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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筆記

創作筆記

在這裏我想稍微談一下,我認為本格推理小說的趣味就在於驚奇。不管是犯人身份的意外性、密室作品的不可思議性,都是作者為了讓讀者享受到驚奇的滋味,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偽造不在場證明的詭計也不例外。所以就算對方是責任編輯,我也絕不會透漏結局的部分。寫長篇小說時,我會在好幾本筆記上,潦草地寫下文章,然後讓女生(有時候是有鬍子的男人)幫我繕寫。就算是這種情況,最後一冊我還是會留下來,自己繕寫到稿紙上。這是因為,我不能從她那裡,奪走驚奇的樂趣。
連載開始后,我並沒有收到讀者的抱怨。或許是讀者把寫滿牢騷的明信片寄到編輯部時,大坪總編輯擔心作者看到後會意志消沉,所以,把那些明信片給揉成一團丟掉了。無論如何,我總算能夠以輕鬆的心情,結束長達半年的連載。
立風書房《鯰川哲也長篇推理小說全集三·黑色天鵝》一九七五年
這個「SR之會」發起一個企劃,就是對一本手邊的長篇小說進行缺席裁判,有兩、三本名作已經受到他們的制裁。下一個成為俎上肉的就是《黑色天鵝》了,檢方羅列出眾多罪狀,我記得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有關從兩大師橋丟棄屍體」。當時檢方的論告,簡單來說就是:那條路線在當時已經電氣化,所以從橋上丟下來的屍體,應該會碰到電線,不可能會掉落到列車上。檢方是譴責作者欺騙了無知又善良的讀者?還是覺得作者太粗心大意了,該判有罪呢?詳細的論告內容我,已經不記得了,幸好辯護律師團的辯論合情合理,所以我獲判無罪。
於是,在這種情況下第二好的方法,就是讓連載同時完結,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了。
「抄襲」這個詞太尖銳了,換成偷用也沒關係,但不論如何,其他作家使用創作者嘔心瀝血https://read.99csw.com才想出來的(江戶川亂步氏以「發明」一詞稱之)詭計,我認為對發明者來說,是沒有禮貌的作法,而且——恕我一再重述——也從讀者身上,奪走驚喜所帶來的歡樂,這是很失禮的行為。
最近在部分的本格派作家之間,出現重新檢討「詭計的原創性與道德」的思潮。讀者或許很難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吧。簡單來說,就是呼籲大家,要對作家獨自發想出的詭計,抱持尊敬的態度。既然尊重那位作家,就不可抄襲那位作家所創造的詭計,這就是他們的目的。
看到這種情況,不只總編輯會慌張,比較晚結束的作家,也一定會不知如何是好。最好的辦法就是:我們其中一人修改故事情節,但只有本格推理小說,是無法這樣隨意刪改的。寫作前,作家都會仔細地畫出設計圖,故事也都是照著這個藍圖進行,這樣才能寫出首尾一貫、以結構美為傲的長篇小說。
某位評論家會說過這句話,強調我們那個年代作家的優勢。誠哉此書。
寫這部小說之前,我拜訪了位於港區芝之西久保巴町的岩谷書店編輯部,與大坪直行總編輯一起,去附近的咖啡店,並告訴他《黑色天鵝》的開頭部分。這時,同席的田中潤司氏露齒而笑,指出了上述河田檢察官所提到的錯誤。我微笑以對,沒有反駁。我的想法是:為了完成一本小說,歪曲一部分的現實,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那座陸橋下有電線通過的事,我自己也非常清楚,每當我往返于「偵探實話」編輯部時,我都會靠在厚實的水泥欄杆上,俯看著蒸氣機關車與電力機關車通過橋下的景象,並思考我作為一個推理作家的未來。
有一個很奇妙的現象是,我出版長篇時,指出我錯誤的讀者,有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住在關西或關西附近的人士。我雖然覺得:這好像與一般認為的關西人個性有些不同,但我還read.99csw.com是得要對他們如此仔細閱讀我的作品,致上我的感謝之意。相較之下,東京方面的人或許都只讀表面吧,極少對我的作品做出回應,而北海道跟南九州方面會做出回應的人,更近乎等於零。看來知名的推理小說愛好者團體「SR之會」成立的地點,之所以會在京都,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古井正澄氏過去會擔任過《寶石》的總編輯。我曾聽他說過自己的兒時際遇,知道他會接連失去雙親,所以我對他印象深刻。
當時擔任那可憎檢察官角色、對我求處死刑的,就是後來成為本全集解說者之一的河田陸村氏。相信不用說也知道,這個筆名來自卡特·狄克森。值得記上一筆的是,他的本業為大阪讀賣新聞的經濟記者。
本篇是與松本清張氏的《零的焦點》一併連載的。在雙方的小說進行到三分之二時,我看出了松本氏作品中的殺人動機。編輯跟讀者雖然還看不出來,但身為作家的我,理所當然地完全看穿了他葫蘆里要賣什麼葯。總之,我發現的事情就是——「《零的焦點》與我的長篇正走向相似的結局」。我在心裏大喊不妙,雖然這完全是偶然,但動機相同的話,讀者會覺得很掃興吧。
假設A氏在經過數日苦思后,終於想出了一個利用時鐘的詭計,A氏把這個詭計用在一部長篇上發表出去,而就在幾年後,B氏在一部短篇上用了那個詭計。如果讀者是以這個順序來閱讀的話,暗罵一聲「B這混球,居然貪圖方便抄襲別人」就算了;但先讀到B氏的短篇的人,過幾年接觸到A氏的長篇時,看到故事的最後一定會非常失望吧。花了將近一千圓買書,又花了時間讀完書的報酬,卻只有「失望」二字。怨憤的他,腦海中一定貼上了「A是抄襲者」的標籤,而這個標籤,直到他在某個機緣巧合下,知道這兩部長短篇小說的發表順序前,都會一直貼在那裡。read.99csw.com
推理小說作家變得更加堅強是件好事,要是不堅強的話,可能會像過去的傳說一樣,出了第三部作品之後,就江河日下了。可是不管時代怎麼變,推理作家的筆力變得如何旺盛,一年寫一本完整的本格長篇應該是極限了。因為好點子不可能迅速頻繁地出現在腦海中,全盛時期的卡特·狄克森,曾經創下一年寫四本長篇的紀錄,但這種創舉也只有他才做得到。
現在這件事聽起來已經像是古老傳說了,但過去編輯與前輩作家之間會流傳過一句話:「長篇推理小說誰都能寫個一、兩部,但第三部就是個大問題了。」因此,當時的新人寫第三部長篇時,應該多少會有種戰戰兢兢的感覺吧。最近的年輕作家,如果聽到這個迷信,一定會捧腹大笑的,但由此可以看出,過去的作家就是有這麼的——應該說單純吧。
正好《零的焦點》也接近大結局,這樣下去的話,看來能像我期望的一樣,雙方同時寫出最終回了。我默默地鬆了一口氣。但最後事情的發展,並沒有這麼順利,忙碌的松本氏在最後一次連載前休刊了一個月。
不過在抄襲問題上,有些情況是不能一概而論的。比如說,並非抄襲或借用,而是偶然想到與前人相同的詭計,並寫成了長篇小說的情況。此種情況是有前例的:某位英國作家幾十年前發表了一部作品,而不知道有這部作品的兩位日本作家,卻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幾乎在同一時間,寫下了使用同樣詭計的長篇小說。而且,日本的兩部長篇不分高下,非常優秀,甚至超越了那位外國作家。當然,那三部作品提到的動機不同、文章不同、兇手也不同、破案過程也大異其趣。就算一併閱讀也是趣read.99csw.com味十足。遇到這麼優秀的作品后,我也得要改變我的主張了。
我記得當時負責的編輯是谷井正澄氏,幾年後他對我回憶道:「那時候我被清張先生痛罵了一頓,他說我為什麼不先跟他講:《黑色天鵝》的結局會是那個樣子。他這樣說我也沒辦法啊,我自己也不知道嘛。」因為我沒有泄漏長篇小說的情節,害得可憐的谷井氏被罵了一頓,但不虧是松本清張先生,安排了一個非常高明的結尾,為小說畫下了完美的句點。
就因為這樣,我非常不贊成少年小說出版社,出版推理小說名作的簡約版本。或許會有人反駁說,反正小孩長大之後,就會完全忘記內容了,你這是杞人憂天。但是,真的是這樣嗎?以我來說,我小時候讀過的「小學生全集」里,有柯南·道爾的《四簽名》、莫理斯·盧布朗的《奇岩城》,以及強斯頓·麥考利的《Thub-Way Tham》。等我長大后重新讀這些作品時,所受到的感動就非常稀薄了。
「現在的新人還真可憐啊。一得獎,雜誌社就從四面八方湧上來向他下單,如果推辭的話,其他人就會罵:『混帳東西得獎了不起啊』,所以,根本就沒有時間,可以讓靈感發酵。」
我想,還是該讓小孩子讀為兒童寫的推理小說。艾勒里·昆恩有寫少年小說,而在日本,除了《二十面相》外,小酒井不木、大下宇陀兒、甲賀三郎等人,都發表了優秀的少年小說。出版少年小說的出版社,應該要試著去發掘這些優秀作品才是。
最近推理小說熱潮已為大眾所接受,身為一名推理作家,我覺得這是再好也不過了。但是,這股熱潮也連帶造成推理作家受到過度壓榨,所以,我無法真心地為此感到高興九九藏書
就像上次寫到一樣,《黑色天鵝》《憎惡的化石》是同時寫作的。成為熱門作家后,在同一時間寫好幾本小說,是常有的事,根本不值一提。但人一忙,腦袋裡難免會產生混亂,因此有時會鬧出在A雜誌連載的小說中的角色,突然出現在B雜誌的小說里,讓編輯手忙腳亂的大笑話;但如果是寫推理小說,而且是本格推理小說的話,讀者的眼光是很嚴厲的,這種事可沒辦法笑笑就算了。而且長篇的本格推理小說,就算是在推理小說的起源地歐美,一年一部作品已是極限了。要是生產太多,小說的密度就會變薄,品質也會滑落。不過或許是因為當時的我還年輕吧,這兩部小說我寫得十分順暢,絲毫不以為苦。平常寫的是《憎惡的化石》,等到月刊雜誌截稿日的前十天,才換寫《黑色天鵝》,每次寫個一百張稿紙后交給編輯部。
晶文社《快樂閱讀本格推理的方法(本格ミステリーを樂しむ法)》一九八六年
在我寫《黑色天鵝》的那個時代,能夠在一般雜誌上,發表作品的推理作家人數不多,因此,其他的人雖然在經濟上並不寬裕,但卻有充分的時間,可以投入在一部作品之中。當時推理小說雜誌編輯的想法是,推理小說是要將一個靈感,一點一滴發酵之後,才能慢慢地寫出來的,作家亦贊同這種想法,不管是寫長篇還是短篇都是一樣。
似乎有些離題了,但我想說的是,我所寫的長短篇中用的所有詭計,都是自己發想出來的,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創作態度。同時我也一點都不願意,我費盡心思想出的詭計,被人輕易挪用。
把草稿給別人繕稿這件事也是虛構的,不管多忙我都會自己繕稿,只不過曾有一、兩次透過出版社,委託工讀生繕稿,而那個工讀生恰巧是位女性罷了。
鯰川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