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兵衛持何意見？」

家康不想賣人情。他整衣端坐，揮淚說道：

「大人可知道？前些日子，貴府主公主計頭狀告小西攝津守，可喜地勝訴了。垣見、福原、熊谷三名軍事監督官受到處罰。實在可賀，太好了。」

清正叩拜感激：「在下覺得，大人一言，解開了心裏的芥蒂！」

這個道理，正信不說家康也明白。故而，他才屈膝拜訪「虎」的養主、秀吉的未亡人。

（不僅如此。）

「啊！治部少輔這旁若無人的傢伙！內府是豐臣家大名的長者，胸懷大度，沒說甚麼。但我們少壯派必須征伐治部這混蛋！」

「暗淡的神色？」

家康發出了苦笑。

「假設……僅是假設。假設加藤清正的人氣結合石田三成的謀才，擁戴豐臣家，秀賴公的天下就會穩如泰山。所以，主君的掛慮很有必要呀。」

淺野幸長說完，迅捷告辭了，順路趕到福島正則宅邸。正則患感冒發高燒，他要從被窩裡爬出來。

「我心裡有數。」

清正的青年時代，飯田覺兵衛就任他的家臣，聽到了家康對清正的評價，覺兵衛半開玩笑地勸道：

「我能去嗎，荒唐！」

覺兵衛和這故事的發展無關，此處為插曲。覺兵衛嗜好諷刺人，作為侍大將在加藤家是個不為外人所知的武功高手。清正死後，他毫不留戀地辭別加藤家，在京都買下一間草庵，拋棄了長短刀，隱遁起來。他不當武士后說出了這樣話，非常合乎覺兵衛的風格：

清正簡潔回答。又命令道：

（至於加藤清正……）

婚事很快定下來了。清正成了家康的女婿。接著，就婚禮日期，有人頻繁奔走于德川家與加藤家之間。其間，正信想巧妙懷柔加藤家的家臣們。其中，正信對加藤家的重臣森本儀大夫耳語的內容，刺|激了清正。

家康指出，這純屬認識不足。

家康轄下的大名中，首先有「德川四天王」之一的上總國大多喜城主、年祿十萬石的本多平八郎忠勝，上野館林城主、年祿十萬石的榊原小平太康政，都是素稔武略的赳赳武將。

清正以怎麼都行read.99csw.com的神情問道。問題是，從太合時代開始，大名之間通婚，法律有嚴格規定。婚事必須上報豐臣家的正式機關「五大老會議」和「五奉行會議」。堪稱豐臣家首席譜代大名的清正，竟然娶家康的養女，三成必然豎目反對，恐怕會鼓動同黨、大老上杉景勝和宇喜多秀家，加以阻礙。

「不必吃驚。這三人中，福原右馬助長堯是治部少輔的妹夫；垣見和泉守一直和熊谷內藏允直盛，都是秀吉在世時因治部少輔巧舌如簧而發跡的。治部少輔是個偏心眼的人。他焉能對同黨執行削減年祿的處罰。」

無任何回報，是何道理？清正心裏清楚，秀吉去世，朝鮮戰場將士論功行賞一事，無限延期。然而，感情這東西不是想處理就能處理徹底的事。這場戰役中眾多家臣殞命，立功者也很多。面對他們，作為棟樑的清正沒能給他們增加一粒米的俸祿。這等於失去作為將領的資格。清正感到羞愧，無顏面對家臣。

「我要了。」

「恕老夫冒昧，在下認為，名將者，即適才講話的內府本人。眾意如何？」

人們過去認為，清正僅是個喜好棍棒刀槍的魯莽大名，如今當刮目相看了。家康又說道：

夜裡，清正因動怒而失眠。他覺得這世道多麼荒謬。

「何時討伐？」

三成宅邸里，島左近和舞兵庫二人擔任指揮，宅邸戒備森嚴，枕戈待旦，隨時可投入戰鬥。

伏見的酒廠，有的獻來了新酒，當夜，家康和一些女子試飲，不覺有點喝多了。此時，老臣本多正信來了，站在紙門外邊說道：

翌日，碰巧以當年秀吉的御伽眾山岡道阿彌老人為首的五六個大名，聚集在家康宅邸。家康出酒饌款待之，自己帶著少見的醉意問道：

言訖，他察覺自己因為家康這點好評就天真地沾沾自喜，有點愚蠢。

（這種苦勞得到回報了嗎？）

家康對清正的評價，當天就傳到清正的耳朵里。他感到驚愕，一直在想：

「主公，應當去德川宅邸致謝。」

道阿彌誠惶誠恐地回答：

「他們ｒｅａｄ•9９cｓｗ.ｃoｍ都是虛張聲勢。誰能打敗我們！」

清正思忖，自己是豐臣的家臣，要受表揚也應受太合表揚。太合生前哪怕能再表揚我一句也好呀，但有人蒙蔽了太合看人的眼睛。

「此事對藤十郎講了嗎？」

「這混蛋！但治部少輔不過是個奉行，一介奉行竟將大老蓋章的判決書壓了下來。恕在下冒昧，內府如何表態？」

「但是，大人可知道這件事？治部少輔將判決書壓了下來，扔進紙簍了。」

家康搖頭，說道：

「治部少輔會反對吧？」

家康這麼一說，滿座驚詫。

（三成也太冤了。）

「藤十郎有女兒？」

清正按慣例，向福島正則、細川忠興、黑田長政、加藤嘉明、淺野幸長、池田輝政六個同黨急速派去使者，通知了三成的奇怪舉動。淺野幸長飛快趕來了。急切問道：

人們儘管沒意識到要創造一個新時代，卻在期望新時代。家康的異常人氣，就是大名們心懷無處發泄的不滿的證明。

「上次那件事，找到適當人選了。是水野藤十郎的閨女，如何？」

「有。而且姿色如果一般，清正這小子不會高興的。」

「多謝！多謝！」

「清正又不是鬼，縱然把姑娘嫁給他，也不能給吃了。」

「拜託左京大夫（幸長）。等我退了高燒再行動。讓我舞起我那日本有數的長槍，像刺蝗蟲一樣，將那個傲慢人刺透！」

「道阿彌大人侍奉過足利、織田、豐臣三代主君，馳騁過許多沙場，見過許多武將。大人認為誰是當今名將？」

他讓女子都退下，單獨會見正信。家康喊了聲「進來！」老人就敏捷地走上前來。

清正這樣認定。清正如此憤世的一切根源，都來自禍首——故秀吉的秘書官石田三成。

覺兵衛這隨口一言，卻成了解決問題的根源。

然而，在覺兵衛看來，唯自己的主公清正不然。故秀吉發動的海外征戰的最大受害者是清正，清正的不滿與憤怒理當最大。他卻將「石田三成」當作發泄對象。清正堅信：一切都因為三成不好，三成是禍根，三成傷害了我清正，九九藏書只有將三成供于血祭，才能解恨。從某種意義說，在忍耐著無處可發的憤懣和傷痛的其他大名看來，清正擁有可以宣洩鬱憤的對象，他或許是目前最幸福的大名。

「不過，老夫也有長項。或許因為清正比我年輕，稍顯心粗、輕率，有時或許會中圈套誤大事。」

飯田覺兵衛這樣暗思。他心裏清楚，清正本當憎恨的，是秀吉其人。他發動了無用的海外征戰，巨額軍費都攤派到每個大名頭上。如果能取得領土，也算是獲得主上的獎賞。實際上一反一町的朝鮮土地也沒奪來，大規模海外征戰遭挫，對大名們而言僅是一場空，徒勞無功撤兵歸國。全體大名心懷不滿，不知向誰訴，心裏怒濤翻滾。

「非也，因為理在你的一邊。」

「年內定好日期，蜂擁而至宅邸，放火，砸門，我持長槍闖入，就像在朝鮮槍挑朝鮮人一樣，刺透那個『長形頭』！是的，日期越早越好，明晚如何？」

——對豐臣政權都已厭煩透了。

覺兵衛這樣認為。他的認識與所有大名和家臣是相通的，甚至就連平民百姓也是這麼想的。如果讓大家都如實道出心裡話，必是這樣：

清正這樣思量。對多年的辛苦與戰功，身居內地的石田三成等官僚酬之以讒言，太合在全信或半信中辭世了。雖然如此，清正也有聊以自|慰的事，這場官司勝訴了。處罰了與三成同夥的垣見、福原、熊谷這三名軍事監督官，自己多少出了一口惡氣。其後，清正赴家康宅邸致謝。家康顯示出長者那大度的神態：

「尊意拜知。」

正則以央求的口氣表態。因此，這一行動只好等到正則高燒退了再說了。

「去宅邸？德川大人的宅邸嗎？」

前後大約七年裡，清正受秀吉之命，身為先鋒大將征戰朝鮮，有一次衝進了阿蘭界（滿洲間島地方）。在蔚山受困，吃牆壁泥土充饑，多少次因饑寒險些喪命。然而https://read.99csw.com，一旦開戰，必定大捷。朝鮮人懼怕這個「鬼上官」，認為他是魔神。甚至將清正的蛇眼軍徽視為避邪物，家家戶戶貼在門上，用以驅除瘟疫。

「唯有加藤主計頭清正，才是日本無雙的良將。其武勇始於『賤岳七本槍』，又征戰異國朝鮮七載，帶領大軍縱橫馳騁，人們都認為他是弓矢神再世。」

（被內府誇獎的人，絕不一般。）

「臣拜訪了藤十郎宅邸，私下打探了本意。對方以稍顯暗淡的神色說，如果女兒能有利於那種事業，就同意。」

「粗心，有中圈套的危險？」家康的這評價，正中清正單純剛烈的性格要害，但此時清正做夢也沒察覺到，自己正中了家康的圈套。家康的話語，一言一句都包含著政治因素。謀臣本多曾經說過：

眾人的印象是，清正是太合一派的人，很早就深得秀吉器重，在朝鮮戰場任先鋒司令官，歷盡苦難。僅此而已。

「僅僅示以苦笑，沒說其他的。」

「啊？」

「覺兵衛，你和儀大夫認真負責，按照吩咐辦好此事！」

誠如人們所說，三成有旁若無人的派頭。他嘲笑那些流言，倒是很重視清正之外關於家康的消息。不，這不是流言。伏見城下的百姓確實在擠眼扯袖，以驚疑的眼神觀看事態。此間，家康開始頻繁拜訪迄今關係淡薄的大名們的宅邸。

覺兵衛說到。他派使者向清正稟報了此事。

清正看了一眼覺兵衛，問道：

家康是毫不沉溺於一己快樂的人。這種場合，他扣下酒盅，命令道：

（那人就是三成。）

儀大夫將此事傳達給清正。清正被激怒了，簡直要蹦起來。

「老夫作為豐臣家的大老，代替故太合殿下，鄭重對將軍在朝鮮立下的武功與多年辛苦表示感謝，故殿下也會地下有知的。」

家康問道。藤十郎即水野和泉守忠重，他享受特殊待遇，是家康的家臣，又是直屬豐臣家的大名。目前任三河刈屋城主，食祿三萬石。家康想把自己的養女嫁給清正，他讓正信從德川家族或家臣中，給清正物色一個合適的姑娘，旋即找到了。

儀大夫致https://read.99csw.com謝。

（人云「士為知己者死」。太合殿下過世后，知我者，除了德川大人再無別人了。）

正信聲音沙啞地笑了。他立即派自家的家老某人去加藤宅邸，向加藤家的重臣飯田覺兵衛傳達了這消息。想聽一下清正是否有意娶家康的養女為妻。

「這就是天下父母心啊。」

正信對儀大夫說了關於三成的舉動。正信好似喝茶閑聊地輕聲說道：

清正回答：

「我的一生，一直遭受清正欺騙。初上戰場求功名時期，許多戰友飲彈身亡。當時我深深感到武士這行太危險，想急流勇退，不為武家服務了。這樣想著從戰場回到大營，大將清正立即高聲鼓勵：『覺兵衛，今天幹得挺漂亮啊！』並賜我一把刀。如此這般，每次在戰場上都後悔當了武士，每次清正都及時誇讚我，還將身邊的無袖外套送給我，給我發感謝狀。同僚們都羡慕我，誇我是無與倫比的武將。導致我失去棄甲歸隱的機會，最後晉陞為侍大將，發號施令。我的一生受清正影響被迫走向意想不到之途，誤了我的本意。」

（太合死了真是太好啦！若繼續征戰下去，每個大名的財庫都空空如也了。）

滿座嘩然，因為提出了一個意外的名字。滿座人一致推定，秀吉已故，家康成為天下第一名將。至於下一位，則多得屈指難數。可以是隱居豐前的黑田如水；可以是當前病篤躺在伏見宅邸的土佐長曾我部元親，他殺遍四國，堪稱名將；和如水同時協助秀吉創業的細川幽齋依然健在，住在丹後宮津城；與家康同格的大老加賀的前田利家老人，最近患病卧床，尚未殞命；年輕時深得秀吉極力舉薦的大谷吉繼，雖是越前敦賀城年祿五萬石的低祿大名，名氣卻很大。

「定下來了，就明天晚上！」

「都迴避！」

「可否恩准拜謁片刻？」

「清正當上大名之後的大會戰，除了鎮壓肥后的內亂，再就只有最近的朝鮮戰場。所以名聲未定。列位尚不曉這位人物的本領。老夫詳細調查了朝鮮戰場上諸將的表現后，得知清正是一員名將，非比尋常，非老夫所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