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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海灣的記憶 第二節

九、海灣的記憶

第二節

接著又問父親怎麼啦。
「哎哎,這孩子,怎麼自個兒先回來的?」
我不曉得父親把我遣回去后,是不是在街上某個地方和阿姨見面。當我回到家時,阿姨確實不在家。這是因為阿姨那麼疼我,知道我出外回來,一定會挨到我身邊來的。
姨丈也還有微微的印象。好大的個子,留著一撮鬍子。後來聽說的是他在朝鮮升到局長,我想我看到他,是他把阿姨送到我家來的時候。父親動作緩慢,姨丈卻是活潑,有節有奏,正像一個警官那樣的人。這也是從雙親那兒聽來的話塑造成的印象,但也並不是完全沒有記憶。
我在想,之所以有血的印象,是孩提的我在爬後山的時候失足滑下來,腳受傷出了血,那時的恐懼老不能忘懷的緣故。這一刻,我和明子一起站著看的正面山中腹光禿的地方,那兒就是我受傷的地方。到如今,膝頭上還留著那時的傷疤。只有那一塊皮膚是光滑的。
依稀記得曾經向母親問過阿姨哪兒去了?母親好像說是到朝鮮去了,可是那是火警的多久以前,就不清楚了。五、六歲時的記憶,很是茫然,而九九藏書且片片斷斷的。
還有一件事是這樣的。
距田野浦約一里遠的港埠,有一所以櫻花出名的地方。是神社的境內。這神社也是很古老的,春天的花季里有拜拜。
我被父親帶去看熱鬧。記得父親讓我坐了鐵路馬車,所以該是五歲或六歲的時候。那一次,母親沒有同去。拜拜的時候,有熱鬧的市集。烙上神像的煎餅是這裏的名產。那時不曉得怎麼緣故,半路上父親要我先回家。是剛好碰上了野尾的人,把我託付的。
儘管如此,在我的記憶里,阿姨仍然有不靠父母的話,而保存下來的鮮明印象。與其說,這是阿姨的印象,似乎毋寧更是一個場面吧。
不光是阿姨在睡覺,母親在窄窄的樓梯上上上下下的,因此我想該不是普通的情形。阿姨的枕邊有隻合金的盆子。因為盆子亮晶晶的,所以覺得好稀罕。它被擱在二樓的阿姨枕邊的舊報紙上,裡頭有毛巾重甸甸地沉著。
我以為是阿姨病了。我一定問過母親的。母親怎麼回答,我又想不起來了。不過倒記得有下面幾句話:
「爸說有事,要我先回來。」
read.99csw.com十二、三年前的那場火警,是發生在秋末的時候。
那件事,直到好久好久以後都使我覺得奇異。兩整天,父親和母親到哪兒去了呢?不過我倒從來也沒有問起過他們。不但如此,阿姨被父親毆打的場面,總使我有一種神秘感,以致有關阿姨的記憶,我也從來沒有向他們問起過。
父親好像說著這一類話,哄幾乎就要哭出來的我。
那麼突然地,父親揮起拳頭,打起阿姨來。起初,我不知道是在打。我還沒有看出那個動作的意思。不管如何,父親就那樣背向著我,跪著一腳拖住阿姨。阿姨伏在榻榻米上,散亂著一頭的頭髮。那頭長長的頭髮。鮮明地留在我的眼底。
「爸有事情,你乖乖先回去吧。」
那時候,阿姨說了些什麼,我當然記不起來。好像父親突地站起了身子,從上往下看阿姨。或者,父親慌忙地看護阿姨。那是因為阿姨的頭在流血。
長大后,我確曾向雙親問過幼時的一些模糊記憶,可是只有這一點,我靦腆得絕口不敢提。
屋子後面,面向海灣的房間,大約有六蓆大吧,父九_九_藏_書親與阿姨在那裡。從我這邊看過去,父親背向著我,阿姨是側向的。兩人在談著。我記得我是一個人在附近玩著。所以母親並不在場。
如今細想,便知阿姨被父親打的時候,長長的頭髮馬上就亂了,是因為那時候剛好沒有梳髮髻吧。記憶里的模糊影像是匍匐著承受父親拳頭的姨母,讓那好大一把黑髮從肩頭流瀉在榻榻米上。這麼一來,也許是阿姨正好在梳頭髮的當兒也說不定。這一點,很是模糊。在這以前,兩人好像是在談話,也好像是阿姨背向父親,一面梳頭一面和父親說話。
這件事是在阿姨生病以前或以後發生的,我也不明白。彷佛是父親發怒打阿姨的很久以前,也好像是很久以後。我完全理不出這些事情的時間先後次序。我能記起的片片斷斷,都是支離破碎的。
這是因為我記得母親央求房東家的小孩和我一塊玩,而我便也和還沒混熟的小朋友過了難過的兩天之故。我是獨子,從來也沒有過過父母親都不在的日子,那種寂寞感,給了我深刻印象。
我想,我是萬分委屈地說了這一類話。這時候的母親是什麼樣九*九*藏*書子,我當然記不起來。可是,這一刻想想,說不定母親的眼睛是烱烱有光的。阿姨沒在家裡。
「別跟人家說阿姨病了。萬一說了,警察就會來抓你爸爸的。」
阿姨長相如何,完全想不起來了。據說,比我母親漂亮,也高些。說到這裏,似乎又覺得阿姨的模樣還留在眼底。不過,也許聽了這話以後,眼底才產生了那個影子也說不定。
我從二樓窗口往下望。我想,那是因為我要察看來往的人們當中有沒有警察。我不太明白。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沒有光線,也沒有色彩,一片模糊的暮靄裡頭的記憶。
那時候,女人都梳著髮髻,不梳髮髻的,也有一把梳子卷在後腦。阿姨是打日本髮髻的,母親好像也是。面孔雖然想不起來,頭髮和身材的樣子是記得的。
另外,也還有有關阿姨的片斷。
說到片斷,阿姨好像在我們田野浦的家住了一陣子。是後來才聽說的,姨父是一名警員,給調到朝鮮去。因為單獨到差,讓妻子寄居在她姊姊家,也就是我母親那裡。這位阿姨後來也到朝鮮去,可是不久就死了。這是母親告訴我的。
我們被燒九-九-藏-書光了以後,雙親帶著我搬到港埠的一個朋友家。那時阿姨已經不在一起了。
是其後不久吧。阿姨在二樓睡覺。
阿姨好疼我。那可能是因為寄居在我家,不得不如此,不過我確實記得她常陪我玩。記憶里就有她背著我去看海岸的,也有牽著我到附近去走的。奇異的是母親和阿姨這方面的記憶,到現在都還可以清楚分別出來。
因為這個緣故,我才那麼清楚地記得散亂了頭髮的阿姨流了血。那以後究竟怎麼啦,我完全不知道。只有母親不在場,是錯不了的。是周遭異常闃靜的當兒發生的事。
我被鄰居帶著,坐了鐵路馬車,然後回家。母親看到我回來就說:
是鬧了火警搬到街路上的朋友家后的事。那兒,連少不更事的孩童也可以感覺出來,是個狹隘而且亂七八糟的家。屋裡,經常有種種人出出入入,見我父母。是因為遭了火災,大家過來慰問的吧。記得也是那一陣子以後的事,有一回父母親都一連兩天不在家裡。
火首的片山家,是以路過的行人為對象開的小小飲食店,也許該說是麵攤子吧。有一種說法是火燭不小心。是深夜裡燒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