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六、舊書 第一節

六、舊書

第一節

副總編輯請他寫連載小說。這份雜誌以女性讀者為主體,要他寫連載半年間的適合這方面讀者的「時代小說」。
可能是因為很久沒有寫長篇的緣故吧,連一點頭緒也沒有。欠缺歷練的腦子,似乎麻痹了。
不得已,把演講草草地應付過去了。其後的座談會,還有教育委員會的招宴,他都全部婉拒了,回到旅社。原本寄望于這一番氣氛轉換帶來好構思,看來似乎終歸徒勞。他近乎絕望地走出旅館,到街道上去彳亍。
然而,不久他便開始苦惱了。事情是一口答應下來了,可就是想不起該寫什麼才好。
「是希望先生能百分之百發揮出長才。先生還年輕,這麼早就擺出一副老大家面孔,不太妥當吧。」
長府敦治的連載,就是從這種偶然性開始的。
長府敦治是五十開外的作家。年輕而當紅的時代,經常寫些家庭小說、愛情小說之類,在婦女雜誌上發表,賺取了很多讀者的熱淚。那時還沒有電視,他的小說多半馬上被搬上銀幕,使他的作品更加轟動。長府敦治這個名字,在電影公司而言,比雜誌更偶像化。
事實上:他掘到了一件寶。
「我才不是什麼老大家呢。」
他焦躁。總算費了好大read.99csw.com的勁,編織了兩個故事,可是連自己都覺得未免太蒼白。約定的交稿日期,不留情地接近。末了是想物色什麼冷飯來炒炒,在神田一帶的舊書店跑了兩三天,仍未見有滿意的。他發現到,比較有看頭的都被別的小說家寫光了。舊書店的排排書架,在他眼前顯得那麼荒涼。
老頭用舊報紙包好書向他這麼說。長府敦治從來也沒有聽過林田秋甫這個名號,以為這隻是鄉下舊書店老闆在誇耀鄉土人物,連帶地說句好話而已。
「這位林田秋甫先生是我們府中人,一個了不起的人呢。您可買到了好東西啦。」
但是,不論動機如何,在睽違已久之後得到連載小說的邀請,在長府敦治來說是極為可喜的事。過去,他的現代小說與時代小說各佔一半,故而接到時代小說的邀稿,也一點不感為難。多時以來空虛的他的胸臆,忽然膨脹起來,活力亦隨之汩汩湧現。
是個初春的冷峻日子,很稀罕地來了一輛轎車,在門前https://read.99csw.com停住。從車上,一個男子手提銀座洋點心的禮物,以及一紙該周刊副總編輯的名片下來了。
府中這個地方是先到廣島,然後回頭折返約三個小時,再從福山改乘支線入山區,是交通相當不方便的地方。如果是往常,這種不方便反而對他是一項樂趣,這一刻卻只是叫他焦灼不耐。這麼折騰的當兒,截稿期限還是逼迫過來。萬一來不及,那就很可能使這說不定是最後的一個機會,失諸交臂。
長府敦治一口答應下來。稿費問題當然也還需要討論,不過,隔了這麼久才又有寫連載的機會,欣悅先就佔滿了他的心。R刊在女性周刊當中相當叫座。使他覺得奇異的是這份周刊上的連載,清一色由現役作家執筆的,怎麼會來找已經不再流行的他呢?他半開玩笑,也半正經地問。
社裡召開了編輯會議。暫時停刊一篇連載是簡單的事,可是原有的篇幅必需由編輯部負責靠一般稿來填。編輯部根本沒有這種餘力,因此決定小說的篇幅還是需要用小說。這當兒,一位女編輯提起了長府敦治的名字。情況緊急,總編輯雖然不太樂意,還是不得不接納了。
他把顛峰時期蓋的位於三田的房子九*九*藏*書處分,還賣掉收藏的美術品,退隱到東京都的近山一個鄉下。由於交通不很方便,連一些好奇的老編也疏遠了。如果雜誌社要請他執筆,打個電話也就夠了,而且稿子寫好,也不會有專差上門去取,要求他用快遞郵件寄過來。
十年前,長府敦治死了曾是畫家的妻子。膝下有兩個女兒,當然都已經有了婆家,目前與老傭人夫婦倆住在一起。幸虧處分三田的老家以前,接受了一個朋友的建議,半開玩笑地買下了這裏的土地約四百坪,蓋個鄉居,倒也綽綽有餘。並且這房子也是存摺里的數目還沒開始減少的時候蓋的,因此成了這一帶罕見的茶道室風的瀟洒住屋。庭園裡還有自然的小樹林、小竹林,從溪里引水過來,飼了不少鯉魚,因此可算無愧於他昔日的盛名。事實上,來訪的人,還會誤以為是什麼財閥的別墅呢。
轉眼就過去了一個禮拜,截稿只剩二十天了。真箇屋漏偏逢連夜雨。大約一個月前,他接受了廣島縣府中市教育委員會之邀,前往做一場演講,後天就得跑這麼一趟。他好想稱病打個電報告假,可是又想到說不定到那邊走走,轉換一下氣氛,也許會有好構想忽然出現也未可知。反正只住一晚read.99csw.com,第二天再搭飛機回來。
也因此,時間上非常緊迫。目前連載中的作品,三個禮拜后就結束。社方狼狽之餘,找了幾個作家救急,都沒有人能接受。大家都太忙太忙了。
長府敦治未抱期盼就信步走了進去。已過了九點,店內只有他一個人。那些舊書不見有可觀的,歷史書更只有鄉土史一類。在其中,他偶然看到一本線裝書,抽了下來。真箇是舊得發臭了,封皮卻好像是織錦的布。書名是「室町夜話」,隨便翻翻,全是古色蒼然的舊式鉛字排印的。看看封底,是「明治二十五年四月發行」。著者名字是「文學士林田秋甫」,分上中下三冊。
府中確乎是個鄉下鎮市。據說往昔這裡是備后地方的政府所在地,其後就只有「備后絣」聞名於世。而目前則這種土產也衰落,成了個寂寞的小城。長府敦治從大街轉入後街,偶然看到陰暗的巷道邊有一家舊書店。店面的一半擺的卻是一些古物舊具之類。
然而,時代變了。新作家一個個躍現,不知不覺間,長府敦治被拋落在後頭。憑他的感覺,再也不能吸引住婦九_九_藏_書女雜誌讀者的興趣了。可以說,長府敦治的時代,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告終。如今,偶爾寫些短篇讀物或者隨筆之類,總算沒有讓讀者把他的名字完全給遺忘掉。
坐在裡頭的禿頂老人,這時睡眼惺忪地起身走過來。長府敦治仍未抱任何期盼,只因老闆似乎要打烊了,才被趕一般地買下了該書。索價是上中下三冊共一千圓。
他的成名甚早,就這一點來說,「大家」是名實相符。但是,副總的言外之意,似乎隱含著對一位逐漸被遺忘的人,初入老境的作家的憐憫之意,也似乎有一份下賭注的意思吧。不,不僅如此——是以後才明白過來的:那麼湊巧,預定中下一個連載,因執筆的好手忽然生病,暫時無法執筆,才會找到他這裏來的。
副總笑著這麼回答。
他讀了上冊里的幾頁,正如題名所示,似乎是足利義滿、義持兄弟倆當「將軍」時代的史話
在距東京甚遠的西郊一個地方,過著隱居一般生活的長府敦治那兒,從周刊雜誌R刊來了邀稿,一半是出自偶然的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