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間槍聲大作，馬蹄聲喧，前方濃霧中無數旗幟宛如影子般移動著。對西軍而言，不幸的戰鬥開始了。

惟新入道聞言頗感驚詫。

舞兵庫不免如此暗想。

三成自忖。想來，這就是他當初自定的方針，因受敵軍動向牽制，終於布下了無用的野戰陣地，未交戰卻已受傷了。

三成再度這麼想。信長也好，信玄也罷，無論哪位歷史名將，遇到這種場合都會採取與他相同的行動。為了救出我方區區千人，主將去與大軍廝殺，命殞小卒群中，沒有比這更蠢的事了。戰爭會因此結束。信長在越前敦賀拋下全軍，單騎逃離戰場，家康也在三方原之戰中將陷入潰亂的部下拋在戰場，一騎逃回居城。如果大將被殺，縱然我方有數萬人，也必然戰敗。

（可以跟著田中部隊走。）

三成抬頭，略做思考，立即擱筆，戴上頭盔。

的確就只有這幾個人。三成將大名分散到丹后、近江、伊勢各條戰線，四面出擊的凄慘結果，現在清楚顯現了。

三成即刻為這位五十七萬余石的大大名物色宿處，安排在城下建得最漂亮的町醫玄好家的宅邸。

大谷吉繼手下有戶田重政、脇坂安治、小川佑忠、朽木元綱、赤座直保等人，都是小大名。三成想要的不是這些人，而是大谷吉繼的戰鬥力。

「不可。」

惟新入道的心思也不單純。當初他要跟隨家康，因故未果，才不情願地加入西軍。既然加盟西軍選擇了興亡與共的命運，為了進一步發揚薩摩的武勇，惟新入道不斷向領國派遣急使，再三要求增兵。領國對上方的形勢十分遲鈍，根本不予回應。

舞兵庫和左近都是三成引以為傲的家老，名聞天下的勇將。但是奔往防衛地點的舞兵庫心存疑問：

事到如今，三成的自信仍不動搖。他不相信慘敗的消息。但慘敗是事實。杉江勘兵衛已經戰死，眾人羡慕的實戰家舞兵庫正敗往大垣城。

三成的焦躁，現在https://read.99csw.com愈發病態。他戴上飾以水牛角的頭盔，穿上黑色鎧甲，一身正規戎裝，單騎出城，在大道途中迎向島津軍，祝賀惟新入道順利歸來。

（現在應當回歸基本方針。）

但是，這次因為戰爭發生在遠國，他只帶領了一千幾百名士卒，而且因為兵力太少，在西軍並未受到高度評價。

（該如何是好？）

（千餘人果真抵擋得住嗎？）

黑田長政的侍大將后藤又兵衛心裏這樣琢磨。他壓低蹄聲，偷偷尾隨而行。又兵衛戴著飾以銀制前角飾物的頭盔，身披黑色防箭袋，插在背上銀光閃閃的大半月背旗高六尺、重十貫，宛似小山向前移動。

卻說河對岸。

（我去迎接。）

然而，島津惟新不這麼理解。他認為三成懦弱，是個毫無友情之人。

深夜，舞兵庫和森九兵衛、杉江勘兵衛一起抵達合渡川畔布陣。森九兵衛和杉江勘兵衛將陣地設於距河最近之處，後面即是舞兵庫的陣地。

秀家神情極度苦澀地回答：

「主力部隊撤走後，對尚在墨股的我家軍隊，只能是見死不救了。這不行，我現在就去墨股，必須將他們收攏來。」

（卻不是個戰術家。）

（並非卑怯。）

三成如此思索時，這個甚無表演力的人掩飾不住自己的慌促。三成站了起來，疾步走出本堂，倏然回頭說道：

堤防上的軍隊沐浴逆光，黑壓壓地排列著，一動不動，難以理解是何意圖。

「那些兵士都是亡命之徒，全軍有決死之相。隨隨便便攻擊，只會導致我方重大傷亡。」

不久，墨股的島津兵與主力會師，由澤渡村奔向大垣城，行軍五里。

「那不是島津嗎！」

確實，除了三成，誰也不敢以德川內大臣家康為對手，制定決定天下成敗的宏九-九-藏-書大戰略。

「我失算了。」

（治部少輔這小子，緣何狼狽不堪？）

（我家的大將雖說是位戰略家……）

「我並非卑怯。」

攔住三成坐騎的是島津家的家臣新納彌太右衛門和川上久右衛門。他倆出於憤怒，質問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惟新入道尋思道。昨夜正是聽從這小子命令，島津軍從垂井驛站開拔，到墨股布下了防衛陣地。現在又倏然撤兵，若是這樣，最前線的島津軍將置身於敵軍之中。

在善戰這一點上，惟新入道恐怕可稱為日本第一了。這位老人青年時代在九州作戰，從不知何謂敗績。朝鮮的泗川之戰，以少量兵力與二十萬明軍交鋒，最終擊潰明軍，斬獲首級三萬有餘，幾乎是史無前例的大捷。

三成已在大垣城裡。他從澤渡村歸城后，立即向正在北邊越前地方作戰的盟友大谷刑部少輔吉繼派去急使，這樣傳達：

「有何不如意否？軍糧及其他等，無論何事，敬請儘管吩咐。」

守備最前線的森九兵衛、杉江勘兵衛等人，因為霧濃，沒發覺敵軍渡河，便讓士兵吃早飯。

軍事會議開始了。

（敵人乘勢而來，即便在這裏擺下野戰陣地，也無望獲勝。暫且退回大垣城死守，等待宇喜多秀家大軍到來。待我方膨脹成大軍之後再決戰，一舉決定勝負吧。）

（就這麼點人啊。）

輝元如果親率毛利大軍到來，西軍士氣必會大振。

「治部少輔大人，現在還用不著這麼慌張。按目前形勢進行下去，完全可以取勝。大人的軍隊與我的軍隊同時出發，兩側夾擊，敵人必然潰逃。」

老人心懷憂慮。在重建島津家財政方面，三成曾表現出優秀的行政管理才能，連老人也給予很高評價，但三成作為武將的閱歷過於平淡。誠然，朝鮮戰爭時龐大複雜的兵站與運輸業務，全靠三成一人的頭腦卓越完成，但那與實戰指揮無關。

吉政在合渡一帶認識某位僧侶，便九九藏書將之從寺院帶出來，讓他指點合渡川何處水淺。

西軍倉促應戰，但為時已晚。而且東軍兵力大大超過西軍。舞兵庫令士兵恣意驅馳，殊死奮戰，然而戰況漸趨不利。不久後撤，又于梅野村再戰，力圖頂回敵人，但兵力失去三分之一，隊長之一的杉江勘兵衛也戰死了，最後全線崩潰，不得不向大垣城總退卻。

「治部少輔大人！」

三成這樣決定。此前在澤渡村分別時的隔閡，三成回到大垣城后非常後悔。一後悔，他憋悶得幾乎都要窒息了。

（又有何打算？）

三成態度冷漠地拒絕了。對於這點，他的朋友大谷吉繼覺得可怕，謀臣左近亦然。這可以說是三成生來的缺欠。

（大將必須保命。）

三成策馬而去。

又兵衛要求全軍切勿輕舉妄動。

當天黎明時分，三成醒來就遣人叫回島津惟新入道，八點左右召開了軍事會議。

出於警醒超群的作戰感覺，惟新入道義弘沒有親率兵馬前去解救。

當天午後，對三成來說，有了一件值得狂喜的好事。他渴盼的宇喜多秀家一萬七千大軍進入了美濃路。

長政的侍大將之一后藤又兵衛首先看破了其中奧妙。

三成臉色一變，再次確認：

三成的不幸在於，他不像現今的家康和過去的信長、秀吉那樣，擁有自養的大軍。三成不過是這場大事的發起人和主辦人，而且只是個財力非常匱乏的劇團團長。

卻說東軍的黑田長政、田中吉政和藤堂高虎等，黎明前抵達合渡川畔。天一亮就尋找渡河地點，然而並不容易。

三成這樣認為。他一言否定了身經百戰的老將的提案。

「請火速出兵美濃路。」

惟新入道強忍怒火。

不，即將開始。恰在此刻，北方合渡川渡河地點慘敗的消息傳到會場。

「與這些相比，我最想談談交戰之事。我有必勝良策，轉告治部少輔儘速來此！」

此時，三成還在敵人尚未到來的澤渡村，手下兵力不多。ｒead.9９cｓw.com

三成在軍事會議上應當這樣詢問。他卻沒問。他問自己的頭腦，急著作答。心無餘裕。

「敵人要出動。」

「想置我家主從於死地，獨自逃脫嗎！您不感到卑怯嗎！」

「不是誤報吧？」

「一定是為了讓墨股的己方軍隊便於逃脫！」

三成沉痛地回言。但他並未解釋為何此非卑劣之舉。

他不去解救，而將手下三百兵丁派到澤渡村旁呂久川的堤防上，全軍人馬排成一列。惟新入道期盼，敵人可以遙遙望見這個陣勢，他自己則佇立橫列的中央。

黑田長政部隊不諳地理，為找渡河地點找得有些厭煩了。

果然，黑田長政從呂久川的對岸看見了。

「開始攻擊吧！」

說是軍事會議，但參加者僅有三成、惟新、行長三人。

中納言秀家覺得三成如此接待自己，簡直一如司茶僧。說起來，三成不過是十九萬余石的低身分。如此低身分卻必須擔任如此大會戰的謀主，各種顧慮一定很多。

關於尋找渡河地點一事，田中吉政曾經兼任這一帶的豐臣領地代理官，算是具備有利條件。吉政名久兵衛，官至兵部大輔。他是近江農民出身，由步卒努力鍛鏈成長，終得秀吉青睞，現任三河岡崎十萬石大名。

「來了呀！」

（這小子真的會打仗嗎？）

有人這樣提議。又兵衛趕緊阻攔。

他估計敵人將從尾張清洲壓來，於是急急出了美濃大垣城城門，在城外澤渡村布下野戰陣地。澤渡村位於尾張清洲通往美濃大垣的途中。

三成又向大坂城裡西軍統帥毛利輝元派去急使，傳達道：

太陽已經升起，但是一片濃霧，看不清前後。這場濃霧有益於東軍行動。

惟新入道只是苦笑，話語不多。三成自然也沉默起來，二人並轡，默默入城。

「家康還沒來。但是美濃方面的敵軍突然猖獗起來，希望足下暫停戰鬥，急速馳援美濃。」

然而三成判斷失誤。敵軍竟從遙遠的北方岐阜進攻大垣。聽到敵人要過合渡read.99csw.com川的消息，三成慌忙撥出一千兵馬，責令家老舞兵庫指揮，在渡河地點打阻擊戰。

三成讓家臣阿閇孫九郎直接問納言秀家：

三成站在全軍主謀的立場，就算是作戲，也應該如此表態。但三成沒說這話。他置之不理，在門前飛身上馬。

軍事會議在澤渡村的寺院召開。此時，自遠國薩摩前來參戰的六十五歲老人島津惟新入道義弘，看著三成和行長的臉，心裏大概比他倆還沒有底吧。

他身邊的大名只有小西行長（肥后宇土二十四萬石）。本來薩摩的島津惟新入道也在，昨夜緊急派他前往把守墨股的渡河地點了，敵人卻沒去墨股。

（或許如此。但目前即便小勝，也屬徒勞。不如靠將來的大決戰來決定勝敗。）

（這小子腦袋不正常吧！）

黃昏時分，秀家一入住，三成就派家臣阿閇孫九郎為使者，饋贈茶葉，接著又派石尾某某送去了晚餐。

黑田長政看見了白色長條旗印著家紋「⊕」，叫嚷起來。

「惟新大人，敵人勝乘威勢，湖水般湧來。在此布陣已不合適，火速撤出，回大垣城！」

出動小量兵力是作戰的大忌。僅是等著被各個擊破而已。

這應該說是起碼的軍事常識吧。但三成與上述的信長、家康不同，他缺了一個致命的條件。島津惟新入道並非石田家的部將，而是同級大名。若是家臣，此時理應不怕犧牲，為主上擔任殿後。不言而喻，他們將犧牲視為武士道的體面舉動，將欣喜滿懷。

三成有錯覺。

「還請暫等片刻。」

……

三成運籌帷幄之際，城外漠漠沙塵飛揚。家臣來報：島津軍順利撤回。

但是始終深信自己能力的這人卻絕口不提：

「啊？」

惟新入道這樣決定。他先向墨股派出急使。墨股的守備隊長是相當於島津惟新孫子的島津中務大輔豐久。

「敝人也去。」

「迫不得已。事到如今，只能自力救墨股了。」

（我或許失去了一個武將的心。島津惟新不會跑到東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