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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海灣的記憶 第一節

九、海灣的記憶

第一節

已經有十年沒有來了。上次也只是旅行途中路過而已,待不到兩個小時那麼久吧,便又離開了。這回是和明子一道,準備在這裏住一晚。
明子又舉起手指頭。海岸的陽光輝耀著,使她細眯了眼。
我看著前面這麼說明。正面的山中腹,有一塊光禿的崖。那就是田野浦的標幟,剛好在我家前面。
我和明子已經在這裏站了三十分那麼久了。海岸對岸,像隔了一座海峽的正對面,看不到一幢屋子。只有泛白的道路,像一條棉線給擺在山麓。路上,偶爾可見車子和卡車駛過去。
她的眼睛和春子相像,只是眼皮顯得年輕許多。八年前,春子也像這樣有光澤吧。其他,相貌頗不相同。
左邊有一簇住家聚在一堆,是叫「阿彌陀寺」的村落。那所寺廟的屋頂也遙遙可見。右邊,即海灣深處的古港埠的方向,也有十二、三幢小小的房屋。是名叫「麻田」的小聚落。從麻田再過去約三公里處,就是港埠了。從這裏,只能隱約看見鎮尾。
「只有七、八戶嘛。而且都是小小的住家。如今想想,好像是因為那一陣子有開一條新馬路的計劃吧。湊巧發生了一場火警,所以趁這機會搬啦。」
明子太息般地說。陽光照在那紅唇上。那肌膚不像三十六歲了,好年輕。
https://read.99csw•com原來有這麼老啦。」
提到春子,明子的嗓聲就變小了。好像想說:我和姊姊是不同呢。姊姊是比較現實的。從小姊妹倆個性就不同,人們也都這麼說她們。明子分明是在說:姊姊對丈夫的出生地沒興趣,我可對自己的愛人的出生地,感到無盡的愛戀呢。不過這一刻,她想到自己是背叛了姊姊的人,頭微垂下去了。
關於三根松,我有個模糊的記憶。是陰暗的,像夢中一般的淡淡記憶。我為了等父親回來,沒告訴母親就跑到三根松附近。想是父親到港埠去的吧。而且很像是傍晚時分。
海灣的這邊海濱,是我目前站在其中的松林。一端土地微隆,有一尊地藏石像。據傳,往昔忘不了搭船離去的一夜之客,游女們都送到此處揮動著她們的長袖。連這樣的事,都成了觀光題目之一。
「聽說火首是鄰家是嗎?」
這裏原本是古老的港埠。從奈良朝時代這裏就以船舶出入的港口聞名。室町時代則成了妓|女的港口,在羈旅之歌亦被歌詠過。九九藏書
不過,近來這種梯園,卻也成了觀光的對象。也有大飯店在海灣深處,即對岸的右邊蓋起來了,還大得幾乎不相稱。旅館有七家,也有另外兩家正在興建。這邊也有三家小型的。
明子多麼恐怖似地凝望著對岸的一個地方。有小小的人影在走。
好希望見到我母親——明子會說得這麼切實,也是由於和我有了這種關係的緣故。明子常常說,只要是有關我的事,她都希望知道。
「我倒不怎麼懷念。想起自己誕生在這樣的地方,覺得好討厭。」
「記得被母親背著逃。後面一片火紅。」
我說。
母親在我二十二歲時過世。父親多活了五年。離開田野浦後走了許多地方,最後才是東京,因此春子和明子都不認識我的雙親。
那裡叫「田野浦」。之所以有地名,乃因從前那兒也有過小部落之故。
由於很早就失去了港口的機能,故而街路也半廢,但從五、六年前起,竟也受到觀光旋風的餘波。只因它是有歷史的港埠、古代詩歌里的海港,所以成了瀨戶內海之旅必經之地。需從山陽本線換乘支線才能來此,交通上稍感不便,不過既然是為了遊樂,繞點路便也不成其為苦了。海上有大小島嶼,星羅棋布,風光不惡。從相距約二十公里的縣治也有班船來此。街路上,還殘存著頗富江戶時代風味的妓樓。九*九*藏*書
「那時候就這麼老了。松樹長大了以後,看來過了四十年,好像一點也沒變。」
「好可怕。」
「喲,那邊有個像小廟的。」
妻春子從來也沒有要求我帶她來此。我告訴她,去了也看不到什麼,她便失去了興趣。婚後已經二十年,她從未對此地關心過。然而小姨子明子卻不一樣。自從和我有了關係以後,熱心地表示希望能一睹我那廢棄的故鄉。雖然是同胞手足,個性似乎很不相同。春子一點情緒也沒有,明子卻是羅曼蒂克的。
「那是因為您說這裡是無聊的地方吧。姊姊就是這樣的脾氣。」
明子還是定定地盯著前面看。山影倒映在海灣上,石砌的白色護岸,成了一條線,把上下一分為二。一輛漆成紅色的車緩緩地開著。
阿彌陀寺和麻田之間沒有房屋。這一段便是我和明子並肩而站的正對面。雖然沒有人家,山丘的梯園和林子倒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比任何其他地方都九-九-藏-書給我更深的印象呢。」
「嗯。我還記得呢。母親好像管它叫三根松。」
「您一定嚇壞啦。還記得嗎,姊夫?」
「不光是你們家,連別人的家都沒有重蓋,這又為什麼呢?」明子問。
明子站在我身邊,而看不厭似地眺望著說。
三根松乍看像是在根部分叉的,把枝椏伸向路邊。我看到就在它下面,父親和阿姨一塊走進來。父親看到五歲的我,吃了一驚,叱罵似地說:你來這裏幹嗎?!阿姨急步走過來抱住我。我是單丁獨子,母親固然疼我,阿姨卻似乎更鍾愛我。不過這位阿姨,沒有在我家住多久。
一點也沒變呢。緊挨著窄窄的石階的樹叢枝椏,也一如往昔。古老的石板上長著青苔,石板裂縫處處,有些斜了,所以下來時有點危險。母親一級一級地護著他。阿姨也是。
對岸是毫無特色的幾座山,高度相仿,排成橫列。有森林,也有梯園。梯園在這邊的丘陸上較多。這樣的景觀,在瀨戶內海是一點也不稀奇的。
我並不是看著地圖這麼說的。即使是詳細的地圖,也不會有這些小部落的名字。我的地圖,也就是四十三、四年前,在腦子裡描繪下來的記憶。換一種說法:這正對面的,已經沒有了房屋的地點——田野浦部落,也就是我誕生的地方。
「真希望能看https://read.99csw.com到媽媽。」
「想到姊夫在這裏誕生,住到六歲,我真希望能把這風景烙進眼裡。」
「春子可一點興趣也沒有。」
想看看我誕生之地,這就是明子的願望。我沒有故鄉。不但是我誕生的老家,連附近所有的左鄰右舍,全部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廢墟。這樣的廢墟,也都被埋在後來拓寬的馬路下面了。
「那是稻荷神社。石階很長,記得有五十段。小時候常常被母親牽著手,一級級地爬上去。」
「這樣的地方,真沒意思是不是?」
明子要轉換氣氛似地,用力地往右邊伸出手指過去。山的中腹稍下的地方,在林子里隱現著小小的屋頂和小小的牌門。也看得見石階。
「姊夫就是在這樣的地方誕生的?」
秋陽照在海灣上照出一條條反光。這裏雖然是海灣,但是因為深而窄,所以從這裏看對岸,海灣便像廣闊的河流。也像窄窄的海峽。
「嗯,是姓片山的家。都是小屋子,大家又擠在一堆,所以一下子就全燒光了。母親說是起風的晚上。」
「才不呢。好棒。來得真好。」
「看,那邊有三棵松樹。稻荷神社旁邊不遠的路旁。姊夫,那也是您小時候就有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