契丹派來的,又能是誰派來的?」張詠道:「這正是我現在要進去問清楚的,麻煩典獄行個方便。」
潘閬道:「張兄說唐曉英認得那契丹刺客?」張詠點點頭,道:「那高瓊一聞酒氣就能知道是樊樓的老酒,可見他經常來樊樓飲酒,說不定正是因此結識了唐曉英。」
出來斂屍房時,迎面遇到了向敏中、潘閬。潘閬遠遠叫道:「大喜!張詠,你洗清嫌疑了!」近前才發現張詠手足枷鎖已去,不禁一愣,問道:「你已經脫罪了么?」張詠道:「是啊,多虧了宋老公。你說話怎麼顛三倒四的?」
開封府的最高長官為開封尹,號稱「判南衙」,當今開封尹正是晉王趙光義。而開封尹還不止是京師read•99csw.com最高行政長官這麼簡單,五代舊制,儲君即位前一般都先擔任開封尹之職,晉王又是本朝唯一的親王,地位更是非同一般。每每出入府衙時,羽儀散從,粲然如畫,所以京師人常常嘆道:「好一條軟綉天街。」
張詠身材比那囚籠高出不少,只能弓背站在其中,脖子又被木枷束緊,動彈不得,忙叫道:「喂,既是要等到明日清晨才能入獄,何不先放我二人出來。」獄卒斥道:「吵什麼?這裡是開封府,驚擾了晉王,小心人頭落地。」
趙光義道:「也好。程押衙,你即刻派人去辦。」程德玄道:「遵令。」
宋行冷笑道:「沒有干係?我在這邊親耳聽見你跟那刺客高瓊稱兄道弟,他還向你下跪,求你去救唐曉英,你也答應了他。」
那年輕獄卒便飛奔趕去開封府報信,老獄卒與餘人攜著酒壺回來獄中,趕來檢視唐曉英帶進來得其餘酒菜是否有毒。
唐曉英心裏想著,眼睛不由自主地朝那韓公子望去。那韓公子立即留意到她,認出她來,微笑著點頭示意,她只好點頭回應。
張詠道:「此話怎講?」澄暉道:「長生庫每日經手的錢不少,這裏的秤可是全京師出名的准,以往有人用銀兩還債,銀子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多是自家的秤稱的,不準不說,也沒有重量剛剛好的碎銀塊。」
高瓊道:「她怎麼了?」張詠道:「你果然認得她。」高瓊道:「不認得。」張詠道:「那麼你如何知道她的名字?今日早晨她來獄中殺你時,我可只叫了她英娘。」
張詠道:「圖哥兒不是說唐曉英是為死去的情郎復讎才去獄中毒殺高瓊的么?」阿圖道:「噢,這個就是。」
匆忙回來樊樓,阿圖正在等她,將早已準備好的食盒交給她,道:「這就去吧。」唐曉英道:「是。」提了食盒,先來到樓後巷子的一間小房子里。龐麗華正守在女兒劉娥床前,愁容滿面,淚眼漣漣。
匆匆越過阿圖,來到浚儀縣廨,所幸縣獄還沒有落鎖封門。卻聽見裏面有人高聲怒罵道:「快些殺了老子!不然終有一日,老子要叫你們好看!」似是那聶保的聲音。
向敏中也看不出有什麼離奇,想了想,問道:「長老見慣了錢,可有覺得這包銀子有什麼特別之處?」澄暉道:「特別之處?沒有。要說特別,那也就是這十兩碎銀子稱得極准,分毫不差,既不用另補銅錢,也不同貧僧找贖。」
開封府在浚儀街西北,與大相國寺隔御街相對,距離浚儀縣廨並不遠。這裏原是唐代汴州州治所在地,是汴京城中第一大官署,號稱「南衙」,掌管府內十六縣、二十四鎮之賦稅、獄訟、巡警等,因地處京畿要地,權力極重。除官員之外,僅吏員就有六百人,機構龐大,每日要處理的公事如黃河之水,源源不斷,以致官印磨損得極快,每年都須更換一次。時人評論唐代官印印文精細如絲髮,宋代印文則粗如暴筋,尤以開封府最粗,如此粗壯的官印,都需要一年一換,可見事務繁劇的地步。
向敏中道:「張兄既已經肯定營救者不是高瓊同黨,那麼還會有誰冒這麼大風險、不惜挖地道到京獄救他?既知道縣獄的地形、牢房的位置,又能在短短時間內掘通一條地道,正式動手前還搶去斂屍體房放了一把火調虎離山,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需要不少人力、物力和財力。尤其挖通地道不驚動旁人這件事,我個人以為,這在東京是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張詠一飲而盡,又將漆杯遞還給她,道:「勞煩英娘給那位高兄送一杯酒過去。」唐曉英轉頭看了一眼高瓊,只是不動。
張詠仔細回想,深覺有理,道:「高瓊自己都以為唐曉英是受他同黨逼迫來殺他的,看來他心中很清楚他是必須被放棄的。」向敏中道:「嗯,我正是這個意思,同黨殺高瓊滅口倒有可能,劫獄救他毫無必要。」
張詠忽見到那刑訊過自己的刑吏劉昌正橫穿街道,大約要趕去開封府衙,靈機一動,道:「我有辦法。」趕過去叫住劉昌,問道,「劉官人可還記得我?」劉昌道:「當然記得。張郎若是還記恨當日刑訊之事,未免就有些太小氣了,劉某也是公職在身,不得不如此。況且當日拷問過張郎后,劉某已被程判官訓斥降職,張郎也算報了仇。」
張詠道:「英娘正四處籌錢為麗娘還債,肯定是去不起鬼樊樓。不如等我吃飽,再去獄中問問高瓊,或許能套出些消息。」
張詠還待理論,不肯讓安員外走,卻被澄暉扯住衣袖,嚷道:「你這漢子好生大胆,敢到大相國寺來鬧事。」向敏中忙道:「不是鬧事,不過一點小口角罷了,我們是有事來向長老請教。」
張詠道:「聶保不是已經定了死罪么?為何還要用刺字來折辱他?」宋行道:「官家適才派人頒下聖旨,赦免聶保死罪,不過要杖脊二十,黥面后入軍籍,充軍為禁軍兵卒,專門負責守衛城門。」
向敏中道:「這話是不錯,我疑心的不是這個。那聶保銳意復讎,已非一日,他恰到好處地把握機會,將烏毒塗上王彥升相公傷口后,焉能不一路跟隨,親眼看見仇人死去?王彥升是朝廷命官,中毒而死必然引來官府追查,作為常人,殺人後要麼立即遠走高飛,避走他鄉,要麼會跟來開封,暗中打聽官府查案的動向。可聶保居然一直滯留在小牛市集,不是很不合常理么?好像正在等待我們去那裡捉他一般。」
他沒有再說,張詠也沒有再問。這田重表面粗魯,卻實在是個精細人。
卻見那被定了死罪的聶保跪在獄廳正中央,雙手反縛在木樁上。一名獄卒自後面抓住他頭髮,迫他仰面朝上。兩名文筆匠正手持尖鑿,分別往他臉頰上刺字,血流滿面,劌目怵心。額頭已然鑿好「免斬」兩個大字的創口,肉中揉搓了永不褪色的墨汁,傷口經火燒炙,雖不再流血,卻在燈燭的映照下閃現出詭異的黑色,煞是扎眼。
向敏中勸道:「這實在怪不得張兄。我們誰也料不到阿圖竟會如此大胆,居然會將唐曉英藏在自己家裡。如此,只能說明他垂涎英娘美色已久,興許捨不得就此殺害英娘,而是要帶著她逃亡。」
張詠上前拉他,居然拉也拉不動,只得應道:「好,我答應你。不過你總得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寇準聞言呆住,只愣愣盯著潘閬,忽見他舉手朝廊外指了指,轉頭望去,樊樓的主人李稍正領著一大群人穿過杏子樹林,既有當日在博浪沙見過的使銀槍的少年,也有在班荊館有一面之緣的皇長子趙德昭、邢國公宋偓,均是便服打扮,侍從如雲,往西樓而去。
張詠道:「晉王是開封尹,難道開封府還有什麼事瞞著他?尤其是刺客越獄這樣的大事。」
這澄暉是汴京有名的比丘,卻不是因為修為高深有名,而是他身為方外之人,卻娶了艷妓為妻,還自詡「快活風流,光前絕後」,以「沒頭髮浪子,有房室如來」自況。本來宋法規定僧道娶妻者以通姦罪加一等懲處,然而禪宗世俗化,不僅僧道娶妻甚多,百姓也願意嫁女貪圖錢財。甚至還有風流少年踵門拜謁澄暉,表示願意置酒參會梵嫂,成為京師笑聞。
張詠見金兵卒左右搪塞,只得取出晉王花押來。金兵卒卻依舊不那麼熱情,只道:「小的先把話說頭裡了,可是好意。二位一定要見侍禁,那麼請稍候吧。」進廳稟報,片刻后出來請二人進去。
趙光義道:「這是為何?」張詠道:「高瓊很在意唐曉英的安危,無論救他的是什麼人,他只要能脫身,一定會去找唐曉英。我得先找到唐曉英,如今滿街貼著她的圖形告示,她只會藏得更嚴,尋起來可就難了。」
卻見開封首富李稍的心腹小廝阿圖正站在縣廨門前,一邊高呼救火,一邊指揮運送的棺木腳夫進去撲火。
田重聽完哼了一聲,道:「哼,原來如此。」歪著頭想了一會兒,道,「來人,把這姓向也拉到院子里綁到樹上。」向敏中抗聲叫道:「敏中已經解釋清楚,侍禁為何還要糾纏這件事不放?」
張詠道:「原來如此。老公不必憂慮,我再三叮囑過劉昌絕不可任意用刑,他不過是嚇唬那些獄卒,好追查出誰是高瓊逃獄的內應。」
宋代飲茶成風,茶之為民用,等於米鹽。然而宋人制茶大不同於唐人——唐人制茶,即摘即炒;宋人卻是摘下芽茶后蒸熟焙乾,稱為散茶;茶葉蒸熟后榨去茶汁,再研磨成粉末,放入茶模內壓製成餅狀,稱為片茶,不僅被宋人視為茶之上品,也是北方契丹、党項等最喜愛的茶種。
過了辰時,有吏卒持監牌來提張詠過堂。張詠料到是向敏中等人又找到新線索,到堂前一看,卻只有寇準一人,不禁一愣,問道:「向兄他們人呢?」
寇準憤然道:「居然有人在京師挖地道劫囚,好大的膽子。」潘閬笑道:「張兄這番奇遇經歷,足以供說書女說一大篇故事了。」張詠道:「說書女……我真弄不明白晉王打算如何處置龐麗華母女,他親自帶劉娥去宮裡看病,卻不知道龐麗華是誰。」
金兵卒道:「抱歉,侍禁有令,要綁了二位官人進去。」張詠道:「這是為何?」金兵卒道:「小的不知。田侍禁一見到那花押,便下令扣押二位。」
正值長假,縣廨中只有極少數值班的差役,人數最多之處就數大獄了。獄卒群龍無首,獄中又押有重犯,不敢輕易出去,只慌作一團。張詠喊了兩聲,無人理睬,只得自己衝出來。
唐曉英跺了跺腳,奔過去抱起銅壺,疾步奔出牢房。剛出縣廨,便見阿圖正站在那裡,料來是在等她,只得硬著頭皮過去。
張詠先端起來嘗了一口,覺得跟一般的散茶並無區別,便放下金杯,問道:「娘子叫我們來這裏,所為何事?」李雪梅道:「二位郎君懷疑是阿圖指使唐曉英用毒酒害那契丹刺客么?」
在唐代,路人望火不救是犯罪行為,要處以嚴刑。宋代卻完全不一樣,救火由專業軍士擔任,責任不在百姓。開封的城市建設也相當完善,坊巷每三百步就有軍巡鋪屋一所,裏面駐鋪兵五人,負責巡警。主要街道街角處砌有高高的望火樓,樓上日夜有人守望。望火樓下的官屋中屯駐著百余名禁軍,備有大小桶、酒子、麻搭、斧鋸、梯子、火叉、大索、鐵貓兒之類的救火設施。一旦有火起,負責內城巡檢的侍衛司馬軍騎快馬奔走相告失火位置,救火軍士便會聞風而至。
數名獄卒聞聲進來。宋行命道:「剛才有人挖地道救走了刺客高瓊,快派人出去向巡鋪卒示警,請馬軍都巡檢立即封鎖街道,搜捕逃犯。你們兩個,從這地道追出去,看看出口在什麼地方。」
次日一早,張詠先來太學東面的利仁坊尋到向敏中,告知昨晚之事。向敏中道:「昨夜坊內也有坊正帶著巡鋪卒到來,敲門盤問有無見到可疑人,只聽說走了要犯,卻想不到是高瓊。」當即辭了老父,與張詠一道往相國寺而來。
二人匆匆趕來樊樓,果然四下找不到阿圖人影,就連李雪梅也不見了。
唐曉英默默走進牢房,將酒菜往地上擺好。張詠見今日的酒瓶不是往日未開封的陶器,而是一隻精緻的銅壺,酒興大增,笑道:「這個更好了。一定是李家娘子知道我戴了手栲,自己開不得泥封。」當即抓起酒壺,直接對準壺嘴飲了起來。
張詠道:「向兄是說獄卒中有內應?」向敏中點點頭,道:「如果沒有內應,外人是不會知道牢房背後有這麼一間專門用來監視的屋子的。不過縣獄的獄卒有幾十人,又多是狐假虎威的滑頭之輩,查起來怕是極難。」
潘閬道:「張兄,不是我有意潑冷水,唐曉英多半已經死了。那些同夥假她之手毒害高瓊,無論成與不成,官府都會立即追查到唐曉英頭上,那些人一定會搶先殺死她滅口。」張詠道:「啊,高瓊也是這個意思。他本來要告訴是誰帶走了英娘,偏偏那時候來了一場大火。等我再回去獄中,他又被人救走了。」
愣了一下,張詠才反應過來高瓊已經越獄逃走了,急忙衝進牢房,從牆上的破洞中鑽了過去。卻是另外一間屋子,擺放有桌椅、床榻、文墨等物,看起來倒似一間簡陋書房。只是房屋中央的地上塌陷了一大塊,露出一個大洞來,典獄宋行正歪倒在洞邊。
獄卒們見馬車已經無影無蹤,只得作罷。一老獄卒走過去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銅酒壺,嘟囔道:「好在證物還在,不然咱們哪說得清楚?」
張詠道:「你可有借過五十兩銀子給唐曉英還債?」阿圖道:「不瞞二位郎君,英娘確實向小的接過錢,這麼大一筆數目,小的又不是赤老,怎麼能拿得出來?」
澄暉一見銀子便雙眼發亮,喝彩道:「英娘好本事,居然籌到了這麼大數目一筆錢。可是在樊樓搭上了什麼有錢的主兒?」唐曉英也不睬他,只道:「長老,快些將麗華姊姊的借據還給我。」澄暉翻出借據,遞過來笑道:「若是英娘缺錢時,只管來這裏借,貧僧不算利錢。」
開封府除了本身的府獄外,還有兩座下屬監獄——左軍巡司獄和右軍巡司獄,不過並不在開封府內。張詠和聶保被押進來時,府獄已落鎖封門,須得次日清晨由典獄憑印揭取封條后才能打開。按理犯人該臨時監押在登記囚犯名冊及刑訊的督捕房中,不過當值吏卒瞧不大起浚儀縣的獄卒,有意刁難,非要等次日辦理。獄卒又不能就此回頭,只能將囚車推到府衙一旁等候。
張詠心中還記掛一事,問道:「不知道大王預備如何處置龐麗華母女?」趙光義一愣,問道:「龐麗華是誰?」
阿圖道:「事情辦妥了?那姓高的可有喝下毒酒?」唐曉英道:「他本來是要喝的,可真到了最後關頭https://read.99csw.com,我又忍不住……他……他是……」阿圖臉色大變,冷冷道:「我本來敬佩英娘仗義,可你不守信用在先,別怪我心狠。」
張詠吃了閉門羹,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極欣賞田重為人,道:「這位田侍禁倒是一號人物,而今人人搶著巴結晉王,他卻稱『只識天子,不知晉王』。」金兵卒道:「田侍禁正是這個脾性。官人手中那張晉王花押能走遍天下,卻唯獨在我們東司行不通,有官家花押還差不多。」向敏中道:「我有官家花押。」
王仁贍是武將出身,曾與大將王全斌一道征討后蜀,因放縱諸將濫殺降兵、收受賄賂,王全斌被貶去外地,他則被降為右衛大將軍,但依舊受到皇帝親信,以判三司使兼大內部署主持邦國財用。他見那兵卒畏懼田重,卻敢違抗他的命令,大怒道:「我王仁贍官任三司使,是你們田侍禁上司的上司的上司,你怕他,就不怕我?來人,快些將這二人放了。」喝令隨從解開繩索,上前問道,「二位官人是晉王的人么?」
排岸司兵卒將張詠、向敏中二人牢牢縛住,帶進司廳中。田重滿臉怒氣,一拍桌子,喝道:「你二人到底是什麼人?」張、向便各報了姓名。
張詠大喜,問道:「是什麼證據?」向敏中道:「真正的兇手。」回身招了招手,便有一老一少牽著一名雙手反剪的漢子過來。
趙光義淡淡「嗯」了一聲,抬腳朝前走去。程德玄忙道:「帶張詠進來,晉王有話要問。」將劉娥交給一名侍從,吩咐抱回晉王府交給王妃照料。又一指聶保道,「這犯人口出狂言,得罪了晉王,多杖脊四十,鎖入囚籠。明日一早他還有命的話,再送去軍廂入籍。」獄卒道:「遵命。」
張詠道:「果真如向兄所言,開封府的人一手策劃了劫獄事件,晉王為何還要授我花押,命我暗中調查此案?」
眾人便一齊望著姚恕,等他示下。姚恕不得不放開捂住口鼻的手,咳嗽了聲,道:「嗯,既是如此,張詠無罪開釋。宋老公驗屍有功,賞錢一貫。」
張詠親眼看見這一帶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心知巡鋪卒所言不虛,不由得懊悔異常,道,「若是我們適才不跟李家娘子去那家茶館,直接扯著阿圖去找管錢的李老公對質,就有了證據捉他去開封府,英娘也不難解救出來。這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英娘性命。」
李雪梅過來問道:「出了什麼事?」張詠忙道:「我們找阿圖問點事情,不敢驚擾娘子。」
田重也不回答,出來院中,從張詠身上搜出那張晉王花押,連同官家花押一起收入懷中,命道:「誰也不準放開這兩個人!等本司從宮中回來再做處置。」大袖一袖,揚長而去。
四人便一道往小窄巷而來,到巷口向人打聽到唐曉英住處,來到巷中一處低矮的房子前。正要拍門,忽然不知道從那裡竄出一名巡鋪卒,低聲道:「裏面沒有旁人,只有官差。幾位公子還是快些走開,免得惹禍上身。」
張詠根本不知道他這些花花心思,忙上前低聲交代一番。劉昌道:「張郎放心,這件事包在下吏身上。」當即喜滋滋地往浚儀縣廨而去。
張詠道:「果真如此的話,對她母女倒也是件好事,總比受唐曉英牽連、身陷牢獄要好。我明早該去見見龐麗華,也許她能知道唐曉英躲在哪裡。」
田重抬起頭來,冷冷一掃張詠、向敏中,道:「手下人說你們手持晉王花押,非要見我?」張詠道:「是。有一件事……」
張詠道:「就算如此,京師這麼大,找個人怕是有如大海撈針。」
張詠道:「酒樓可是世間消息傳得最快的地方,他也許是無意中知道的也說不準。」向敏中道:「嗯,那麼當下之計,找到阿圖至關重要,不單是為了唐曉英。」
金兵卒聞言一愣,隨即笑道:「小的不過開個玩笑,官人倒認真起來了。」張詠也吃了一驚,問道:「向兄怎麼會有官家花押?」向敏中道:「此事說來話長。」自懷中取出那張澄心堂紙來,奉給兵卒道,「煩請兵大哥再通報一聲。」
張詠心道:「刺客逃走,宋典獄和當值獄卒固然有責任,可罪不至刺配沙門島,又如何能牽連到浚儀縣大小官吏身上?這晉王處事不依律法,只憑一己喜怒。」正不以為意時間,一眼瞥見趙光義身後一名從官懷中抱著個小女孩,竟是那說書女龐麗華的女兒劉娥,大感愕然,不及思索更多,忙叫道:「小娥!」
張詠自告奮勇地道:「我來打頭陣。」宋行道:「你哪裡能走?你一來到這裏,縣廨失火,重犯逃獄,你可脫不了干係!」張詠大叫冤枉,道:「這純粹是巧合,我跟今晚的事一點干係也沒有。」
張詠道:「宋典獄因為高瓊逃獄一事受罰了?晉王不是給出了十日期限么?」宋科道:「不是晉王,是開封府的刑吏劉昌奉張郎之命去審問浚儀獄卒,有人供出了我孩兒幾次欲殺高瓊一事。劉昌便說他與高瓊被劫有關,命人將他鎖了起來,擺出許多刑具,預備拷問。」
張詠料想龐麗華母女多半已被開封府捕去拷問唐曉英下落,一時無法可想,只得悻悻離開。
潘閬道:「張兄不知道么?晉王是有名的好色。他手下有個叫安習的,專門負責在民間採買秀美的少女,還來大名府鬧騰過一陣子。那劉娥雖然年紀還小,卻長得玲瓏剔透,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長大一定美得不得了。晉王早看出這一點,所以才預先將她收入府中,花費心血培養。」
張詠道:「這件事越想越蹊蹺。雖然只是縣獄,卻是密不透風,我和高瓊被關在那牢房幾日,均未覺察到身旁就有人監視偷聽,營救者如何能知道那間監視的屋子是牢房的唯一破綻?」向敏中道:「而且他們需要知道那間屋子確切的位置,只有進出過縣獄的人才能知道。」
不過他也承認向敏中分析得有道理,高瓊若不是契丹一方的刺客,那麼極有可能是南唐派來的。南唐選中高瓊作刺客,大概也是因為他肩頭有漁陽高氏的紋身,一旦事情敗露,身死或是被擒,都可以將刺殺之事轉嫁到契丹頭上,不必因此而得罪大宋。
當下不由分說鎖了張詠手腳,推入囚車站定,用枷束住脖頸,連同另一重犯聶保一道押往開封府。
一路被禁軍反覆盤查,走走停停,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回到汴陽坊。寇準和潘閬正等他回來,問道:「如何去了這麼長時間?」張詠嘆道:「能回來就不錯了。若不是遇到那小女孩劉娥,我就要在囚籠里呆到明天早上。」當即說了事情經過。
高瓊不解地道:「此話怎講?」張詠道:「宋典獄恨的是契丹國人,你並不是契丹派來的刺客,全怪我錯認。」高瓊哼了一聲,推開他雙手,道:「你走吧,我跟你再無話可說。」
張詠道:「原來阿圖並沒有殺唐曉英滅口,而是將她帶來這裏綁在床上。」心知阿圖必然是貪圖美色才會如此,唐曉英怕是早已遭到姦汙。一摸被褥,還是溫的,忙道,「他們還沒有走遠。」向敏中道:「要帶走一個被綁著的大活人,必定需要車子,才能掩人耳目。」
向敏中道:「自大宋立國,還沒有聽說有人能從京獄中逃脫,難怪人們會視為傳奇了。」
潘閬道:「這個女子很有趣,我當時只是開玩笑的酒話,想不出她是個熱心人,要珠子也不是為了她自己。既如此,我便將寶珠送給她吧。」正要叫人去找唐曉英來。張詠忙道:「不必了,她人肯定不在這裏。」當即說了今日早晨唐曉英送酒菜來獄中、預備用毒酒毒死那契丹刺客高瓊之事。
張詠道:「其實也不算是。」他擔心節外生枝,不願意再多在排岸司糾纏,忙謝過王仁贍,扯住向敏中出來。
張詠也聽過「封樁庫」的來歷,素來認為是個大笑話,聞言不免失笑道:「我可不認為僅靠錢財就能解決燕雲十六州。」
金兵卒也不認得皇帝的新花押,只是見那紙沉甸光滑如綢緞,非同一般,料來是宮中之物,忙雙手接了,趕進去稟告。旋即有數名兵卒趕出來,拿出繩索便朝二人身上亂綁。
張詠「啊」了一聲,與向敏中異口同聲地道:「樊樓!」
唐曉英將借據取出來交給她笑道:「好了,借據拿回來啦。」龐麗華又驚又喜,問道:「英娘從哪裡借到了這麼多錢?」唐曉英道:「總之是遇到了好人,姊姊不用擔心啦,這錢不用還的。」
張詠心道:「潘閬自然來獄中探視時從我這裏知道的,他去找李員外只是為了尋到歐陽贊夫婦當證人,為何要特意告訴李員外高瓊是契丹刺客?是了,李員外有三名手下被刺客殺死,他有權知道真相的。」忙道,道:「這麼說,阿圖一定是從尊父李員外那裡知道了高瓊被關在浚儀縣獄,又利用唐曉英急等錢用,逼她送毒酒入獄去殺高瓊,好為兄報仇。」
三人一前一後來到樊樓東面的一處庭院,卻是間不大的茶館。一座三楹小閣臨水而築,周遭置湖石、芭蕉、修竹等,別緻而幽靜。茶博士引三人坐下,奉上一副金質茶具,問道:「雪梅娘子和二位郎君是要喝散茶、片茶,還是末茶?」
張詠道:「那麼你當時對唐曉英說:『你最終還是知道了。』是什麼意思?」高瓊道:「我原以為英娘是為了別的事,是她自己要來殺我,後來她跑掉,又聽到獄卒議論她為情郎之類的話,我才逐漸回過神來。」
正有一大群人提燈擁進府門。為首一人三十余歲,戴一副軟角幞頭,面色黝黑,身材肥胖壯碩,大約是聽見了聶保的話,忽爾頓住腳步,轉過頭來,目光一掃,即露出一絲慍色來。
既有官差尋她,那麼唐曉英當還沒有被捕,張詠忙問她住址。獃子道:「英娘和說書的麗娘一道住在樓后小窄巷裡。」
張詠便要立即起身去尋。向敏中忙道:「張兄為何如此關心這個焌糟?」張詠道:「我跟那高瓊一直關在一起,覺得唐曉英之事不是那麼簡單。我猜她本來是要來毒殺高瓊的,可她不知道刺客竟然是她認識的人,所以第一眼就愣住了,到最後關頭更是不忍心下手。」
趙光義聽完問道:「這麼說,你覺得高瓊不是契丹派來刺殺北漢使者的刺客?」
來到大相國寺長生庫中,卻是一派繁忙景象。一名中年商人用金銀向長生庫兌換了全部銅錢,往外搬運銅錢的腳夫穿梭不絕,張詠、向敏中二人根本無法進門。
宋代律令,監獄罪犯伙食均須由親屬供給,無人送飯才由官府代理,且要向犯人收取相應錢財。唐曉英來探看張詠,也無人起疑,當下登記了姓名,進來牢房,第一眼見到高瓊時,便愣在了那裡。
澄暉鬆開手,問道:「什麼事?」向敏中忙道:「昨日可有一個名叫唐曉英的女子來代還龐麗華的欠債?」澄暉道:「有的。你問這個做什麼?」
趙光義徑自坐到上首,命人去掉手栲鎖鏈,笑道:「本王這兩天聽過你不少事情,我不相信你會參予劫獄。你說說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事情辦得既不順,又被田重拿走兩張花押去稟告皇帝,還不知要惹出什麼後果來。張詠一時頗為沮喪,道:「眼下事情被我們弄得複雜,要尋到阿圖更是難上加難。」向敏中遲疑道:「張兄何不再去向李雪梅打探一下,或許她會知情。」
張詠乍然見到唐曉英,也不免吃了一驚,旋即聞見樊樓酒香,以為又是李稍派她來送飯食來,忙道:「多謝娘子。」
宋行微一沉吟,道:「那好,快些走!」命張詠交出將隨身寶劍給門邊獄卒,匆忙領著他進來大獄。
張詠道:「向兄為何堅持是程羽派人救走了高瓊?」向敏中道:「我們幾乎可以肯定高瓊不是契丹一方的人,他在大堂上忍受不住鼠彈箏酷刑,招出姓名、來歷,不過是有意為之。我甚至認為他是充當死士的角色,是有意落入官府之手,只有如此,才能利用他肩頭的高氏紋身嫁禍契丹。既然他同黨早已深謀遠慮,高瓊不過是顆犧牲掉的棋子,再劫獄救人既冒險,又多此一舉。」
張詠才剛剛來到斂屍房前,救火的禁軍便已經趕到。張詠忙道:「請將軍下令先救裏面的屍首出來。」
張詠不知道這高高在上的晉王如何突然關心瀕臨絕境的說書母女,不免疑忌更深,還待再問,趙光義卻已經站起來,大袖一揮,轉入後堂去了。
向敏中忙道:「這不怪潘閬,我們本不知道宋老公找到證據助你脫罪,我們在小牛市集也找到了證據證明你不是兇手。」
唐曉英道:「我甘願受罰,只求圖哥兒不要傷害麗華母女……」話音未落,阿圖一揮手,一旁馬車中躍出一名男子來,自背後捉住她手臂,將她半抱半拖上車中。車夫揚鞭策馬,迅速飛馳而去。
張詠被押上這條軟綉天街時,街道已經戒嚴,街口均有巡鋪卒把守,不可隨意出入。一隊隊馬軍軍士來回巡馳呼喊,攔下行人盤問,顯是在搜捕逃走的高瓊。
張詠更是驚奇,道:「就是適才那小女孩劉娥的母親啊,她是個說書女,跟唐曉英要好,一起租屋居住。」趙光義道:「啊,原來是她。你放心,本王會善待她們母女。適才你不是已經見到了么?本王帶小娥去宮中看了御醫才回來。」
當即說了官家御賜花押是因為王彥升一案,晉王賜給張詠花押則是為高瓊逃獄一案,並無干係。他二人來排岸司事關高瓊逃獄,理當以張詠為主,況且旁人也不知道他身懷官家花押一事。
眾人便再往斂屍房而來,房裡屍臭極重,差役不得不先在房內燃了些蒼朮以遮蓋住氣味。只有宋科不似一干人爭相用手捂住口鼻,昂然進來,將王彥升的屍首翻轉過來,道:「異樣就在這兩處劍傷上。」旁人瞧著那兩處劍傷均是入肉半分,創口處發黑,有明顯的中毒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