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話的真意想說甚麼呢？此前往來書信的內容家康不知，他有點難以破譯，但沒關係。家康從此信中得到的資訊是：三成不知道家康是否要來美濃。

（總而言之，我知道了一件好事。）

（有道理，確實如此。）

因為此事，家康稀奇地語帶詼諧。

「計算一下全日本的土地，就會明白了。」三成這位計算專家說道。他確實言中了。

「那麼，我動身吧。」

左近這麼認定，原因不在於毛利不來，而是三成的焦躁。三成若過度焦急，失去了爭勝的自信，那麼，只要毛利不來，他這種心理對戰爭形勢勢必影響極大。

「輝元大人現在還沒出馬，連百姓都百思不解。不過，家康若不來，輝元大人繼續留在大坂也無妨……」

即南宮山問題。

但發生了意外情況。信使在近江路被捕，信件落入經東海道正在西進的家康手中，三成並未察覺。缺乏諜報意識的三成，當初就沒想到會有這種危險性。總之，接到信的不是增田長盛，而是家康。

左近佩服三成明確的邏輯思維。但這種思維未必完全適用於實戰。戰略這種政治性或計算性的結構中，唯有再融入戰士非合理性的敢死氣概，交戰才能生氣勃勃。左近這麼自忖，但沒反駁三成。

（這可不好。）

一提筆，想到對方是自己推心置腹的盟友，不知不覺發起了牢騷。盟友雖和三成共同起事，現在卻不相信能夠獲勝，暗中向家康派去了密使，內應準備工作都做好了。三成卻毫不知曉。

這座山的北麓有一條中山道，山的西北麓鋪展著關原。在其反面或恐與交戰毫不相干的東南山中，儼如潛伏似地，隨意駐紮著長束正家和安國寺惠瓊的軍隊。這地方無論戰況如何變化，槍彈也飛不來的，同時，他們也不會開一槍。

接著，三成再度筆及共同舉事的同僚長束、安國寺的怯懦形象。

三成說給自己聽。他相信九*九*藏*書此函的效果。三成猜想，大坂遠離戰雲，殿上極盡太平安樂，增田長盛等人認定此戰必勝，所以毛利不派大軍來。三成希望此函能促動他們惰氣清醒，精神振作。

三成也在繼續等待坐鎮大坂的西軍統帥毛利輝元到來。毛利的主力不到，三成在兵力上就沒有把握。另外，統帥不到前線，對己方士氣多有影響。

「好啊，收到了這封信。」

（三成確實不曉。）

——家康來了！

（有點太過了。）

從信上看，開頭寫有一句「似在等待甚麼」，這說明三成認為家康上陣的可能性是模糊的。但信的中段有這樣語氣的文字：

「不可，不可，打消這念頭為宜。毛利大人若讓大坂成了一座空城，城裡暗通家康者不知擁戴秀賴公會做出何種事來。家康的間諜中，有一個就是西軍的首腦增田長盛。增田大人非常可疑。」

（畢竟是文官。）

左近辭別他們的陣地時，他對三成心懷顧慮，卻不得不唾棄似地這樣說道。

（雖然如此，畢竟還是文官吧？）

他也曾想過要動身。但有人忠告他：

戰後，毛利家的領土遭家康沒收。毛利哭泣哀求，總算得到長門、周防（山口縣）二州，但很難養活龐大的家臣團，德川時代三百年中，毛利家一直處於窮困狀態。后及幕府末期，這個長州藩總算拋棄了傳統的保守主義，開始瘋狂地挑戰德川家。

「但那樣能勝出嗎？」

家康在三成信中還看到一條自己十分喜歡的消息。

於是，好不容易起身的毛利又坐了下去。不知忠告者都是何人，恐怕他們都是家康的間諜。巧妙利用間諜擾亂敵軍內部，這是從亂世中艱辛生存下來的家康的特長。不太諳熟亂世的三成，在治世過程中學習過如何感知世間，但他缺乏家康的那種才能。

「關鍵是人心。諸將萬眾一心，擊潰眼前敵人不用二十日，九_九_藏_書但看目前樣子，最終大概要從我方的內部開始崩潰。」

根據毛利家的家風與傳統來看，輝元及其幕僚不可能採取積極策略。振興毛利家的是毛利元就，元就的臨終遺言是採取保守策略。爾來三十載，毛利家對侵犯山陰和山陽的敵人皆投以防衛對策，從未嘗試踏出領地爭奪天下。

當夜，三成就派出了信使。

——嘿，竟是讓我收到這封信。

某日，針對此事，左近這樣說道。

「果真如此，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事了。」

九月十日黃昏，三成有些焦躁，對謀臣左近說道。

擱筆之時，三成畢竟察覺到這點。他轉念一想，聽到了這般哀傷的前線報告，大坂興許會振奮起來。他封上了信，用蠟黏固。

「何其膽怯呀。」

「主公，不可再指望毛利了！」

三成一日數次這樣嘟囔著。東軍若攻來，立即就會變成大戰。赤坂的東軍不動，大垣的三成也不動。

「長束、安國寺過於自重，他們布陣的地勢，敝人真想讓大人瞧上一眼。本是我方主謀的這兩人，其怯懦形象敵人若不知蹺，那或許該說敵人也夠粗心了。敵人粗心，我方膽小，可哀也。

（何其粗心大意呀。）

這種場合，若是秀吉，必然特意將外出的裝飾搞得富麗堂皇，沿途散播誇大的消息，以挫傷敵軍鬥志。這是秀吉的慣技。家康相反，這個老人好似潛行一般。此乃家康的愛好，但也不僅僅是愛好。

「必須琢磨勝出的手段。若竭盡全力仍未勝出，那就只能將勝負置之度外，奮勇苦戰，死而後已。」

（文官和武官有這種區別。）

（讀了那封信，長盛也能察覺到美濃的危機，定會勸說毛利輝元大人出馬。）

即毛利輝元不可能上陣這一條。為了將輝元和毛利大軍困在大坂，家康及其幕僚不知耗費了多少苦心。幸虧相當於毛利軍參謀長的吉川廣家與德川方裡應外合，利用reaｄ.９9cｓw•com廣家去做了毛利家的內部工作，收到了一定效果，三成的信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赤坂和大垣。兩軍依舊駐紮不動。家康不來，硝煙不起。美濃的天空陰暗，一日之內多次降下霖雨，夜裡特別冷。

「歸根結柢，輝元大人不會出馬。」

家康讀著三成的信，心裏感到滿足。

家康擔憂敵方聽到這消息后，大坂的毛利輝元會理所當然地來到美濃。

「布陣于赤坂的敵軍，現在尚無活動跡象。似在等待甚麼。」

「除了足下，再無別人願聽我關於悲痛現實的牢騷了。」

若是這樣，自己的主公三成又如何？三成青年時代馳驟沙場，二十歲前後作為獨當一面的武將，圍攻過關東城池，但他的主業始終是文官。在左近看來，三成雖是文官，但與長束、安國寺、增田相比，他的風格帶有武斷傾向。三成也相信自己和文官相比，更偏於武將。

不消說，三成多次催促大坂，信使有的在途中遭敵軍斬首，也有的平安到達了。

左近建議道。事到如今，應當考慮在毛利主力大軍不來的前提下，如何制訂戰術，將戰爭引向勝利。否則，指望的毛利軍若不到來，將會陷入失去戰機的窘境。

「但是，我軍宇喜多秀家的奮鬥氣勢與精神準備，非常卓越，島津惟新和小西行長亦然。

「提起軍糧，美濃方面的水稻已經成熟，若收割可充軍糧，但恐遭敵襲擊，輕易不敢收割。近來我方士氣似趨萎縮。」

三成說道。西軍若失敗，家康無論如何都要處理毛利家及其領土，若不沒收鋪展在山陰和山陽的廣大領土，家康再無領地可封給東軍諸將。

家康感到挺有意思。如果原本該收信的增田長政讀了這封極其哀切的書信情辭，必會因恐懼而失去鬥志，依戀家康，會為取得內應之功而更加賣力的。

（大坂歷來如此。）

「純是白費心思。」

「赤坂的東軍在等待家康到來。」

左九_九_藏_書近這樣判斷。

家康終於有了必勝的信心。三成自己這麼說，西軍實況肯定如此。再進一步作敵人內部工作瓦解之，東軍就愈發穩操勝券了。

三成信中的「等待甚麼」，指的是敵軍等待家康上陣一事。

「加緊瓦解敵軍！」

在左近看來，毛利家的輝元雖被推舉為西軍統帥，但他只考慮無論哪方勝出都要設法保住自家和領土，並以此來決定行動，他絕不可能賭博。

他用宛如對話般的綿綿文體寫著寫著，表達更加柔軟了，字裡行間流淌著哀愁，舉出的素材全都是悲觀的。

致增田長盛的信函發出后，三成一直在等待反應。

左近這樣思量。文官的心理結構與武將不同，武將縱然再膽小，但一被拖到戰場也會壯起膽子穩如泰山。文官大名無論平時怎樣口若懸河，一上了戰場就驚怯失色。

雖是敵人，家康卻從心情上覺得三成挺可憐。這麼多人馬從江戶出發，布滿東海道，若在江戶和東海道各地撒下間諜，馬上就會清楚敵情。就連這樣的事，三成好像也沒做。

「前線軍費軍糧不足，我自己的錢物能拿出的全拿出來了，現在手頭拮据，何事也做不了，望火速送來軍費和米錢。

「請下山，往平原再靠近一些。」

三成微微一笑。按照三成的說法，「奮勇苦戰，死而後已」並非戰略，只不過是武德。將道德摻入戰略中通盤考慮，這並非大將的思想。

三成寫道：

家康收到信，對信中的哀傷感到詫異。

左近根據三成對毛利的態度這樣認定。毛利不可指望，三成卻指望毛利率軍到來。事到如今還將毛利計算在內，制訂戰略，這本身就是危險的。儘管如此，三成仍像文官核對帳尾一樣，現在還對毛利主力大軍的兵力戀戀不捨，到了這樣緊要關頭，仍想將其納入戰略計算當中。

三成忍無可忍這樣要求過。但兩個文官強調各種理由，不想離開這個絕好的隱蔽場所。提九_九_藏_書起長束正家，他是豐臣家的理財官，頭腦聰明，被提拔為奉行。安國寺惠瓊是僧侶，早於信長健在時他就被贊為外交能力無與倫比的人物，而且惠瓊是禪僧，平素在豐臣家的殿上，他一直得意洋洋為諸將講解生死的禪理。

三萬人以上的德川直屬大軍從江戶開拔了，家康在軍中，這一切三成好像一無所知。

家康有了自信。他過了三島驛站后，開始採取隱秘行動，讓人覺得家康不在這支大軍中。譬如證明家康所在的馬標，已裝進箱子里秘藏起來。行進路上坐的轎子，盡量使用外觀素淡的。這些安排與努力都有了回報。

這種疑慮和恐懼在西軍將士中擴散著。美濃前方後方的西軍大名中，開始出現暗通東軍者，歸納看來，可以說原因正在這裏。

首先，信的開頭涉及戰線景狀。

當夜，三成在大垣城內一室，給增田長盛寫了一封長信。

家康向前線的井伊、本多兩位軍監派去急使，命令他們：

「再給大坂發去一封催促信看看。」

「毛利的主力軍不到，我方將敗亡吧？」

當天從早晨到過午，左近一直陪同三成，到處視察各部隊的布陣情況。老實說，左近心裏有一件細緻考慮的大事。

尤其對西軍猛將宇喜多秀家和大谷吉繼，要打進去勸誘內應的使者。這個戰略的要點，即通過外交與懷柔使敵軍兵力減半，再動刀兵。

三成似乎還不知道家康已經離開了江戶。

輝元本人並無惡意。

「我去了那二人的軍營，詢問關於交戰有何打算。二人一味擁兵自重，看那種膽小的樣子，即便敵人開始退卻，想必也不敢追擊。他倆在垂井的高山（南宮山）安營紮寨，山上沒有人馬的飲用水，他們卻緊守大山不離。一旦開戰，人馬上下很不方便，何故安營該處，己方感到蹊蹺，敵方也莫名其妙吧。

「左近的武士根性還沒消失呀。」

（哈哈，是嗎？）

（總算萬事盡隨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