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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開門人即閉門人

第九章 開門人即閉門人

「你是哪家府上的公子?思桐的朋友沒有我不知道的,怎麼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你?」
「那……今天不是您女兒的生日嗎?您怎麼……穿成這樣?」
楊太太吸了口煙,幽幽地嘆了口氣,說:「今天是我兒子的祭日。」她說完這句話,突然笑起來,仰面看著嬰兒的照片。「你看,他多漂亮。」
「是楊家。」阿初肯定地說。
「你記性很好,還認得此物。」
「你危言聳聽。」
「鬼使神差,鬼使神差。」楊羽柏喃喃自語。
「你不抽煙,卻隨身攜帶打火機?」
「什麼是上等人?現還有貴族嗎?愛新覺羅也改姓金了。你算哪棵蔥?」阿初的話很平和,但是很尖酸。「你湯少禮就是化了風,挫成了灰,長成青苔,變了種,那也是個暴發戶,溫室里的草,陽光尚且不能見,談何參天大樹?榮榮,我們走,再多待一分鐘,我都覺得厭惡。諸位失陪。」阿初拉著榮榮徑直向門外走去,他高昂著頭,活象一個騎士帶走了自己心愛的姑娘。
「慾望……不是善惡的問題。慾壑難填你沒聽過嗎?」湯少禮不但沒放手,反而全身壓了上來。「慾望驅使人作惡。慾望沒有錯,為什麼每個女人都妄想佔有自己男人的全部靈魂,不,是肉體。自私,不肯分享愛情。於是,女人們得到了男人無情的背叛,拋棄。愛為什麼不能有瑕疵呢?殘缺的愛才是最美麗的。」
「他?他是誰?」
「我以為你喜歡。」
楊太太斜著眼看著打火機,說:「英國貨。」
「你從哪裡得來的?」
「我想用我特殊的方式表達對先生的愛。」她的聲音柔媚,不象年近五十的人。但是,楊羽柏聽到耳里,很不舒服。
楊羽柏,一個地地道道的冒險家,一個經歷了晚清崩潰時代的商人,一個處於列強瓜分中國危險時代的銀行家,一個極具深厚文化涵養的人。他自認能洞識世界經濟的潮流,當這個國家陷入困境和衰弱,當日本人的經濟和軍事威脅迫於眉際時,他依然能從容不迫地應付自如,一躍而成為經濟舞台上的台柱,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地方。
「那你證明給我看!」楊太太猛地把睡衣脫掉,她雖然青春已逝,但是過度的保養,使她的皮膚依舊光滑細膩。可是,楊羽柏眼裡,白色毛孔里總會溢出猩紅的血,很多年了,他從來沒告訴過她,他現已經不能碰女人了。
「對不起,我走錯路了。」阿初盡量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以示禮貌。
榮榮幾乎是被阿初連拉帶拖地走出來的,阿初還嫌她動作慢,索性將她抱起來,走到停車坪,侍應生替他打開車門,阿九-九-藏-書初直接把榮榮扔到副駕上,自己上車,發動了車子。榮榮看他臉若冰霜,也不敢搭腔講笑話。一路上,兩個人都不說話。等他們回到家,才發現榮榮腳上的水晶鞋少了一隻。
「他們都活著,他們像地溝里的老鼠,一直潛藏陰暗的角落,等待時機,撕嚼我們的肉,痛飲我們的血,他們等了二十多年,你認為他們會善罷甘休嗎?」
「不是的!」楊羽柏象困獸一樣紅了眼。
「家裡的草坪上。」
「可是,湯少本身就是一個叛逆。對於一個叛逆者而言,他古怪的言行是可以原諒的。」楊思桐顯然偏袒湯家。
「家上海。」阿初說到「家」的時候,楊太太抬了抬頭。
「不,不會的……」
「哥哥,你放手啊。」湯少棋死命地拽著湯少禮的領子。
「思桐,等等我。」湯少棋緊跟上去陪不是,華麗的大廳里,空留下一群掃興無趣的賓客。
那是一隻漂亮的水晶鞋。
榮榮總算盼到了救星,大聲叫著阿初。
「先生,我來了。」她謙卑地九十度鞠躬,楊羽柏能清晰地看見她盤踞頭髮上紅色絨花的金絲線。那是二十多年前,他買給她的。
「小姐,到現為止,我還沒有一句不敬之詞奉上。不過,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來參加今天的晚會,對我來說,並非什麼殊榮,如果是由於我導致了今天的不愉快,我向您道歉,小姐,畢竟今天是您的生日。但是,對於這位先生種種可惡的言行,我覺得,他應該向榮小姐道歉。」阿初說。
一個渾身酒氣的少爺強行拉著榮榮的手,滿嘴的胡言亂語,榮榮驚叫,大廳里的人紛紛解勸,包括楊思桐也氣急敗壞的喝止。
他要回到現實中去。真實的生活場景會使自己感到安全,因為那裡洋溢著「生」的溫暖。當阿初走著捷徑,熟門熟路地走回燈火輝煌的大廳時,令他感到十分意外的事發生了。
「逝者已逝,您不要太難過。」
「你的臉!你的臉一直提醒我,告訴我,我是個作惡多端的罪人。」
「事實是無法掩蓋的。」楊羽柏抽回了自己的手。
阿初覺得四太太的話,匪夷所思,令他入墜五里雲中……
自己彷彿熟悉這裏的一切,但是,一接近、一觸摸,他就會有沉重感,自己的思想也呈迷失狀,他並不想黑夜中去尋覓「真相」,他害怕背負著漆黑的死亡。就象那照片上的嬰兒。
阿初硬著頭皮,拿了一隻水晶鞋子去見四太太,他委婉地講述了失鞋的過程。總之,是自己不小心,是自己不對,下次,他想辦法把鞋子找回來,求四太太原諒等等。九-九-藏-書
沒曾想,大小姐和雅姍不同意,半夜裡跟個窮學生私奔了。和家丟了個大活人,湯家丟了個大面子。
阿初用力將湯少禮的手從榮榮身上拉開。湯少禮的酒色身子一軟,被阿初摔倒地。「太不文明了!」湯少禮就地坐直了身。「粗暴!下等人!不要以為我失去了和家兩姊妹,我就會還原一步,降格以求。不,決不可能。我湯少禮就是化了風,挫成了灰,長成青苔,變了種,那也是上等人,你面前,那也是參天大樹!」
旗人和家原先也是高不可攀的皇室貴胄,可是,時過境遷,和家的經濟地位受政治地位的直接衝擊,整個成了一個破落戶。還好,餓死的駱駝比馬大,有一個「家族地位」保駕護航,又生得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不愁不嫁個有錢人家。
阿初冷笑。「你想說什麼?儘管說。」
「當真是楊家遺失的嗎?」四太太反覆地詢問同一個問題,她似乎對鞋子的遺失並不意,她關心的是鞋子所遺之處。
「好極了。」四太太臉上綻放出一種令人難以捉摸的笑容。「比我想像的還要好。謝謝你,阿初。」
「不!」
「你是誰?」女人看清阿初的容貌后,也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顫。
「是,英國待了八年。」
「我們還不知道他是誰。」
「絕對是。」
「我問你是誰?」
正楊羽柏享受寧靜的時刻,楊太太來了。她穿了套薄薄的春衫,臉上塗了厚厚的粉,腳下汲了兩隻木屐。
「好,這是你說的。大家都來看看,看呀,這個冒牌貨!這個冒充貴族的下等人。他是榮家大少爺的聽佣,一個冒充貴族的可憐蟲,居然敢冠冕堂皇地走進來,不,是混進來,榮榮,你真會『玩』,玩得夠出格。你哥哥搶我老婆,你呢,跟下人廝混……」話音未落,榮榮舉手給了他一記耳光。「跟你這種粗淺鄙陋的人說話,簡直就是對我的侮辱!我現知道那和家兩姊妹為什麼死也不肯嫁你了,像你這種人渣,根本不配擁有家庭。」
楊太太沉默不語。
「楊太太?」阿初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地又問了一句:「您是楊思桐小姐的母親?」
「我的臉,是為了你犧牲的。」她衝動地拉過楊羽柏的手,讓他的手撫摸自己蒼白的面頰。「我的臉,一直努力的幫你掩蓋事實的真相。不是嗎?」
「我從來沒有否認過。」楊羽柏冷淡地回應。
阿初和楊太太做了簡短的交談后,有禮貌地跟楊太太告辭。他離開陰森的佛堂后,儼如一個被縛多年的囚犯掙脫了身上枷鎖,覺得異常輕鬆。
楊羽柏渾身癱軟地坐了沙發上,他的額九-九-藏-書頭冒汗。
阿初並不正面回答,他隨手取出自己剛印的名片,雙手奉上。並用他游刄有餘的社交手段來迂迴變幻。「我叫阿初,剛從英國回來。我是醫生,同濟醫院工作。是第一次到府上來,很高興認識楊太太。」
「你一定很好奇吧,自己女兒的生日,母親卻穿得像個鬼。」楊太太從煙匣子里抽出一支煙來,問阿初:「你抽煙嗎?抽就來一支。」
「先生,請注意你的言行。」楊思桐的心情十分惡劣,自己的生日宴會被這群瘋子搞得一塌糊塗。
太不正常了。阿初想。
「你去過英國?」
「不,謝謝,我不吸煙。」
原來,這借酒撒瘋的主,不是別人,就是跟滿清遺老遺少和家的大小姐和雅姍訂了親事,又泡了湯的少爺,湯少棋的哥哥湯少禮。此人,原是個「五毒」俱全的花|花|公|子,仗著父輩的福蔭,靠幾家古董鋪子討生活。是圈子裡出了名的紈絝,他還以「怡紅公子」自居,自作多情。
「我還不夠自私、狹隘和醜陋嗎?二十年前我們做了什麼?傷天害理啊!這二十幾年來,我一直痛苦的深淵里輾轉,我,我連自己養了二十幾年的兒子都不敢正面相對,我還能做什麼?我還能為你做什麼?」
「你保證?」
「是。」
「放手?憑什麼放手?應該叫她哥哥放手,叫榮大少放手,他憑什麼霸佔我的女人?他是比我有錢?還是比我有勢?」湯少禮吼。
「她來了?」楊羽柏的瞳孔幾乎要鼓爆了。
「沒有善惡觀念的人,根本不配做個『叛逆』!」阿初輕蔑地說。「小姐,對於您的刻意偏袒,我感到非常遺憾。我們走吧,榮榮,不需要為了別人的庸俗和墮落而感到絲毫抱歉和內疚。」
「榮榮你太過分了。」湯少棋開始維護自己的哥哥了。「你帶一個下等人來參加上流社會的晚會,本身就是對主人的不尊重,是對上流社會的集體污辱。你還口不擇言……」
奇怪的是佛堂裏面沒有供佛,供了一張發黃的大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美麗又可愛的小嬰孩,手裡舉著搖鈴,睜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香果和鮮花堆積這裏,一個黑色的靈牌豎這嬰兒照片的底下,提示著嬰兒的不幸早夭。阿初不自覺地走近香案,仰起頭凝視這嬰兒,當他的目光從上到下掃視到靈牌時,他的心禁不住一陣緊縮。靈牌上赫然寫著幾個燙金字「楊慕初之靈位」。這奇異的照片和詭詐的靈牌使阿初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懼,彷彿自己就是那死去的嬰兒,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想去觸摸那嬰兒平滑光潔的臉。
「怎麼辦?」榮榮苦著臉說。「怎麼跟四姨娘九_九_藏_書講?她最喜歡這雙鞋子了。」
「你從來沒有得到過她!是你殺了她!」
「你住嘴!」阿初生平第一次女人面前發火了。「小心你的假牙掉出來。」
「我是楊家的客人。」阿初解釋道:「我是來參加楊小姐生日宴會的。我……我一時沒注意,走岔了路,府上的確太大了……」那女人不說話,眼珠子一直圍著阿初上下亂轉,阿初覺得自己很尷尬,後悔自己不該憑著感覺走。「您?您是府上的……?」阿初希望她能主動作答。
阿初笑笑,不作回應。
「鬼蜮伎倆!是鬼蜮伎倆。」
「終於肯叫我的名字了。」楊太太異常激動。「我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我們不要再相互折磨了,忘記吧,忘記所謂的怨恨,怨恨,會讓你變得自私、狹隘、醜陋。」
「你胡說!」楊羽柏咆哮。
「我告訴你,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你夢寐以求的好消息。她們沒有死!她們一直都活著!」楊太太的臉彷彿霎那間被撕裂了,露出極不協調的猙獰面目。
「我是楊太太。」
「是。」阿初應聲。
「放手!」阿初大聲呵斥。
阿初覺得自己話多了,勉強笑著說:「對不起,我唐突了。」
「英雄救美?啊?英雄救美!阿初?我知道你是誰!我湯大少爺知道你的底細!」湯少禮譏笑地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腦門,又醉醺醺地指向阿初。「我知道你是誰?榮家小公子?我報紙上看過你,看穿了你。要不要我大家面前揭穿你的真面目?」
這是一個傷心的母親,阿初想。女兒的生日居然是兒子的祭日,這種生日,不過也罷。偏偏楊家擺出天大的氣勢來替女兒過生日,難道就沒有一個人顧慮母親的感受嗎?
他已經不習慣大廳里高朋滿座,語喧聲騰了。所以,他躲自己狹小的私人空間里尋找一些縹緲的幻影,那是他喜歡的女人的影子。來自內心的敏感和虛弱,時時困擾著他幽密不宣的世界。
「還有一件東西,我想你一定會感興趣。」楊太太不知什麼時候,手中拎起了一隻鞋子,當楊羽柏看見這隻鞋子的時候,臉色大變,倉皇至極,恐懼萬分。
「你的另一個『兒子』。二十年來不斷帶給你夢魘的『兒子』,那個你曾經告訴我已經死了的孩子。我看見他了,親眼目睹,我真不敢相信……」
「你們別想走!」湯少禮惡虎撲食般向榮榮撲過來。
「事實上,你已經十幾年沒有碰過我了,我是個女人!」她聲嘶力竭地叫喊著。「我是你的女人!」
「別碰他!」彷彿從地獄里傳來一聲女人地冷喝。阿初本能地打了一個冷顫。阿初回過頭去,看見一個黑衣九_九_藏_書裹身、黑紗披頭的女人站自己面前。那女人四十歲上下,一張冷冰冰的臉,叫人怎麼看怎麼不舒服。
「你神經病!」榮榮開始大罵起來。
「我看見他了。」
「我去跟乾娘說。」阿初說。
楊羽柏沒有了絲毫鬥志,他接過了英子手上的名片。
為了挽回兩家的名聲,和家決定由二小姐和雅淑代嫁,和家與湯家仍是親家。可是,「好事多磨」,這二小姐死活不肯嫁到湯家去,說是:湯大少惡名遠揚,風流成性。況且,他是和姐姐訂的婚事,就是姐夫了。小姨子怎麼能去嫁姐夫呢?亂了倫常。二小姐說的振振有詞,堵的湯家啞口無言。本來,湯大少對這對木頭姊妹花沒什麼大興趣,可是,自從報紙上,大炒特炒葯業首富公子榮升回國邂逅和雅淑一幕,寫的活靈活現,什麼地下情人,什麼深情擁抱,還把湯少求親失敗拿來大肆渲染,弄得湯大少灰頭土臉,發誓要把和家的丫頭娶回來做老婆,不為別的,就咽不下這口氣!
「沒有這樣逼真的畫面,活脫脫就是他父親!」
「你可以做我的男人。」
他只要一看到女人的身體,他就會看見血,他唯恐自己會得神經分裂症。「我不需要用愛去證明對你的忠誠,我已經為你付出了人世間最慘痛的代價!你以為,我讓你寂寞孤獨的活著,是利用你的身體對你進行譴責和清算。你錯了,我不碰你,是怕自己傷害你。」
「你說得很動聽,可是我,不相信。我知道,你愛她!」
不巧,今天這裏看見榮榮,湯少禮就借酒滋事,湯少棋怕把事情鬧大,於是首當其衝地拉架。
「那是從前。英子。」
「你敢諷刺我,取笑我。」湯少棋尖叫起來。一群女人面前諷刺一個女人的容貌,是及其刻薄的行為。「思桐,這個下等人居然敢當眾侮辱我!」
「那你還回來?」
「這個人必須死。」
「你幹什麼!」阿初上前,護住榮榮。
他的卧房布置得古香古色,充滿了與他年齡極不相仿的浪漫色彩。
門被推開了。
「我討厭你鞠躬的姿勢。」楊羽柏很不客氣。
楊太太把煙銜嘴上,正準備掏打火機,阿初習慣成自然地搶先從口袋裡摸出打火機替楊太太點燃了煙。
「我這裡有他的名片,你要不相信我的話,自己親自去看看病。也許,能把頑疾給根除了。」
「你不用這樣卑躬屈膝。」楊羽柏說。
「應該是,『鬼』來了。」楊太太說的陰森又曖昧,她充滿鬼氣的眼睛里閃著鬼火般的磷光。
所以,湯家去和家提親,水到渠成。
「真是丟人丟到家了。」楊思桐氣沖衝上樓去了。
「他喝醉了。」思桐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