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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瑪麗猶豫了一下,低著頭大步流星地穿過門廳,還是不看母親。她在櫥櫃里瞎摸一氣,找到一隻合裝袋,取出一小包鹽和醋。
她轉回頭望著那扇骯髒的窗戶。
她緩慢地輕彈去煙灰,彈、彈、彈,好像桌子對面有一個隱身的對手,他們正在談話,她輕彈煙灰的動作是為他們的談話打標點。廚房裡有兩把椅子,餐桌兩端各放了一把。這個家有五口人,但只能擺下一張兩個人坐的桌子。
「你看起來情緒很低落,坐在那個黑黑的地方。」
她深吸了一口煙,體味它滑過喉嚨,向下燒灼,充滿肺部的感覺;意識到這就是她想要的那一口,她笑了。她每天要吸20支香煙,每一支吸6口,也許7口,也就是說每天吸120口香煙,但只有一口讓她覺得享受。這是一種戒煙訓練,以此讓她明白其實吸煙並不能帶給她快樂,吸煙毫無意義。但是這個方法不管用。知道那一口多麼珍貴,她反倒更加享受它帶給自己的感覺了。彈、彈、彈,她對著煙灰缸笑了……
這其實並不是她喜歡的東西,但是俄羅斯琺琅藝術品的圖案來自農民刺繡,是那些貧困的婦女設計了這些圖案和配色方案。她們把圖案綉在桌布上,綉在衣服的下擺上。她們在寒冷而黑暗的屋子裡賣力地工作,手指常被刺破。那些貧困的婦女深切地渴望美,只有創造出這些美好的東西,她們才有力量穿過黑暗,才能感受到生命的活力。
凱又吸了https://read•99csw•com一口煙。窗外的天色漸漸黑下來,但她懶得起身開燈。她坐在越來越濃的黑暗中,享受這段短暫的寧靜時光。要不了多久她就要開始沏茶,以及下一輪的瑣事。下面的街頭傳來男孩奔跑、叫嚷的聲音,他們在踢足球,她猜想有一群女孩靠在牆邊觀看。吏遠的地方,是格拉斯哥城,她能看見高伯區林立的高層公寓、燈火輝煌的市中心以及大學的鋸齒形高塔。
喬是迷人的,這也是他的煩人之處,他總是用魅力迷惑別人為他做這做那,凱不想縱容他,「走開,我已經進入更年期了。」
凱嘆了口氣,「我們不要再這樣好嗎,瑪麗?要不然,你還回我的薯片。」
凱向後坐了坐,仔細地端詳著它:這隻碗很小,碗口向里緊緊收攏,裏面是那種鍍金的舊銀,銀的冰冷水樣光澤與金的溫暖光芒交相輝映,外面的琺琅胎底是黃色的,從盤繞的絲線中漫生出的紅色花朵和白色及藍色的樹葉異常妖艷,一條藍點組成的細線把碗口與碗底連成了一個整體。
沒待凱回答,他已邁著輕快的腳步走進了陰暗的廚房,在合裝袋中翻找著,掏出兩包乳酪和洋蔥。
現在他要出去了,而且一去就是好幾個小時。對於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站在街角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與好朋友們混在一起簡直是天下最愜意的事情。凱還記得自己在這麼大的時候,其實也不是多九_九_藏_書麼遙遠的事情,不過是在這四個孩子之前,她仍然能回憶起那種興奮,那種強烈的吸引力。荷爾蒙。現在,她有四個孩子,像樓梯的台階一樣,一個緊挨一個,幾乎同時進入了青春期,個個精力充沛。
瑪麗瞪著她,「好吧,那麼,我不喜歡。」
「你自己沒長眼睛嗎?」
「你在門口找過嗎?」
「嘿。」喬在門廳里喊她。她看了看,發現他正坐在地板上,伸著腿穿鞋。
喬是她最喜歡的孩子,做父母的偏愛某一個是不對的,但她就是這樣。他們都在青春期,但喬是唯一一個注意到她感受的孩子,有時候他會試著逗她開心,使她振作起來。
她伸出手,用指尖輕輕摸了摸,感受著纏繞在琺琅四周的絲線,最吸引她的是紅色的釉質,清晰而透明,像是剝開了的果凍,她甚至不知道怎麼說它的藝術風格——Ros——tov fin-ift——這個詞不好發音,但是她卻喜歡它不好發音的事實,這讓她感覺這個東西彷彿來自另一個宇宙,比如說Obi-Wan Kenobi什麼的。
凱知道,在這過去的130年裡,所有曾經擁有過或使用過這隻碗的人,沒有人像她這樣喜歡它,像她這樣在無法入睡的漫長黑夜裡,用指尖輕輕觸摸它,觸摸那在一片片絢麗的色彩中蜿蜒盤旋的銀線。
櫥櫃的門敞開著,懸在空中,彷彿要掉下來,複合板操作面上包裹著的那層塑料膜已部分脫落,失去read.99csw.com塑料保護的地方因為潮濕而膨脹起來。物業已經答應把廚房翻新,他們還去過山下的物業管理處,從三種選擇中挑選新的操作面和櫃門,但這已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
他也看見了,咕噥了一聲,朝儲物箱走過去。
他轉過身,朝大門後面的儲物箱看了看。她特地把箱子放在那裡以方便孩子們隨手丟進衣物,箱子是透明的,她可以看見那雙運動鞋就歪在一側。
從窗戶向外望去,格拉斯哥城是灰色的,街燈己開始閃爍,是那種弄髒了的黃色,但也許這座城並不是灰的,自家廚房的窗戶才是灰的,玻璃靠外的那一側,矇著一層永遠也洗不去的污垢,閃著油亮的光澤。從山下的公交車站匆匆忙忙往山上趕時,她常常會仰望那些窗戶,看到玻璃上的亞光塗層,那些永遠也不可能得到清洗的窗戶總是讓她遐想。究竟誰認為這是一個好創意?在美好的日子,你會認為這是規劃者的失誤,在糟糕的日子,你會認為他們對這裏未來的居民心懷憎恨,覺得這些人骯髒、低賤,不配擁有乾淨的窗戶,嫉妒他們擁有鳥瞰全城的視野。
「不用,我沒事。」
凱又吸了一口煙,這一口很糟,是酸的,發了霉的那種,那種讓她想立即戒煙的味道。
又一次受到兒子出其不意的魅力襲擊,她的心情開朗起來,「我沒事,兒子,只是有點冷。」
凱咬住嘴唇止住笑。瑪麗曾經羞愧地哭過,只是因為凱當著她班上一個男同學的面說https://read.99csw.com她喜歡瑞貝拉。
「親愛的,」她喊道,「我們有薯片。」
然而,幾百年以後,珠寶商們佔有了她們的設計,把這些圖案複製到昂貴的器物上,比如說這隻碗、腰帶的扣環,以及當茶葉還是一種奢侈品時把圖案印在茶葉罐上。這些東西是如此昂貴,那些做針線活的婦女們永遠都負擔不起,而她就是那些婦女中的一個。她坐在昏暗的廚房裡,碗上複雜的圖案向她訴說著從無到有創造出來的美,告訴她發現美、欣賞美的重要性,即便是透過一扇骯髒的窗戶。
「媽媽?」
「什麼事?」
瑪麗突然感到莫名的尷尬,「閉嘴。」她氣沖沖地返回卧室。
她嘆了口氣,向窗外望去,俯瞰這座灰色的城市。她所在的卡西米克高層公寓就建在山坡上,整個格拉斯哥城在她眼底一覽無餘。在任何其他城市,像這樣有著廣闊視野的地方一般都會留給那些富人,那樣的話,凱斯金山坡上將會星星點點地布滿花園洋房,但這裏卻不是這樣,她一直都搞不懂,也許是因為離市區太遠了吧。
她氣呼呼地走開了,沒有忘記帶走薯片。
凱坐在窗邊,低頭看著面前的那隻碗,笑了。這個很值錢,她肯定。如果把它帶到「巡迴鑒寶」欄目上去,為了保險起見,她會最後一個出場,因為專家評估出的高昂拍價,一定會在觀眾中引起轟動。
他扔下一包在操作台上,「我的運動鞋在哪裡?」
她突然伏倒在桌上,一副被擊敗了的樣子,「你九_九_藏_書脫到哪裡去了?」
「因為用媽媽的眼睛更容易找到。」他打開薯片袋,取出一些,塞進嘴裏。
她沒有回答。
「我的運動鞋在哪裡?」喬瘦削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那是薯片咀?」
「一包就夠了!」
「我喜歡你的指甲油。」
她看著他把外套從儲物箱中拉出來,套在身上,動作優雅,風度翩翩;他總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種優雅的風度。他打開大門,向昏暗的樓梯口走去,留下一陣穿過門廳的冷風。
「門口。」
「說真的,我的運動鞋在哪裡?」
從門廳里射過來的那束光正好照在煙灰缸的一側,也就是那隻小碗的一側,紅色的琺琅花瓣閃閃發光,像蛇一樣蜿蜒的銀線是莫斯科能工巧匠的傑作。她嘆了口氣,用指尖碰了碰它。古斯塔夫·克林格特,她在互聯網上查過碗上印著的這個標記,是19世紀80年代的東西。
凱聽到門廳那邊一間卧室的門打開了,瑪麗走到廚房門邊,目光遠離凱,望著遠處,彷彿她只是碰巧路過。只有13歲的瑪麗非常害羞,幾乎足不出戶,然而她卻喜歡塗著厚厚的指甲油;這一次她塗的是藍色,與頭上的髮帶正好相配,胖乎乎的臉蛋,光潔的面頰上有一團粉紅色的圓暈。
瑪麗忍住不笑,不屑地哼了哼鼻子,卻哼出了一點鼻涕;她摸了摸潮濕的上唇,用責怪的眼神看著母親,「看在上帝的分上。」
「你肯定嗎?要我給你帶一包薯條嗎?」
「沒有,要去看看嗎?」
「你化妝了嗎,寶貝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