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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草木搖落露為霜

第一章 草木搖落露為霜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四太太一天比一天憔悴,三太太一天比一天滋潤,大太太一天比一天泄氣。
大太太卻已會意,說:「不至於吧。這也不合情理。」
榮老爺俯下身去,幫榮榮一起撿果子,替她把兩個小兜裝滿,然後,抱起榮榮,榮榮嘴裏嚼著果子,小臉貼著榮老爺,嘴角上流的果汁濺榮老爺的新衣裳上。
「怎麼養?」
大太太的氣勢越來越大,冬兒的哭聲越來越低,最後,連冬兒也是被拖出來的,據醫生說,冬兒被嚇破了膽。
「為什麼不看好小少爺?」大太太鐵青的臉泛著從所未有的寒光。
阿桂說:「給我抱吧,瞧,把老爺的新衣都給糟踐了。」
正當他們焦慮不安的時候,丫頭翠兒從月亮門一路小跑的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大太太……大太太……四太太、四太太回來了。」榮老爺和大太太聽了這話,不亞於天上掉下一塊「寶」來,四隻眼睛齊刷刷投向月亮門。一陣清脆悅耳的足音踏著青石飄來,只見四太太滿面春風,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邁著碎步,迎著大太太、榮老爺,一邊笑,一邊說:「這是阿初……阿初……我的初少爺。」四太太眼裡閃著淚光,大太太感動地一陣陣鼻酸。
就這樣,一個與阿初少爺同名的小男孩正式進入了榮家,成了榮家大少爺的陪讀,同時,也順理成章的成為了四太太的乾兒子。因為,撿到阿初的日子是3月16日,於是,這一天就成了阿初的生日。
經堂為小孫子祈禱的榮老太太終於累倒了。
「是誰跟我們榮家過不去呢?」
四太太親吻著兒子那紅撲撲的臉蛋,再一次用身體去感受母親的甜蜜。「走吧。」四太太牽著寶貝兒子的小手,跨進了「劉記珠寶行」的大門。
「砰」地一聲,喜房的門被撞開了,榮榮和榮華跌了進來。把榮老爺的思緒拉了回來。
一年後,一個新生命誕生了。
宣統三年,1911年。
榮老爺回家了。
「初少爺!」走到門口冬兒被眼前驚人的一幕嚇得瞠目結舌。
榮老爺最喜歡這個女兒,胖胖乎乎的,不講道理的,有些任性的,榮老爺眼裡,這些都是優點。
三太太撇了撇嘴。
「會不會九九藏書,已經——」榮老爺把「撕票」兩個字生生吞回肚子里。
「不會出什麼岔子吧?」榮老太太有點不放心。「這半道上結姻緣,沒根沒底的,總是不踏實。」
二太太是米鋪老闆的女兒,精明強幹,又不乏溫柔體貼,榮老爺自得了這二太太,就像魚兒得了水,花朵見了陽光,連人也變得精神抖擻、青春煥發。二太太持寵生嬌,獨霸專房,全不把大太太放眼裡,竟和榮老爺過起一夫一妻的小日子。偏偏這二太太肚皮不爭氣,過門二年,連屁也沒有放一個,榮老太太對此頗多怨言。沒多久,榮老太爺得了肺疾,一病嗚呼了。榮老爺是孝子,自然要循例守三年的孝。那年月,講究守孝的孝子不能住的太舒適,越簡樸越能體現出孝子的誠心。所以,大太太把舊柴房收拾乾淨,讓榮老爺自己搬進去住,守孝期間是必須禁慾的,兩位太太都不能柴房留宿。大太太倒無所謂,反正冷宮住慣了,還樂得看二太太的笑話,這就獨苦了二太太了。二太太彷彿從熱騰騰的鴛鴦鍋底翻了一個身,一不留神翻成「冷鍋魚」了。耐不住寂寞的二太太總是打著給榮老爺送茶添衣的招牌,偷偷摸摸的和丈夫私會,大太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當沒看見。說來也怪,榮老爺和二太太正大光明的同居時,始終沒有「開花結果」,可是,這兩、三個月的偷|歡,二太太卻懷上了孩子,這就犯了祖宗的大忌諱,守孝獨居的孝子,居然守出孩子來了。喪中有孕,服內產子,這種事情要是發生前清,二太太會被處以極刑,家產一律沒收,歸其族人所有。晚清雖然律法有所鬆動,但是,保不住誰拿來做文章,榮家的產業誰見了不眼紅?誰能保證族人不去告發?況且紙是包不住火的。於是,榮老爺和二太太到榮老太太那裡去自首,榮老太太氣急攻心,竟昏厥過去。最後,還是請大太太來主持家政,大太太一面派人給老太太治病,一面叫人雇了頂青緞小轎,把二太太給請出府去,說是二太太的屬相和榮老太太犯沖,先打發到鄉下去守祖墳。二太太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得,只得哭哭啼啼地走了。
「花轎到了——花九九藏書轎到了——」丫頭們一疊聲地叫進來。八歲的榮大少穿得整整齊齊站走廊上看熱鬧,他的小妹妹榮華靜靜地貼他身邊,大妹妹榮榮跟當新郎倌的父親身後歡蹦亂跳地亂竄,夜色來臨了,天被柔和的月色照亮了。
時間開始一分一秒的過去——
四太太走過來,從衣兜里摸出一個彩色斑斕的小皮球,俯下身和他妥協。拿到小皮球的初少爺不再鬧意見了,撲進媽媽的懷抱。
迎接他的第一個壞消息是:四太太失蹤了。
榮老爺欣欣然接受了四太太的建議。
「看著初少爺,別摔著了。」
大太太象一隻受了重創的豹子,房間里來回踱步。
「新人的轎子什麼時候到啊?」榮老太太仰面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此刻,天灰濛濛的、雲冷淡淡的,沒有生氣。
「一定是受了刺|激,自己沒法子面對現實,趕巧碰上這孩子。」大太太揩著淚說。
「四太太年輕。」榮老爺突然又冒出一句不明不白的話。
「可是,可是,這人會到哪裡去呢?」
榮老爺笑著說:「沒事,沒事。」
「我要吃果子。」榮榮剛剛站穩,就去抓果盤,果盤被掀翻。果子紛紛落地上,榮榮立馬就爬地上去撿果子。
三太太終於按捺不住了,「哼」了一聲,說:「這哪裡是嫁女兒,分明就是賣——」三太太話還沒說完,大太太回過頭來狠狠地瞪了她兩眼,三太太知趣地閉上嘴。大太太依舊和氣春風地跟榮老太太說話。「新人呢,我也看過了,知書達理,又體面、又大方,聽說還上過洋學堂……」
四太太說,這個初生的嬰兒象徵著初生的太陽,象徵著榮家的興旺發達。所以,建議榮老爺給這個孩子取名「初」。
「慢著點。慢著點。」榮家四太太急忙從黃包車上走下來,小丫頭冬兒過來扶著她。
二太太死後,榮老爺又回到了那種沒有生氣的婚姻生活里,接著,母親的勸說下,又娶了第三房太太。
「好兒子,讓媽媽再抱抱。」
「怎麼了?」正全神貫注傾聽老闆講解珠寶的四太太問。
二太太搬到鄉下去了以後,成天守著墳山,凄風苦雨的,得了抑鬱症,生下兒子后,給兒子取了一個「歸」字,盼著榮老爺早日來read.99csw•com接她母子。可是,家裡託人傳話說,這個孩子是喪居所產,是個不折不扣的「喪門星」,不能接回去,就墳山養著,由他自生自滅。二太太聽了這話,就發了痴心症。一天夜裡,墳山的枯樹上弔死了。鄉下人都說是野鬼找二太太做了替身,也有人說,是大太太嫉妒二太太得寵,乘機把她除掉了。不管怎樣,二太太就這樣沒了。榮老爺知道后,整整哭了三天三夜,著實比死了父親還哭得慘!熬過了喪期,榮老爺第一件事,就是趕到鄉下去,二太太的墳頭上大哭了一場,並將榮歸托給了一戶可靠的人家,就讓他鄉下安身立命了。
榮老爺的眼裡放出希望的光來。
「二小姐不肯吃我送的果子。不知道,老爺願不願意吃?」新人問。還是那樣的鎮定自如,還是那樣的從容不迫。包裹著青春和美麗的大紅色的喜服被新人脫下來,姿態優雅得體,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她站燭光下,主動地迎著榮老爺驚艷的目光走過去,榮老爺的血液凝固了,突然間把新人抱起來。
一切的一切又似早以註定。
「哎呀,小心啊,大小姐。」伺候兩位小姐的保姆阿桂笑著把兩個小傢伙扶起來。
「我瞅著你比瑜兒還滿意。」榮老太太說。
薄雪覆蓋著上海洋灰馬路,一輛黃包車停了「劉記珠寶行」的門口,一個金裝玉裹的小男孩一下滑出了母親的懷抱,「噌」地躥出去。
榮老爺的大太太是名門閨秀,嫁到榮家,頭一年頭一個就給榮家添了個男丁,取名榮升。可是這位榮大少生來多病,身子羸弱,性格又比較孤僻。而大太太自從生了兒子后,氣血兩虧,再無動靜。那時候,榮老太爺還健,一門心思盼著榮家能興旺發達、子孫滿堂,於是二太太順理成章地過了門。
「不但蹊蹺,而且,不合情理。」大太太嘆了口氣。「原以為,榮家會就此人丁興旺的,誰知半個月發生了這麼多的事。」
「二小姐!」阿桂趕緊抱著榮榮去追榮華。
「太蹊蹺了。」榮老爺說。
「初少爺!初少爺!四……太太,四太太——」冬兒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四太太——」
「怎麼辦?」
「初少爺——」
「對,讓他跟read.99csw.com著升兒。」
「為什麼不回答我!」
夜底,燈花結了雙蕊。
上海葯業首富旗人榮家,正被鋪天蓋地的紅色所籠罩。
「還有,家裡有司機,可以派車出去,為什麼要去雇一個來歷不明的黃包車?!」
榮華站那裡不動。
榮老爺問:「你為什麼不吃果子啊?」
一切的一切來的過於突然。
榮華瞥著小嘴說:「臟。」
披著黑紗的婦人一步一步走近了「劉記珠寶行」的門口。
「讓他跟著升兒吧。」
一個色彩斑斕的小皮球滾出了「劉記珠寶行」的門坎,正好滾到黑紗婦人的腳下。脖子上掛了金鎖,笑得「咯咯」的小少爺從裏面跑出來,後面是小丫頭追逐的腳步聲。
「我不吃!」榮華說完,就跑出去了。
「為什麼要選擇老爺出門的時候,出去買金鎖?家裡的金鎖還不嫌多嗎?」
「這正是問題的癥結所。按說,有人綁了小少爺去,總有個目的。什麼目的呢?我想不過是為了錢。可是,為什麼綁匪不打電話來索要錢財呢?」
「一定要查,一查到底,查個水落石出!」
「為什麼?為什麼要選擇初三去『劉記』?初三是他們『劉記』休息的日子,只有兩、三個小夥計打理鋪子,連個守門的都沒有。你們不是不知道。」
「初少爺——就,就剛才,剛才,初少爺被人,被人給擄走了。」話音未落,四太太就象西風裡的黃葉一樣,枯萎了。
三太太是個裁縫的女兒,沒什麼文化,也沒什麼涵養,但有幾分姿色,會撒嬌。兩年後,給榮老爺添了一對千金,取名:榮榮和榮華。榮老爺很會賺錢,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不僅擴大了中藥行,還經營了皮草、西藥店,商場上做得轟轟烈烈的,卻只哀嘆後嗣單薄。大兒子榮升體弱多病;二兒子榮歸又見不得光;榮榮和榮華都是女孩子,總歸要嫁人的。自己這一輩子辛辛苦苦掙來的這份天大家私,總得後繼有人。所以榮老爺娶小妾的心思,幾年來從沒有斷過。他一直期盼著「二太太」能回來,或者,等到一個與「二太太」性情相仿的人,哪怕是能掛一點相呢?
冬兒跑過去,想把初少爺抱起來,初少爺掙扎著不肯讓她得逞。
四太太昏死過去了。
read.99csw.com新房裡蠟炬如火,放射出溫柔的光芒,照著用金線綉成的鴛鴦圖案,色澤明亮可愛。新人纖秀而美貌,腰肢裊裊,可惜了,是一雙天足。
華燈初上。
大太太聽出弦外之音,有些冒火。「你從老三那裡聽了些什麼混帳話!人已經這樣了,還想落井下石。」
黃包車夫耐心地等待著。
此時,一個披著黑紗的婦人從遠處蹣跚而來,而那輛黃包車依舊停原處,彷彿等待著下一位主顧的光臨。
「初少爺?少爺呢?」
「怎麼會是這樣呢?」
1914年,冬。
「就快來了,新人是書香門弟,規矩多是自然的。」大太太溫和地笑著。
「養著唄。」
「仔細路滑,四太太。」
「馬上打電話到警署報案!還有,給吳次長家打電話,要他們限期破案!」
不過榮老爺也算新派紳士,對於纏足的陋習是持批評態度的。滿面春風的榮老爺,對他的第四次婚姻充滿了希望。
黑紗婦人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手挾起初少爺,迅速登上黃包車,絕塵而去。
「是媳婦親自挑的嘛。不過,總要老太太看了說好,那才是真好呢。」婆媳們正說著話,「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驟然響起,榮老太太和大太太的臉上都綻開了笑容。
看著喜氣洋洋的四太太帶著那小男孩離去的背影,榮老爺完全不知所措。
一切的一切做的乾脆,乾淨。
大太太扶著榮老太太穿過花廳。「媽您放心,我早就打聽好了。他們一家三口是從山東到上海來謀事的,偏偏那男人途中得了急病,死了。只剩下母女倆,孤苦無依的,那女人身上的錢都花光了,想把女兒嫁了,湊足路費,扶柩回籍。」
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的冬兒,此時只有嚎啕大哭的份。
「擦乾淨就不髒了。」新人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她掏出手娟,把果子擦乾淨,遞給榮華,她動作輕盈,和顏悅色,彷彿她不是初來乍到,而是這裏真正的主人。
疲憊不堪的榮老爺和大太太坐院子里,開始商量如何尋找這失蹤的母子。
「你們叫我怎麼去跟老太太說?」
四太太被人抬回來的時候,彷彿只剩下一口氣,唯一使人感到她還活著的是——那一雙直瞪瞪的死魚眼。
偏偏新人的名字叫「金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