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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現在還不是律師探訪的時間,他的法庭指定律師很懶惰、很懈怠。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難道斯奎克自殺了?
「什麼事?」托馬斯問。
「是的,」他悲傷地說,「我們認識,我們認識。」
門發出嗡嗡的響聲,邁克康特拉開門,後退一步,讓托馬斯通過。這段走廊更好,沒有那麼重的氣味,地板也沒有擦得那麼鋥亮。
「你們認識?」
「她還擔心你妹妹,埃拉已經停止服用抗精神病藥物。」
「是的。」
一縷銀髮在他的頭項移動,向左,向上,獨自在動,而他則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用低沉的嗓音告訴托馬斯:一切對每個人來說多麼合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厄運將很快結束。
他們朝走廊盡頭的一扇門走去,經過廚房的通風口,空氣中飄浮著海綿蛋糕的味道,春天溫暖而潮濕的氣息,還有神奇的綠草生長的味道。左側是一面用輕型煤渣磚砌成的通風牆,透過牆縫可以看到隔離監禁的男孩們正在繞著圈跑步。透過隆隆的腳步聲,托馬斯想象斯奎克上弔了,躺在地上,流著血。他為每個人感到高興,但為斯奎克感到悲哀,那個愚蠢的、頹廢的、像狗一樣的斯奎克。
「那麼,謝謝你——」
邁克康特朝左邊點頭,「有人來探視你,孩子。」
「但現在並不是探視時間。」托馬斯走了幾步才說道。
托馬斯繼續沿著走廊向前,低垂著眼睛。亞麻油地氈已被擦洗得鋥亮,但是用於拖地的濃重的消毒劑氣味仍然附著在牆角線。關押候審區的味道更加刺鼻,是一種混合著大便、小便,以及洋蔥、碎肉或松木的惡臭,所有的味道集中在一起,有一種壓倒一切、吞噬一切的衝擊力。他剛來這裏時很討厭這種味道,感覺自己就要溺死在這種味道中,但是現在,他已經喜歡上這種味道了。
托馬斯條件反射般地立即站起來,轉身面對喊聲傳來的方向。邁克康特是個好人,他們很喜歡他,因為他從不假裝自己是什麼了不起的人。
「誰安排的?」
「安德森,托馬斯。」獄警邁克康特從門口喊道。
托馬斯https://read.99csw.com在門口站住,裏面的人不是那個臉色蒼白、衣服皺巴的指定律師。這個人坐在桌旁,塊頭很大,看起來健壯而富有,氣場幾乎充滿了整個房間。他是斯奎克的爸爸。
托馬斯猶豫著,不知到底是向左還是右,「我要去哪兒,長官?」
托馬斯的腹部緊繃起來,他突然停下來,邁克康特差點撞到他,「不是我媽媽吧,是嗎?」
「你的律師是誰?」
邁克康特從褲子口袋中取出鑰匙,打開「3」號探視房的門。
「你不是我的律師。」托馬斯又說了一遍。
「一時可能賣不出去。現在的房市不景氣。大房子,買家少,很難出售。」
「我跟你媽媽說過話,她很擔心你。」
托馬斯猛然站起來,椅子翻倒在身後。他低頭看著地板,看著那隻黃蜂,黃蜂仍然頭暈眼花地掙扎著,想站起來。嗡一嗡一嗡。托馬斯不能自己地看著它。戈登先生憤怒地拍起了桌子,「……我在努力和你進行一場嚴肅的談話……」
戈登先生熱情地回應道:「是的,額外的12年監禁,沒有假釋的可能,本來你可能25歲就出獄的。如果沒有一個好律師,你卻要耗到36歲。」他坐回身子,清了清嗓子,繼續說,「托馬斯,我要給你請一個律師,並且支付埃拉的護理費,作為回報,我想讓你為我做件事,可以嗎?」
「你必須明白他克服過什麼。」
能聽到這種滑軟細膩、輕柔熱情的口音,感覺真好。托馬斯認識斯奎克的爸爸很多年了,大多數時候是通過照片。他總是看起來脾氣很壞的樣子,從不根據天氣換衣服。他不肯妥協于環境,穿著花呢夾克去聖露西亞吃晚餐,乘遊艇去摩納哥,在香港參加晚宴。他很胖,但量身定製的衣服成功地掩飾了他的缺點。今天,他身穿綠色的花呢夾克衫和粉紅色的褲子,沒有打領帶。這是周末的家居衣服。他的頭髮是銀白色的,隱隱地泛著一點黑色,但是頭髮很濃密,很健康。
「學校。」
托馬斯正在圖書室閱讀一本關於二戰的書,這時有九九藏書人來叫他。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托馬斯。他的眉毛朝天長著,但已被理髮師修剪過:像粗硬的鹿角,只是鈍的。
「她己被轉移到一家私人診所。」
「讓我們談談結果,」他嚴肅地說,「對於這項指控,用一個好律師和一個無精打採的差律師的差別是12年,你意識到這個問題了嗎?」
「她是自殺的。」戈登先生揚起那對被閹割過的眉毛看著托馬斯,令人緊張。
戈登先生停了停,喉嚨深處輕輕地咕噥著,吞下一些不必說出來的話。他深吸一口氣,「但是我們現在走到這一步了。誰來代表你?」
戈登先生的眉毛慢慢揚起,「你需要一個好律師:人總是需要一個好律師。你媽媽在賣房,是嗎?」
「可以嗎?」戈登先生看著托馬斯的嘴,希望能得到肯定的答覆。
「我也在聖奧古斯都上學,比你父親低兩屆,他一直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但他有缺點。」戈登先生揚起眉毛看著托馬斯。
「是的,埃拉……病得很嚴重。」
他們來到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前,門鎖著,邁克康特不必要地喊了一聲:「停!」
漢密爾頓,戈登先生也坐下來,「你好嗎,托馬斯?我希望你一切還好。」
托馬斯笑了,轉過身來。邁克康特的嘴角帶著一絲得意的微笑,他把手伸向門上的按鍵區,抬頭看著攝像頭。
戈登先生站起來,但他沒有托馬斯高,僅僅夠得到托馬斯的下巴。不知什麼原因,托馬斯一直在等待,等待看到另一隻黃蜂,彷彿成群的黃蜂出現時,一切厄運都會消失,但只有一隻黃蜂。這不是什麼神靈突現。
「是的,」托馬斯說,「好的。」
「這件事情我不知道。」
托馬斯條件反射般地回答:「是的,長官。」漢密爾頓一戈登不是警察,托馬斯沒有必要叫他「長官」,這是一個愚蠢的錯誤。
「我安排的。」
「他們把她帶走了?」
「我在監獄里,被指控參与一樁令人作嘔的謀殺案。她應該擔心。」
「我要你對這件事負責,是你把喬納森帶到那裡去的,他站在旁邊試圖阻止你。聽懂了嗎?作為回報https://read.99csw.com,我會資助埃拉和你母親,直到你有能力自己做到為止。大家都說你是個聰明的年輕人,在這裏絕不意味著一切都結束了——你還有未來,你盡可以放心。你覺得這樣公平嗎?」
「在哪兒認識的?」
托馬斯繞過桌子,在漢密爾頓一戈登先生示意的凳子上坐下來。
「托馬斯!」戈登先生喊道,「這隻是一隻黃蜂。」
「哦。」
「和你談談,這個,」他晃動著一根手指,「相互仇恨,沒有用,必須團結一致,相互支持,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同意嗎,托馬斯?」
「公平。」是的,很公平,真的很公平,是他把斯奎克帶到那裡去的,所以在某種程度上講他應該負責任。這似乎很公平,即使還有些什麼事困擾著他。他不能去想到底是什麼,但這是一個大煩惱,持久而急迫,像發炎的冷皰疹一樣。
「為什麼要問這些?」
「當時你父親比你現在還年輕,他正在學校,那是一段艱難歲月。」見自己的手指在桌上敲出了節奏,戈登先生停了下來,「我的意思是,你父親不是一個很嚴苛的人,他有缺點,但他有許多要克服的困難,而且他確實成功克服了,很出色。」
「托馬斯,首先請允許我對你父親的死表示沉痛的哀悼。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那麼多嗎?」托馬斯假裝很驚訝的樣子。
戈登先生站起來,「托馬斯,」他的眼睛沒有淚痕,沒有紅腫,沒有那種悲痛和茫然,斯奎克沒死,「你好,」他說,嗓音像雪茄一樣低沉,像白蘭地醬汁一樣醇厚,口音悅耳而陌生,是語調歡快的標準英語發音。這裏的每個人都說著粗糙刺耳的倫敦和曼徹斯特方言,還有一些饒舌的西海岸非洲腔,一些倫敦西印度腔,沒有標準新聞播音員的泰晤士河口英語。
「是嗎?」拉爾斯和莫伊拉從來都沒有多少時間回憶家庭往事。托馬斯除了知道奶奶已經去世以外,對她一無所知。
「噢,你是一個律師。」他說。
托馬斯咧嘴笑了,低頭看著斯奎克的父親,仔細端詳,意識到他是個可怕的強者。托馬斯慢慢地伸出手,read.99csw.com同樣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聲音很大,桌子也發出嗡嗡嗡的聲音。
「沒錯,我不是。」他交叉著雙臂。
「你和她談過嗎?」
托馬斯丟下書,來到黑暗的走廊上,回頭尋求迸一步的指示。邁克康特關上門,對他友好地點點頭。
托馬斯看出斯奎克的父親不是生氣那麼簡單,他是極端憤怒,細小的汗珠從額頭粗大的毛孔中滲出來,食指也再次敲起了桌子,敲出吉格舞的節奏,「你不應該把別人牽連進你的個人問題中去,托馬斯,這是很不好的行為。」
托馬斯思考著,「我現在根本就不想他了。」
「你怎麼會在這兒?」
「嗯,」戈登先生的呼吸聲通過濃密的鼻毛傳出來,有點嘈雜,「有家族的遺傳性,自殺,是吧?」
「真的嗎?」
那縷頭髮慢慢直立起來,好似一根汽車天線,指向天花板。它看起來是如此怪異,竟吸引了托馬斯的全部注意力,他聽不清戈登先生在說什麼。
「啊,感謝上帝。」
「坐下。」
托馬斯自嘲地笑了笑。莫伊拉從來不關心孩子們,她永遠只關心自己。然而他仍然渴望她的關懷。即使她不接電話,或者在意識到是他的電話后掛掉。
漢密爾頓一戈登是個律師,托馬斯想起來了。
邁克康特咕噥了一聲,「是的,但有人想見你。」
「我想是的。」
「我很生你的氣,托馬斯,」這句話非常突然,但戈登先生的語氣很平淡,「因為你把喬納森帶到那棟房子里。我很生你的氣,你能理解,是不是?」
戈登先生俯身向前,很親密的樣子,指尖輕輕敲擊桌面,離托馬斯赤|裸的胳膊很近。
戈登先生用食指在桌面上輕輕點了點,「我認識他時他母親病得很厲害。」
「護理埃拉的費用很高,她可能需要在那裡呆一段時間。」
「她不會跟我說話的。」
「那麼,托馬斯,很高興我們已經達成了和解。我想在將來,回顧這些事時,你會發現——」
戈登先生見托馬斯盯著自己的頭髮,突然感覺到頭頂上有什麼東西在動。他驚慌起來,重重地拍了一下頭,一個小小的黑黃色的軀體滾落下來,小腿蠕動著https://read.99csw.com,翻身落在他的肩膀上,反彈起來,繼續下跌,掉到桌下。托馬斯還能聽見:嗡一翁一嗡。
托馬斯哈哈大笑。這意味著無關緊要。這隻是一種偶然的東西偶然的死亡。他笑啊笑,直到斯奎克父親的拳頭砸在門上,要求出去。托馬斯一直大笑著回到圖書室。
「你還生他的氣嗎?」戈登先生露出一個沒有歡樂色彩的微笑。
「是的,他有缺點。」
「什麼?」
「哦,是的。」
戈登先生又一次笑了,閃露出牙齒、牙齦,眼睛一動不動,「是的,你自己還好嗎?」
「你不是我的律師。」
「是的,一代又一代。一旦這種想法存在,總是存在可能性……」聽起來戈登先生是在暗示托馬斯有自殺的傾向。
「在私人診所費用很高。我的一個同事是董事會成員,」戈登先生再次抬起頭,「你母親現在沒有錢,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她的情況,如果她說——」
「不,」邁克康特安慰他說,「不是,是一位律師,孩子,只是律師的探訪。」
那天晚上,即使當他躺在床上,當他睡著了,一個溫暖的微笑仍然停留在他臉上,因為沒有什麼意味著別的什麼,所有發生的一切都是偶然。
托馬斯看到,透過那縷頭髮,一張臉出現在戈登先生的頭頂,明亮而清晰,托馬斯幾乎可以在那張臉上做羅夏墨跡試驗了。那是一隻黃蜂,正在戈登先生濃密的頭髮上慢慢爬行,一隻黃蜂。
「我不會那麼做的。」托馬斯注視著對方,看有什麼反應。但是沒有反應。
「……許多有錢人,當他們回首年輕時的不幸遭遇時……」
「嗯。」戈登先生並不感到驚訝。
但托馬斯被戈登先生頭上一個極微小的動態分心了:他的頭髮在動。
托馬斯點頭表示同意,但無論經歷過什麼,拉爾斯仍然是一個喜歡大喊大叫的大混蛋。
托馬斯看起來很茫然。
「還好,」托馬斯說,想到了斯奎克,他還好嗎?他死了嗎?「為什麼這麼問?」
邁克康特點頭示意托馬斯進去。托馬斯走了兩步,身後的門關上了,鎖上了,但邁克康特的身影仍留在玻璃上。
「出來。」邁克康特說著後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