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和里。」

阿初替榮升打開車門，並友好地與和雅淑打招呼。阿初的出現，令和雅淑措手不及，甚至有些狼狽。

「這個結和剛才打的那個結不一樣。」麗水說。

鐲子放書桌上最顯眼的紅絨布里，綠得華麗而優美，象它的主人。

「我輪休。」

「什麼是『溫莎結』？」有人問。

「我關心病人，有錯嗎？」阿初說。

榮升抬眼望去，丫鬟們眾星捧月似的圍著阿初，聽他妙語高論，看他捷手靈活地麗水脖子上系領帶。不時由於阿初的幽默解釋，而引起鶯歡燕笑，場面異常香濃花艷。

「阿初是我們家四姨娘的乾兒子，二十年前從大街上揀回來的一個孤兒。他從小就跟著我，我父親愛屋及烏，很喜歡他，讓他跟我一樣上學堂，他功課好，人品不錯。我英國這幾年多虧他事事照顧，我才沒有客死他鄉。我說真的。」榮升娓娓道來，雅淑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

他記得，這是和雅淑手上常戴的裝飾物件。

榮升一踏出門，阿初就指了指麗水和丫鬟們，說：「回頭找你們算賬。」大家笑成一團。

法國公園門口，遊人熙熙攘攘，因為天氣格外好的緣故，所以遊客的心情也很好。

於是，她也刻意多去醫院走動，常常「無意」的醫院的走廊上遇見他。

她沒想到，阿初只是很短的愣了一下，隨即脫下白大褂，掛衣服架子上，說：「沒問題，您稍待。」

「你厲害。」阿初笑起來。「你知道打蛇打七寸。」

「那就配虹色或褐色的領帶，彬彬有禮，光彩奪目。」

她猜測阿初看見自己留下的玉鐲，一定會欣喜若狂。

榮升說：「晚上吧。」

「你們很早就認識了？」

她想幹什麼？

「不是啊。表小姐不會打領帶，叫阿初少爺教她，結果，院子里的姐姐們都來湊熱鬧，跟著學。」

「選領帶罷了，哪值得你們這麼開心？」

阿初藉著麗水靠近自己時，悄悄地說：「我情願少爺娶你不娶她。」說完，他就走了。

而阿初對此一無所知。

和雅淑就是處一種及其混亂的情緒中，來到醫院複診的。

和雅淑其實是一個愛走極端的人。她的世界里，所有的人只分成兩類，一類是「愛」她的人，一類是「害」她的人。

「我們可不敢。」丫鬟們互相推搡著笑。

阿初出去叫黃包車了。

可是，她沒有等到一絲一毫的光明，她認為，最親的姐姐選擇拋棄了她。

她開始欣賞他純凈的臉龐和聖潔的笑容，屬於她的，獨特的溫馨問候。她為此陶醉，難以自拔。

「就是少爺愛上了丫鬟唄。」杏兒說。

「您還有什麼吩咐嗎？」

麗水的眼睛瞄見了九*九*藏*書榮升，她故意問：「我和表哥的那位和小姐比，哪一個更好？」

「忙著呢？」榮升問。

「愛情」的種子苦難的泥潭裡浸泡的太久了，很難衝破沼澤，再次萌芽。就算是外力所助，讓愛復活，強行掙扎突破凍土的嫩芽，也帶著畸形的媚態，蘊涵著無奈的苦澀，微風中展露出一線生機。

阿初開動車子，對和雅淑說：「和小姐，改天我請你喝茶。」

雅淑的茶潑了些出來。「不好意思。」她拿出手絹來擦袖口。

「長話短說。國外，有一位王子，他愛上了一個平民。懂嗎？」

健康與疾病，生命與陽光。

「九點吧。」

一句話說得麗水一天也高興不起來。

「你能替我叫輛車嗎？」她怯生生試探了一句。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不該這樣講。萬一，他拒絕呢？他一定拒絕的，這個要求確實過分了。

和雅淑日漸麻木的心靈，早已感覺不到愛的甜蜜和痛楚了。她學堂里原有個要好的男朋友，交往了兩年後，那個負心人居然跟自己同寢室最要好女生結婚了。臨走，也沒忘了拿走她積攢很久的私房錢。她的姐姐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跟一個男人私奔了。後來，給她寄來一封信，說：不久就回家來，接她一起走。她永遠都銘記信的末尾寫著：未來的日子里，我們可以自由而幸福的生活一起，希望雅淑你和我一樣，企盼光明的到來。

他第一眼看到雅淑的時候，有些朦朧的衝動，他救了雅淑后，自己的精神世界也彷彿「復活」了，有生氣了。他甚至想過跟雅淑閃電結婚，然後另租房子搬出去住，像所有討生活的夫妻一樣，自己早上每天去上班，太太隔著窗子目送自己下樓。住的房子也不大，五、六十平方，要有涼台，上面放一些自己種的花草。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孩子最好是個女兒，整天纏著自己，讓自己愛她、寵她。每逢周末，一家三口出門旅行，迎著陽光，踏著朝露，和和睦睦的過著屬於自己的幸福生活。

他看看時鐘，今天正好約了和雅淑到「法國公園」去喝下午茶，該走了。他把玉鐲揣進兜里，從「墨菊齋」出來，沿著迴廊到「梨雲閣」去。

榮升與雅淑公園裡請專業攝影師拍了兩張照片。姿態是由攝影師幫忙設計的，兩個人花叢中笑得很甜美，像新婚不久的夫婦。然後，他們親親熱熱坐露天花園的茶座里品茶。小餐桌上擺放著細長脖子的玻璃花瓶，花瓶上斜插了一枝紅色的玫瑰。

「曾經是？」

她認識阿初醫生以後，她感覺自己感情上有了新的收穫。

「看報？」雅淑詫異。「他經常上九*九*藏*書報嗎？我從來沒有留意過。」

「很熟。」

「怎麼？你不看報嗎？」

雲兒笑著說：「今天麗水表小姐約了男朋友見面，她給未來的表姑爺買了幾條領帶，叫阿初少爺幫他選呢。」

雅淑問：「還開藥嗎？」

「回來。」麗水忍著笑，把阿初拉回來，「你沒系領帶，我送你一條。」一邊說，一邊親自動手給阿初打領帶，她替阿初打了一個「浪漫結」，為他整理好衣領。

麗水慫恿阿初說：「你不是天天把平等、自由掛嘴邊上嘛。為什麼不從自己做起呢？你從今天起，直接稱呼大少爺的名字，我保證，這些丫鬟們明天就改口叫你阿初。」

阿初微微嘆息了一聲，心想：人雖然纖塵不染，然而這隻碧綠純色的鐲子卻輕佻的代表了人心的挑逗意味。

「米色西服呢？」紅兒問。

「那是因為，他失落了許多美好的東西，漫長的人生旅途中，他選擇逃避，逃避跟過去有關的一切美好回憶。他想做一個寂寞的智者，卻不防被扭曲的情感誤剪了同心，做了個看熱鬧的庸人。」阿初說。「所以，我們不要隨意去塗抹自己的心靈，因為最初每個人的心靈都是美麗的。這個世界里，地位雖然有懸殊，但是，每個人的情感思想是絕對平等的。以後呢，你們不必叫我阿初少爺，叫我阿初就行了。」

「您自己叫車來的嗎？」阿初問。

「我全好了嗎？初醫生？」

「現不是了。」

「他真偉大。」杏兒的口吻充滿了艷羡。

「有點自信心嘛！」榮升說。

可是這隻鐲子，怎麼會這裏出現呢？榮升想不明白。一時間，紙墨昏淡，腦海里呈現出「裊娜多情春盡」的無聊句子。

「是嗎？」麗水開心地笑了。「表弟，你不是信口恭維我吧？」

阿初對雅淑特別尊重和客氣，那是因為他知道榮升救了雅淑，並且，榮升最近行蹤神秘，也許，就跟眼前這位和小姐有關，她到同濟醫院來看病，一定是榮升極力推薦的。說不準，那天這位落難「公主」搖身一變，成為榮家新大少奶奶。

和雅淑感覺自己一會兒火里、一會兒水裡。慾念越來越清晰，心裏就越來越焦灼，離開診室的腳步也因此緩慢而猶疑起來。

白雲漾空，綠蔭如幄。榮升還沒走到「梨雲閣」的院門，就聽見裏面一片歡聲笑語。玻璃窗戶上倩影頻閃，絳紅嬌紫，暗香浮動。小丫鬟雲兒身靠著院門，眼睛瞅著院子里掩著嘴笑。榮升走過來問：「裏面做什麼？大太太出門了，你們就造反啊？」

「真的。」

這時，榮升忽然想起了什麼，他從懷裡取出了一隻玉鐲，放到雅淑面前。雅淑的臉色變九*九*藏*書得異常難看，內心的疼痛再度襲來。

是雅淑救了自己，而不是自己救了她。榮升想。阿初說的對，自己失落了許多美好的東西，他一直都逃避跟過去有關的一切美好回憶。他跟雅淑一起，沒有任何壓力，雅淑不了解他的過去，她他眼裡是一個單純的女孩。每次他告訴她一些海外奇聞，她都會做出驚奇的表情，並提出一些迷惑不解的問題讓自己解答，滿足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虛榮心。就算是他講出來最平凡、最無趣的故事，她也會專心聆聽，從來沒有不耐煩和不願意。分手的時候，她總是戀戀不捨，主動地上前留給他一個情意纏綿的吻。榮升她帶有暗示性的舉動中，看到了美好的未來。既然自己不能做一個寂寞的智者，那麼，做一個平凡的庸人也不錯。

「我替您開了些溫補的葯，您這等我一下。我去替您把葯拿了。」阿初把處方整整齊齊地撕下來。

和雅淑清楚的知道，如果自己踩踏的兩船平行平速，那麼，她可以從容選擇收哪一隻腳；可是，如果兩隻船風急浪險的時候突然分道揚鑣，那麼，自己很可能失足落水，跌入萬丈深潭。

「你家住？」

「幾點？」

「您跟我客氣什麼？」阿初笑著走了。

「閑著呢。」阿初回著少爺的話。

醫院門口，阿初送走了和小姐。他走回診室過道的時候，有護士小姐沖他做鬼臉。

「我當然是誇讚你了。」阿初說。

「那為什麼，表哥選她不選我？」麗水的問題越來越刁鑽。

阿初把車停下，透過車邊鏡看見和雅淑打著遮陽傘，站公園門口。阿初明白過來。「怪不得急著催我走，原來佳人有約。」

「對。但是，如果王子娶了『灰姑娘』以後，就必須放棄王位繼承權。他為了自己的愛情，放棄了江山。」

「真的？」

就她胡思亂想的時候，阿初拿了葯進來了。他不厭其煩地講述煎藥的方法，處處替雅淑著想。而雅淑此刻根本聽不見他講什麼，她的眼睛里閃爍著另一種曖昧的光芒。

「重要嗎？」榮升反問了一句。「時代不同了。他有學識，有能力，他有一定的經濟基礎，有社會地位。誰會去追究他的身世？英雄莫問出處嘛。你跟我的地位也變啊，以前女人是沒有社會地位的，現不一樣出來做事？女人可以融進男人的社會，男人同樣可以成為女人的陪襯。」

「好看。」丫鬟們捧場。

榮升笑罵道：「這麼多話，滾遠點。」

緋紅的晨霞晴朗的天空底綻放，雨後的庭院里是一片翠潤的草地，同濟醫院寬闊的走廊上，站著一些等待醫生的病患者，他們短暫的呻|吟和嘆息，混合著早晨的陽九-九-藏-書光，組成一組組反差極大的畫面。

「不止認識。」

「是的。」

她平躺檢查室的床上，不停地調整自己的呼吸。阿初輕輕移動聽診器，溫和地說：「您放鬆，沒事的。……您的身體恢復的很好，恭喜你和小姐，我想，再過一陣子，您可以打籃球了。」

「新聞雜誌，總是捕風捉影，津津樂道別人的隱私。」榮升說。

榮升以為自己「戀愛」了。他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有些不習慣。

丫鬟們和麗水都鬨笑著讓開一條路，阿初看見了榮升。阿初有些不好意思，隨意發揮的激|情自然而然的煙消雲散。

自己現所得到的、所擁有的全部被「犧牲」掉，而且，永遠失去復活的「機會」，那就太不划算了。

「這種結形比較寬，最適合這種浪漫柔雅的真絲領帶搭配。」阿初耐心地解答。「你們知道溫莎公爵的愛情故事嗎？」

「選領帶呢，最好是真絲的。真絲的色彩光澤，色調柔和，手感細膩。模擬絲的就差點。色彩發亮，色調刺眼，手感挺刮的。」阿初一邊說，一邊拿起一條銀灰色領帶。「這條就很好。表面光潔，花色清晰。拼接處的花紋也很一致。」他把麗水的高領子豎起來，親手給麗水示範打領帶。「如果表姑爺穿黑色西服，你就給他配這種銀灰色，或者藍色，顯得莊重大方，優雅內斂。」

「那您回府的時候，叫黃包車不要穿小弄堂。昨天晚上下雨，路上積了不少水，怕車輪打滑。您叫他走洋灰馬路，保險。」阿初的形象光一般耀眼，水一樣清澈。和雅淑的心為此狂跳不止，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什麼是美的感官享受。

是阿初「舉發」了自己嗎？

很快，榮升「墨菊齋」里發現了這隻鐲子。

「今天不用上班嗎？」

阿初想也不想地說：「你比她可愛多了。」

阿初問：「什麼時候來接你們？」

阿初是個留學生，醫學博士。他和藹可親，正直，有同情心。最關鍵的是：他健康。而且，阿初對自己格外關心照顧，每次看病開方，他都替自己排隊、拿葯，他殷勤體貼的笑容遠遠超出了醫生對病人的關愛。這是為什麼？或許他悄悄愛上了自己？和雅淑反覆的想這個縈繞腦海里很久的問題。

「當然不一樣，剛才打的是『浪漫結』，現打的是『溫莎結』。」

「不知道。」丫鬟們異口同聲地答。

可是，她現又不願意冒冒失失的跟榮升攤牌，結束這段「奇遇」。如果，她理想中的阿初不能走進她的現實生活，所有「愛」的感覺，都來自幻想，那麼，她是不會放棄榮升這棵參天大樹的。

「你認識初先生？」和雅淑的問話打破了彼此的沉寂。

「九*九*藏*書正好，我要出去，阿福陪太太出去進貨了，你來開車。」榮升吩咐完了，回頭不經意地掃了一眼麗水，笑起來。「今天表姐很漂亮。」

她心亂如麻。

「沒大礙了。不過，現的天氣正是『乍暖還寒，最難將息』的時候，您體質弱，要注意養生。您住的房間要保持室內通風，中午可以多晒晒太陽，夜間適度保溫。」

「那你怎麼不關心關心我呢？我昨天就重感冒了。」護士小姐端著醫用瓷盤從他身邊走過去。

和雅淑恨自己的愚蠢，為什麼會留下玉鐲給一個榮家的下人呢？如果，自己有朝一日做了榮家大少奶奶，這隻鐲子就是自己給自己種下的心病。

「婚姻」比「愛情」更重要。一個女人，無論她的智慧有多高，無論她的容貌有多美，一旦婚姻的選擇上「腳踏兩隻船」，她就會變得疑神疑鬼、患得患失、難以取捨、甚至寢食不安。

「你跟他很熟？」

怎麼辦？

「所以啊，你們要把眼界放開。不要把欽羡的眼光停留少爺、小姐的身上。就拿麗水表小姐來說，她出身清寒，刻苦自勵，勇敢的選擇自己所愛……」

「時代沒什麼不一樣。」雅淑的心裏有一股酸酸的怪味，阿初的形象就像是黑夜底突然騰空的煙花，綻放以後，就只剩下灰了。

「有人說，他是我們榮家的『私生子』。」

「如果表姑爺穿白色西服呢？」杏兒問。

「你誇我還是損我？」麗水不依了。

她對自己婚姻的前景始終有著朦朧的擔憂。「情投意合」的人無情地欺騙了她純真的感情；「父母做主，媒妁之言」的湯大少，是個煙鬼加流氓；「邂逅相遇」的榮升，雖然關懷體貼，諸事周到，但終究也是一個曾經吸食鴉片的神經質，心理和生理也許都不健康。將來如果有緣結成夫妻，不知道婚姻幸福到底能維持多久？何況，榮升心裏始終都有前妻的影子存，這種揮之不去的陰霾，本身就是婚姻幸福的「定時炸彈」，對自己的情感也是及其不公平的。和雅淑實不想得到一個循環往複「悲劇婚姻」的結果。

阿初走進自己的診室，穿上醫生的白大褂，無意中摸到一隻玉鐲。

和雅淑坐起來的瞬間，她看見阿初謙遜地微笑。

和雅淑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要做什麼，她神使鬼差的將自己的玉鐲抹下來，留了阿初白大褂的衣兜里。

「這樣說來，他只是榮家的一個下人？」雅淑問。

「那怎麼好意思，每次都麻煩您。」雅淑低著頭說。

和雅淑可不這麼想，她認為初醫生心裏一定愛慕自己，不然，為什麼她每次來看病，他都格外用心呢？

「配海藍色。」阿初打了一個漂亮的「溫莎結」。「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