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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安靜。現在還不是竊賊活動的時間。房子坐落在山頂,白天時人們可以看見它,尤其是在這個時間段,鄰居們可能還在外面,在各自的田間地頭視察園丁的工作,或者追趕著他們家肥胖的純種狗,只有非常自信或非常愚蠢的小偷才會選擇這個時候破門而入。
但是兩人都沒有退讓,憤怒的男孩與她對視著。
他的眼睛從她的臉上滑落,在她身上游移,順著T恤衫向下直抵大腿,他突然厭惡地移開視線,看向一邊。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沒穿內褲。她進來時實在是太累了,隨意地把鞋子脫下,棄在大廳里,跌跌撞撞地爬上樓,把裙子和內褲丟在卧室的地板上。她穿著睡覺的這件1日T恤,剛剛夠得到大腿,勉強遮羞。她已經連續24小時沒有睡覺了,她很痛苦,她的母親已經死了,她理所當然應該好好睡一覺。
從山下花園傳來了犬吠聲,持續不斷,在封閉的弧形房間里縈繞不絕。
她肩后的呼吸聲越來越快,越來越弱。
在憤怒的刺|激下,她徹底清醒了,決定奪取控制權,「我知道你們想幹什麼!」她朝他走過去,一隻手向樓梯揮舞著,「你不知道你正在和誰玩兒,你挑錯了對象!」
一個爸爸,這可能是任何人,一個哭哭啼啼的爸爸,一個強有力的爸爸,或者是一個可憐的醉鬼爸爸。也許拉爾斯決定不再信任她,想把東西要回去。
她從枕頭上抬起頭,仔細聆聽。
憤怒的男孩看著她,眼中還是那樣不變的深沉的傷痛。他的眼皮低垂著,表達著憎惡。當他的手指在錢包里野蠻地摸索時,他一直看著她,食指和中指像剪刀一樣夾住了幾張大鈔和一張計程車票據,拽了出來。
她的意識靜靜地滑入溫暖的黑暗中。
男孩把手機舉到頭頂,好讓門邊的同伴看見。憤怒男孩的臉抽搐了一下,「還有什麼?」
「警察!救救我!家裡闖進來兩個男孩!」憤怒的男孩就在她旁邊,他抓住她緊握手機的手,把她拉得直起身來,但莎拉繼續喊道:「就在我的卧室里,一個胖子,我認識他!」
並非她母親的魂靈,而是兩個十幾歲的男孩,遲鈍而笨拙的樣子。他們穿著寬鬆的黑色慢跑長褲,與長褲配套的T恤內外反穿著,長長的接縫沿著雙臂一路向下直通到雙腿。他們還穿著同樣的黑色運動鞋,這種奇怪的一致裝扮讓他們看起來像某個邪教組織成員。
突然,從樓梯口傳來一聲地板的刮擦聲,她的眼睛猛地睜開。
「我的母親死了,」她又說了一九_九_藏_書遍,但是當她突然意識到他們對在這裏發現她一點也不感到驚訝時,她的聲音漸漸微弱下來,「我還活著……」
蹲在地上的男孩艱難地移開目光,手從袋子中退出來,拿著一部手機。這是一部磚塊般的手機,只有領取退休金的老人才會使用的那種,紅色的塑料機身上布滿了大大的按鍵,小小的屏幕上是一棵棕櫚樹圖片,但令人費解的是手機關著,因為屏幕沒有光,很顯然這是一部假手機。意識到自己竟然把這個東西搞忘了,莎拉很沮喪。她總是忘記這個東西,她本來可以用它的。
「我有錢。」她對著空氣說。
憤怒的男孩看著她腳邊的地板,臉上的紅暈退去,漸漸變得蒼白。高個子男孩放開他的手,順著他的視線,邁開長腿,隨意的兩步,就站在了兩個人之間,佔據了他們之間寶貴的距離。他在她的腳邊蹲下,在她最喜歡的手袋裡胡亂地摸索著。他距離她的大腿只有一英尺遠,莎拉叉開雙腿,露出私處,他感到一陣暈厥。
她猜對了:他在用力撕扯拉鏈的瞬間有片刻的猶豫。她於是更大聲地說:「我認識你爸爸。」
她鬆了口氣,笨拙地側過身子,伸手拿過床邊的手袋。她緊張不安地在手袋裡摸索著,一包紙巾,一打收據,一本護照緊,貼著蘋果手機冰冷的金屬后蓋。她把這些東西扒拉到一邊,取出手機,按了按主頁開關,很高興地看到屏幕立即亮了。自從抵達格拉斯哥機場,在頭等艙的過道上等著下飛機時,她就打開了手機,一直開到現在。她並非總是如此。有時她會連續24小時關機,直到補足了覺才再打開。現在她的雙手集中在屏幕上,滑動屏幕解鎖,選擇鍵盤,急切地按下999三個數字,剛剛按下「呼叫」,她就聽到了卧室門口異樣的聲音。
莎拉知道自己並不是很漂亮,但是她很注意修飾和保養,身材苗條,髮型時尚,在柔和的燈光下,有些人可能覺得她還是很迷人的。但是這個男孩並不這樣認為,他很憎惡她的形象。
她鬆了一口氣,差點笑出聲來,「你們來這裏幹什麼?」
「你是誰?」她說,「我認識你。」
是被樓梯井放大了的鞋子刮擦地毯的聲音,有人壓低嗓子給出了兩個字的指令,聲音非常尖細,「上去。」
她慌亂地把手機扔進羽絨被窩裡,站起身來。
莎拉從沉睡中蘇醒過來。四周出奇得靜,靜得讓她吃驚甚至不安。她睜開眼睛,看了看床頭的小鬧鐘,紅色數字read•99csw.com閃爍著:16:32。
她不能死在這裏,這所冰冷破敗的老房子,這個她畢生都想努力逃離的地方,她不能光著屁股死在兩個張狂的孩子手裡,死在這個曾經是她兒時搖籃的房間里。
其中一個男孩身材高大,剃著光頭,因為緊貼著門邊站著,所以看不到她,聽到裏面的聲音后他有些不安地挪動著身子,一個肩膀朝外,好像準備隨時要離開。
他們都僵住了,看著手機,猜想自己被人聽到了,突然意識到在這場戲中是不是一直就有個聽眾。憤怒的男孩首先反應過來,他擰過她手中的手機,慢慢地舉向自己的耳朵,仔細聽。
莎拉偷偷瞥了一眼手機,尋找希望的光芒,但是什麼也沒有。
莎拉後退到床上,她可以看到羽絨被下手機的一角,彷彿正在偷看著這一切,她彎了彎手指,好似槍手在排練。
「你有孩子。」他似乎非常肯定。
荒謬。
他們緊挨著站在床頭,這所房子散漫凌亂的錶殼下聚集了一團凝重的仇恨之氣。
高個兒男孩驚慌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憤怒的同伴,她再次抬高嗓門,「你最好現在就離開這裏,如果我告訴他你入室搶劫,你以為他會怎麼說?」
他們開始試探性地挪動了幾步,佔據了門道。不慌不忙,自信而勇於冒險的孩子。
他的臉上溢出得意的笑,他戳了戳手機屏幕,把它扔到床上。
與其說那是一種聲音,不如說那是一種感覺,她感到空氣在樓梯口突然轉向流動了,一個人的身體從門邊的牆上刷過,貓下去,她驚恐地打了個寒戰,好像冰冷的手指劃過赤|裸的後背。
這裏和那些陌生的房間是不同的,因為在這裏她是一個正常的一家之主,她可以打電話給警察,讓他們來幫她。
「你有,你他媽的肯定有!」他環視了一眼房間,好像她的孩子可能被藏在羽絨被下,甚至衣櫥或者床底下似的。
高個子男孩驚呆了,害怕了,看著憤怒的同伴。
他的聲音在高音部撕裂開來,高個子男孩猛地伸出手,把他的拳頭從胸口拉開,把他向後拽,「住手,住手,哥們兒,吸氣,深吸一口氣。」
莎拉鬆了口氣,差點笑出來,「你們想要錢嗎?」
她聲嘶力竭地叫喊:「趕快滾出去,馬上!」
睡得迷迷糊糊的莎拉坐起身來,想象著母親坐在樓梯升降機里,呼呼地升起,落在二樓的樓梯口,撇著嘴,一副專橫霸道的樣子,她需要答案:他們怎麼會制訂出那樣一套護理計劃?為什麼莎拉從來沒九九藏書有在家幫她洗過澡?為什麼傑弗里主教沒有為她主持葬禮?
莎拉低下頭,撒腿就跑。
安靜。莎拉住在這裏時總會習慣性地把廚房裡的收音機打開,調到第4台,電台中播出的談話節目聽起來溫柔而親切,使這裏顯得不那麼空曠寂寥,尤其是在另一間房裡聽起來,給人的感覺像是這座房子里聚滿了從漢普郡過來的優雅人士,正在這裏閑談。如果是在格拉斯哥那樣的大城市,竊賊們若是光顧到這樣的房子,可能會覺得很奇怪,但是在桑頓霍爾這樣一個封閉的村莊,這種情形是合理的。莎拉還會戰略性地把所有的燈打開:大廳,樓梯,所有她視野以外的地方。她具有混淆視聽、製造錯覺的天賦。
高個子男孩用胳膊肘捅了捅同伴。憤怒的男孩仍然盯著她的臉,揚了揚下巴,命令高個子進入房間。高個子膽怯起來,微微搖了搖頭。他們繼續用手勢交流著,憤怒的男孩死盯著她的眼睛,一副恨之入骨的樣子。
蹲著的男孩把磚頭手機放進衣兜里,再次把手伸進手袋,摸到了錢包,他似乎很高興,站起來,得意地舉起錢包。
錢。他們一定是為了錢才來到這裏的。這是這所房子里他們唯一可能想要的東西。但是現金在廚房裡,而這間房在樓上,到這裏,要爬過一層樓,穿過一個大廳,越過一道走廊,通過一扇門。很顯然,他們來這裡是來找她的。
但是他們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錢包上,高個子退回到胖同伴身邊,仍然高高舉著錢包。她想:他們和那些搶劫犯沒什麼兩樣,不過是一些喜歡把衣服反穿的傻孩子,他們一定是把校徽藏起來了。
他的聲音很高,是從樓梯間傳出的那個聲音,但她所注意到的是他的口音:不是格拉斯哥的,根本就不是西海岸的,他也不可能是那種性格溫和而中性的蘇格蘭本地孩子。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東海岸的,但肯定是英格蘭人,也許是愛丁堡或倫敦的。他們來到這裏,很顯然並非偶然,他們是特意過來的。她突然很迷惑,不明白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在她的身後高個子挪了挪腳步,向她靠攏,直到呼吸吹動了她的頭髮。她感到一股潮濕的氣息落在耳朵上。憤怒的男孩在她的臉上讀到了悲涼,她從憤怒男孩的眼中看到了熊熊的怒火。
他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環顧房間,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聽著,」她試圖提出合理的建議,「你們最好馬上離開,我一分鐘前就報警了,警察正在趕過來,如果你們不走,麻煩就大了。read•99csw•com
但那個憤怒的男孩卻不為所動,他尖厲地喊道:「斯奎克!媽的快點!」
曾經,在迪拜的一家酒店,莎拉遇到過這樣一個客戶,他是個大胖子,他們一起共進晚餐。她還記得他悲傷、絕望、冷漠的樣子,雖然她努力與他交談,但是整個用餐時間,他始終保持沉默,只是一個勁地喝悶酒。在乘坐回房的電梯中,她默誦著要說的話:有時候這種事每個人都可能遇到,撫摸和聊天不是一樣很不錯嗎?下一次如果他覺得需要,他們可以服用藥丸。在床上,她聽從指令面朝下趴在枕頭上,她聽到身後相同的呼吸,那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像動物發出的一樣;她轉過身瞥見了他手中一道金屬的閃光。她把他踢下床,一把抓起衣服,撒腿就跑。她之所以成功脫身是因為他太胖了,追不上。
莎拉突然明白了:他之所以不害怕她記住他的面孔,是因為他來到這裡是為了殺死她。她永遠也不可能離開這裏了。
有一瞬間她以為他會扔下錢包,還給她,向她道歉,退出去;有一瞬間,她屏住呼吸,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比特·拉爾斯,那個被擊敗的悲痛的拉爾斯鄙視她,但是卻需要她,除了她,他從來不需要任何人。只要對他來說是合適的,他會毫不猶豫地殺死她,但是這並不合適。這些孩子不是拉爾斯派來的。
「拉爾斯?」她脫口而出。憤怒的男孩顯出很痛苦、很受傷的樣子。
「那是為什麼?」她極力喊叫著,希望這樣能把他們嚇退,「你們到底想幹什麼?這是我的家!」
莎拉又試探著說:「你們走錯了房子。」
但是他看著她,堅定地說:「不,我沒有。」
她不安地聳了聳肩,只見他握緊了拳頭。
高個子退縮了,但憤怒的男孩甚至眼睛都沒眨一下,他抬起下頜,好像要張嘴咬她一口的樣子。這不單單是憤怒,這種憤怒中還夾帶著一種深深的悲痛,她突然認出了這張臉。
她看到憤怒的男孩猛地拉開錢包拉鏈。她認識那隻鼻子,短短的鼻樑,寬寬的鼻翼,圓圓的鼻孔,她非常熟悉。她猜測道:「我認識你爸爸。」
她淚眼婆娑地看了看他們之間的空隙,還有不遠處敞開的門。
「聽著,」她說,「滾出去,這不是沒人居住的空房子。」
他仍然氣急敗壞的樣子,「手袋在那裡!拿過她的手機來!」
莎拉感到精疲力竭,睏乏極了,此時的她只想睡覺。她天真地想:是廚房裡的保險絲燒了,還是那台老舊的收音機終於壽終正寢了?這座房子九_九_藏_書里的一切都又老又舊,需要修理。
她重拾起一點信心,再次審視著他們。他們不會得到錢的。她什麼也不會說,她要裝傻,因為警察會過來,帶走他們,審問他們。她只需要聽起來很無辜就是了。
「孩子們?」
於是她判定:是收音機壞了。她微笑著閉上眼睛,蜷縮在鬆軟的羽絨被下,舒服地翻了個身,再次進入甜蜜的夢鄉。
「你的孩子們在哪裡?」憤怒的男孩問。
意識到因為是在家裡,自己反倒毫無防備,她很懊惱。莎拉曾到過許多陌生的地方,可怕的地方,每次都能保持警覺和冷靜。她總是在進去的路上勘查好安全通道,無論是在剛剛抵達時,還是在逗留期間,她都能掌控局勢,但是在這裏,她毫無防備。
他舉起拳頭,用力捶打著自己的心臟,「他媽的誰給你看過我的照片?」
她哭了,伸手懇求道:「我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嗎?我會說的,告訴我,我會說的。」
另一個男孩留著烏黑濃密的長發,沒有退縮的樣子。他一臉怒氣,正對著門框站著,直直地盯著她的臉。
莎拉抓住機會,撲向她的蘋果手機。她側過身去,手指碰到了手機冰冷的金屬,她緊緊地握住它,因為她知道這個東西很容易從手中滑脫出去。她舉起手機,戳向主菜單鍵,試圖滑屏解鎖,但兩次都沒成功。
「我肯定認識你。」雖然她並不十分確定:記憶瑣碎而模糊,好像他是電視或報紙上的某個人物,「我見過你的照片。」
憤怒的男孩盯著她的眼睛,同時把重心轉移到一條腿上,一隻腳滑進房間,腳尖已經碰到黃色波斯地毯的邊緣,慢慢侵入雙方之間神聖的中間地帶。他看到她緊張起來,驚恐不安地看著他。她在他的臉上捕捉到了一絲同情,但是如同稍縱即逝的火花一樣,他的臉很快就變得更加陰沉。他挑釁地揚了揚下巴,再次挪動腳步,一點一點地,直到完全踩住地毯的流蘇邊緣,似乎是在告訴她,他完全可以撲過來,他會過來的。
憤怒的男孩臉紅一塊白一塊,激動得舌頭打顫,「照片?你見過我的照片?」
「錢?」憤怒的男孩平靜地說,「你以為這是為了錢?」
「不……」她說,「我還沒有孩子。」
門吱呀一聲開了。
她掀開羽絨被,甩開腿,雙腳落地,試圖站起來,但是軟綿綿的膝蓋不聽使喚,搖晃了幾下,又倒回在床上,身體非常不雅地彈跳起來。
「住口!」憤怒的男孩露出牙齒,「滾回去!」他向她邁開堅定的一步,獰笑了一聲,牙齒顯得很乾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