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打算漠視，但他還是特地扭頭回答了。腦袋似乎還沒從考試模式切換回來。

風間舉起手裡的東西給他看。好像是當作紀念品贈送的原子筆。

他輕輕揮手，匆匆走下捐血車。

風間把腰稍微往下移，擺出趴卧的姿勢，將原子筆向上，在稿紙唰唰唰地寫字。好像是漢詩。

好像是在對自己發話，但都築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只好先把頭稍微往風間那邊歪，至少先擺出「我在聽」的姿勢。

都築強烈感到，不只是臉孔，連身體都開始僵硬了。

這是搞什麼……。

內部有四張活動式簡易床。車輛前方兩張，後方兩張，以背對背的方式放在一起。兩名護理師在其間的狹小走道縮起身子走來走去。

結果，都築以舌尖輕輕舔唇，直視著正好剛把臉轉回來的宮坂，開口說：「不好意思。可以耽誤您一點時——」

「巡邏時要收集的情報，請答出六項。」

「能保存三周已經算是很好了。」

背後的床鋪那邊，傳來這麼一句話。是同期入學的荒川教場兩名學生，帶著參考書上車在講話。

「剛才的問題，就請在那裡豎著耳朵聽的風間教場的都築巡查來解答吧。」

風間把原子筆舉到空中打量，一邊朝他伸出手。如果有不要的紙給我一張。骨節粗大的指尖如此要求。可能是想試試原子筆好不好寫。

在前方的床鋪一坐下，一名護理師就這麼對他喊道。看來自己好像得等上一會了。似乎是人手不足來不及做捐血準備。

「算了，怎樣都無所謂。就算有錯，被開除的也不是你而是我。你就放心吧。」

是這麼讀的。不，不是讀，應該說是看。「弭」是他從未見過的漢字。腦內無法轉換成語音。至於「矣」，記得是表示斷定的助詞，按照音讀的話是「一」，但通常應該是不發音。他九-九-藏-書記得高中課堂上是這麼教的。

「……你說真的？」

關於畢業考，他應該可以輕鬆通過所有的科目。寫完考卷已有充分的把握。但是光靠紙上測驗，與其他優秀學生之間的差距並不大。

白髮的指導教官，就像那是自家的貴妃椅似地，以悠哉的動作在床上躺倒，用有一搭沒一搭的口吻說：「我最怕打針了。」

「對。」

「那麼，你現在就試試看對我做路上攔檢。」

「你是特地跟著我來的？不惜跟到這種地方？」

對護理師敬禮后，宮坂說：「別誤會。我可不是在欺負你。正好相反。我是希望你也能奮發圖強。否則沒有對手，較量起來就太無趣了。」

剛才的護理師，左右搖晃著宛如吊鐘的身體，走向駕駛座去了。到底要等多久？至今還是沒有要在自己手上扎針的跡象。

「怎麼了？快點呀。」

「這個就讓我偷一下吧。」

都築把手伸進褲子口袋。從那裡取出的，是折得小小的紙張。四百字稿紙五張。他朝宮坂扔去。接著把自己的自動鉛筆與橡皮擦也同樣交給他。

宮坂奸笑，或許是打算給他時間考慮，刻意將視線移開，把臉對著管中流動的自己的血液。

「警察職員的懲戒處分有哪些種類？」

和每天提交的日記一樣，這篇文章也絕對不容許故意造假。在這裏，創作是一種犯罪行為。一旦被發現會立刻遭到退學。「培養正確的文書製作能力」——本校的設置綱要在「教養的基本方針」有明文規定，所以這項規定據說被非常嚴格地執行。

或許是察覺他的視線，風間又補充說：「這是我很喜歡的一句話。」

「試試看嘛。做個路檢，搜查一下我的口袋。如果辦得到，我就把橡皮擦還給你。」

「我不是叫你要自己想嗎？如果連那個都不懂，絕對沒希望在路檢競賽拿冠軍喔。」

「免職、停職、減薪、記警告。」

都築清楚感到自己的臉孔僵硬九_九_藏_書。「為什麼？」

「你不相信嗎？」

都築歪過身子，故意毫不客氣地探頭窺視。

捕捉到與宮坂視線相對的時機，他試著直截了當說：「可以讓我看看你的皮包嗎？」

那個聲音，是對著這邊發出的。

以總代表的身分上台致答辭。那對警校學生而言是最大的榮譽。畢業典禮當天早上，把致辭用紙拿去指導教官那裡，請他在上面寫一句簡短的贈言，據說是這個學校的慣例。第九十八期短期課程兩個班級共六十七名學生中，這個榮譽不知將花落誰家。

真是的，敗給你了……。宮坂一邊發牢騷，一邊再次躺到床上，光用右手靈巧地把稿紙在肚子上攤開，開始動筆。同時，

「聽到沒有？」宮坂的眼睛，這次轉向減壓式抽血裝置。「好了，你最好趕快重來。時間已經所剩無幾羅。」

不知幾時，宮坂已寫到第三張稿紙了。看他運筆如飛毫無滯礙，可見要寫的內容早已在腦中成形。

白底紅十字標誌的車輛，已來到校舍前。那巨大的車身旁，學生排成凌亂的隊伍，等著輪到自己。

「大概兩三分鐘吧。」

「被學長誇獎的這段。不是你捏造的吧？」

驀然間，他感到視野一隅似乎有什麼在動。定睛一看，宮坂之前躺的床旁，不知幾時站了另一個人影。

「五，作為犯罪搜查線索的事項。六，可供其他警察活動參考的事項。」

「不行。」宮坂打斷他的話，同時誇張地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朝他搖頭。「你那種問話方式，在現場根本不管用。」

車身上掛的橫條布幕，在微風中搖曳。一旁的報名台，O型的都築填寫問卷，先量血壓。分別是六十、一百一十。

「還有兩項呢？」

「你想拿冠軍吧？——或者單九-九-藏-書刀直入，說是總代表的寶座或許更正確。不過很遺憾。會當上總代表的是我。」

「你確定嗎？」

「不然你還要去哪兒寫？」

是被那傢伙陷害的。日下部事先把我的圍巾藏起來。然後，裝作是他找到的，讓我欠他一個人情，再把工作推給我——他真的很想這麼解釋，但最後還是作罷。因為他覺得縱使真的這麼說了，風間恐怕連眉毛都不會動一下。

從旁一問，宮坂抬起頭。「我怎麼了？」

「你還沒睡醒嗎？到今天截止。你現在就寫。」

「那，下一題。不依公務員法而是根據內規做的懲戒處分有哪些？」

「你的時間，只剩今天一天了，宮坂。」

「口頭警告、本部長告誡、嚴重告誡、所屬長官告誡。」

這位教官似乎也要擺出背水一戰的陣勢。之前他與宮坂對話時教官應該不可能站在哪裡偷聽，所以大概純屬巧合吧。

「你還沒交吧？」

九_九_藏_書「好，辛苦了。下車后，要立刻喝點飲料補充水分喔。」

試著換個問法吧？省略開場白，劈頭就直搗核心。

「麻煩您了。」

「我這是言出必行。既然說出口就只能去做到。就那個意味而言，或許也堪稱是背水一戰吧。總而言之，就是要把自己逼到極限。」

「不好意思，我馬上就準備，請在那裡放輕鬆休息一下。」

「就跟你說不要向他人尋求答案。用你的腦袋好好思考。」宮坂瞥向護理師。「對不起，請問還要多久？」

自己呢？有那個可能性嗎？

幸好他多帶了幾張稿紙，於是遞了一張過去。

不過他們可真勤勉。畢業考昨天都已經考完了。不過每周的小考會一直持續到畢業前夕。大概是為了應付那個吧。他知道背後那兩人都在競爭畢業生總代表的寶座。

宮坂露出從容不迫的笑意，把稿子與自動鉛筆還給他。但是橡皮擦卻塞進自己身上的襯衫胸前口袋。

問題是畢業典禮眼看著就要到了。說到今後會舉行的大型活動，頂多隻有手槍檢定與路檢盤查競賽這兩項。槍檢通過上級，而且在路檢賽拿冠軍——如果能取得那樣的成績，或許勉強有希望吧。

車輛外設置的報名台上，堆滿成箱的原子筆。好像是捐完血從車子出來時，可以領到的紀念品。

「你想知道？」

他在指定的床鋪躺下。隔壁是宮坂。他把活動式床鋪調成四十五度，正在定定注視流過管中的自己的血液。

宮坂完全坐起上半身，朝他俯視。「你在說什麼？」

「這好像是加壓式的。」

那位護理師拿著驅血帶與紗布之類的東西回來了。看來終於有時間理會他了。

「本月欠缺O型」。

進入車內，瀰漫的甲酚消毒水的氣味令他差點嗆到。不，更強烈的是汽車排放的廢氣。或許是為了讓機器運轉，只好一直發動引擎沒有熄火read.９９ｃsw.ｃoｍ。

「一，防犯上需注意的人物。二，有犯罪發生之虞的場所。三，有犯罪者徘徊之虞的場所。四，防止災害、意外事故時的必要事項。」

「那個也還給我。那是我的私人物品。」

的確，這麼多的內容宮坂只花了十分鐘左右便流暢地寫出來，可見草稿八成早就在腦中了。那麼應該不會有問題。

「你覺得我的行動可疑嗎？」

到底是哪裡不對？他不懂……。

是風間。

「到底是為什麼？」

「在這裏寫？」

與其稱之為可疑，說他很煩人可能更正確，但都築還是姑且點頭。

「那麼，」風間把紙推過來，「你自己去查。——對了，我聽日下部說了。都築，聽說你願意擔任畢業文集的編纂委員。」

「……你說文集要刊登的稿子嗎？不是這個禮拜之內交稿就行了？」

彷彿一陣清風吹過——風間的筆跡令人很想這麼形容，他寫的文字是：「吾能弭謗矣」。

「答對了。如果打擾到你那我道歉。所以你快寫吧。」

「你知道嗎？都築。這些血，只能保存三周。一旦過期，好像會抽出部分成分，剩下的就會被當成廢棄品扔掉。」

「寫的是什麼意思？」

宮坂好像已捐完血了。體格特別壯碩的護理師走過來，從他的手上拔出抽血針。

「我沒這麼說。」

宮坂的口中發出類似嘆氣的聲音。「到此為止。這次又不及格。」

「你可真有自信。」

「這是哪門子遊戲？」

「不過當著大家的面，又不能不配合。所以我先領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