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你言過其實了。」榮升努力克制自己狂躁的情緒。「刻意討好你，我相信，其他的，我不信。」

「他一定錯以為我是個用情不專的女子，又或許是他想挑戰你大家庭里的權威？」

「少爺，你？你和雅淑小姐到底怎麼了？」阿初問。

如果大家不能安然共處，那麼，奪門而去，拂袖就走，並非難事。

雅淑以為天上的雲彩是瞬息萬變的，想不到人世間的情愛也是瞬息萬變的。雅淑覺得這隻碧綠的鐲子還從來沒有如此刺眼過，簡直令人芒刺背。

「灋，刑也。水字旁寓意公平，平之如水嘛。」

「嗬，這樣都看得出來啊。」阿初笑盈盈地把宣紙遞給杏兒。「送給你。」

「不必了，我今天吃得很飽，估計一個星期都不想再吃。」

兩個人都會心的笑起來，美麗動人的剪影粉紅色的燈光照耀下，顯得分外光明。此刻，蟬兒端著燕窩銀耳羹敲響了書房的門。

「你應該相信我，而不是相信他。那隻鐲子就是他偷去的。」

「是我大哥嗎？」榮華試探地說。「我一直聽說他脾氣不大好，有暴力傾向。」

「到底是誰啊？」丫鬟們的好奇心全被勾上來，一起逼阿初講出來。阿初忍著笑說：「這是大光明電影院門口招攬生意的姑娘。」一句話出口，險遭丫鬟們「群毆」。大家不依不饒，要他再正正經經畫一張。

大家一致叫好。

「你和雅淑小姐，沒什麼吧？」

「畫一下那位和小姐吧。」蟬兒說。「我們都還沒見過這位未來的少奶奶呢。」

「我以為少爺會對這隻鐲子感興趣……」

阿初懂了。

「如果她是這樣認為的，我就承認。」阿初終於知道榮升為什麼火藥味十足了。

「我保證，阿初。」四太太含著眼淚說。「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再也不會了，阿初，再也沒有下一次了，絕對沒有。」

「對我很重要。」

阿初對榮升如此大的情緒波動，始料不及。

「你很喜歡替女孩子背黑鍋嗎？」

「謝謝阿初少爺。」杏兒樂滋滋地接了過來。

「看來，我枉做小人了。」榮華說。

「家法？法字怎麼寫？」榮華問。

「自己猜。」

「他偷去的？」

阿初提起筆來，宣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法」字，示意榮華看。

丫鬟們聽不懂。一味地低頭退讓少爺。

四太太想著。今年的清明節應該不同往年了。

阿初沒有榮華的機心，他老老實實地回答，說：「廌是中古代時期傳說中的獨角獸，生性正直勇猛，遇到不公平的事情，它會用角去頂，所以，它的下面是一個去字。」阿初接過榮華手中的筆，「去」字頭上畫了一個向上頂的小箭頭。

「你指責我？明知道是一場遊戲，還要大驚小怪？」

「你也遇到了不公平的待遇，為什麼不頂？」

「什麼意思？難道一隻鐲子還代表著什麼企圖？」

「那麼廌呢？做何解？」榮華故意巧妙地提筆把「廌」字圈起來。

「誰？你說誰？阿初？」榮升十分意外，因為雅淑是一個從不背後議論和批評旁人的賢惠女人。

「真的？」

「可能是因為我對他的深情表白無動於衷，漠然置之。他把我對他的體諒和『寬容』當成了默許。於是，生出許多慾念來。可是，這是我無法控制的，我不能限制他的行動和改變他的想法。」

「哭什麼？」榮升冷若冰霜地說。「該憐憫的人，得不到憐憫！珍貴的眼淚，應該留給你們將來所愛的人。而不是輕狂地、廉價地、拋售給一個你們愛情旅程里毫不相關的路人。」

阿初聽見了哭聲。不是幻覺，真的有人哭泣。是為我哭嗎？阿初想。

可是，四太太怎麼辦呢？自己走得爽快，要回頭也就難了。四太太的家庭地位，二十年來的殷殷期盼，化為烏有。自己大太太面前不是信誓旦旦的要報榮家的栽培之恩嗎？怎麼能出爾反爾呢？

彷彿只是一瞬之間，一瞬之間自己所營造出來的美麗新世界，化做了五彩繽紛的泡沫。榮升和雅淑的希望都徹底九*九*藏*書幻滅了。

「你知道自己錯哪裡嗎？你太不了解阿初，你也不了解我！真的非常遺憾。」榮升「騰」地站起來。「我們完了。」

「為什麼？」雅淑驚慌失措，完全失去了應有的儀態。「為什麼？你告訴我，阿初他到底跟你講了些什麼？他的話，你不能相信，他造謠。你告訴我，告訴我他說了我什麼，我可以做出必要的解釋。」

「為什麼沒有眼睛啊？」杏兒問。

「放棄你，而跟他苟合。」雅淑用手緊緊按住自己的心房，說：「這種事情，提及不堪，令人汗顏。」

「雅淑小姐一定很難過。」阿初可以想像到雅淑的失望和傷心，當然，不是為了「愛情」，只是為了「生計」。

「世上沒有絕對的公平。」阿初把羊毫筆輕輕投擲到硯台上，濺起黑色的墨珠。

「復讎」的使命感維繫著她的生命，她一生中唯一的嚮往就是「回家」，堂堂正正的「回家」。她為此不斷的透支著自己的青春年華，二十多年來，她「畫地為牢」、「深居簡出」，任由無情的歲月像流水一樣從自己的身邊匆匆劃過，美麗的風華像自己手中的春沙，從白皙的指縫間慢慢滲漏。春紅謝盡了，她依然等待，她的生命等待中延伸……

「你很得意是吧？他選擇了你，而不是我。」

阿初把葯遞給榮華，說：「他現不發燒了吧？」

「你暗示我歧視女性？」榮升忍無可忍地往前逼近了一步。

「權當是自己的錯，該當家法吧。」阿初自言自語地笑笑。

「我叫阿福給他找了個安靜的地方。阿福一直以為是我開車撞了人，比我還擔心呢。」榮華笑著說。

「是的。就上星期，我去他診室複查身體，他借口診脈，叫我把玉鐲抹去，放到皮包里。可是，我回家的時候，才發現，那玉鐲不見了。現看起來，分明就是他竊取的，他想以此要挾我。」

「你問我們怎麼了？謝幕了。」榮升笑起來，笑得有幾許無奈和蒼涼。「我很投入地演出，是因為我原以為自己是一個大主角，一個多情才子。演到中途，突然發現自己是一個與劇情毫不相關的小配角，一個跳樑小丑。我這個人不喜歡做配角，不喜歡被別人嘲笑，所以，我提前謝幕了。」

「少爺？」阿初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為什麼總是讓我生活謊言里？」榮升的氣勢咄咄逼人。「為什麼？你看不起雅淑，對不對？你也看不起我。」

「我叫你掌嘴！你沒聽見嗎？打呀！」榮升像一頭受了傷的獵豹，他想撕裂一切他可以撕裂的面具。

「可是他，明明知道我們交往。」榮升說。

阿初稱謝，叫榮華一起吃了。

「古體怎麼寫？」榮華繼續問。

當雅淑看到榮升決然而去的瞬間，她暈倒了。

阿初又畫了一雙靈巧活潑的手。問：「這是誰？」沒等丫鬟們講話，蟬兒滿臉緋紅地搶了畫，說：「阿初少爺，你什麼時候盯著人家的手看，沒正經。」

「其實他居心不良。他是一個極不道德的人。請原諒我的直言不諱。他的行為真是偽善極了。他總是借故讓我去他的診室，單獨和我相處，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語，試圖打動我的心。他每次都替我叫車，付車錢，處處都陪著小心，討我的歡心，他還曾經衝動地提出一些非分的要求。」

「不是一場遊戲。」阿初說。「您愛上她了，少爺。不然，何必生氣呢？你起初只是想撈一根救命稻草，可是，你不知道，感情是不知不覺中培養起來的，你為此付出了時間、精力。愛情，不是遊戲，裏面做遊戲的人，很可能被遊戲束縛。雅淑小姐很聰明，很實際，她知道一個女人應該怎樣去面對殘酷的生活。她無非是想多一些選擇而已。無可厚非。」

「略有些低燒。你臉上怎麼了？」榮華關心地問。

「您吃晚飯了嗎？」阿初問。「要不要我通知廚房……」

「沒有任何關係？她的鐲子怎麼會出現我的書房？」榮升問。

阿初說：「猜不到吧，再添幾樣。」read.99csw.com他又畫了紅色的指甲、塗了金粉的唇、藍色的眼睫等等，各具姿態，異常招搖。

「古體？」阿初想想，提起筆，寫了更大的一個「灋」字。

「二小姐！」阿初打斷了榮華慷慨激昂的講話。「二小姐，對不起，我知道您是哪一種人，我很敬佩您。不過，我的人生經歷跟您相差太遠。如果沒有過世的老爺栽培，沒有少爺經濟上給我的資助，我是無法順利完成全部的學業，也不會有今天的成績。我跟您不一樣，我欠榮家的。」阿初的態度異常誠懇，反讓榮華局促起來。

儘管雅淑的「自白」雜亂無序，但是，榮升輕而易舉地從她辭不達意的話語中識破了雅淑內心的隱秘。

父親死了二十多年了，他的音容笑貌還停留二十多年前那最後一餐的晚宴上。為了父親的遺骸能早日遷葬，為了剝開隱瞞了二十年的血腥真相，她忍受了一生的「孤獨」，耗去了畢生的「幸福」，她從來沒有放棄過等待，等待揭開「真相」的那一刻，那一瞬間。

「我想聽你怎麼說？」

「To err is human，to forgive divine.」阿初說。這句話引自蒲柏的詩歌，犯錯人難免，寬恕最可貴。

「何日歸家洗客袍？」阿初不自覺地重複了一句，什麼意思呢？

「她說你偷的。」

「我書房裡。」

榮升最後一句話嚴重的傷害到阿初的自尊。阿初很難過，他不斷克制自己的心緒，調整自己的心態，因為「爭論」不能升級，他要顧及到榮家的顏面。

「好啊，我就畫你們。就畫一樣，看看，你們認不認得？」阿初從筆架上取下一支短而細的羊毫，筆尖飽蘸了紅色的染料，滴雪白的宣紙上，勾畫出一張微微上翹，「桀驁不馴」的紅色嘴唇。

「這隻鐲子你從哪裡得來的？」雅淑氣定神閑地問。

「阿初，阿初……我的初。你怎麼樣了？」聞訊而來的四太太紅兒的陪伴下，氣喘吁吁地衝進來。阿初趕緊笑著迎過去，說：「這是做什麼？好像我得了一場大病似的。」

「你怎麼不說話了？你應該繼續發表你的高論啊。你不是字璣句珠嗎？你的淺德幽光足可以照亮整個榮家大院了。你不屑跟我講話是吧？巧得很，我也不想再聆聽你的『教誨』。」榮升轉過頭去，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突然又指向阿初說：「掌嘴。」

「畫什麼呢？」阿初廣泛徵求丫鬟們的意見，一副禮賢下士的誠懇樣子。

「你很寬容。」榮華說。

雅淑的心被尖銳的刺扎了一下，牽動腸胃也開始痙攣。她果斷地截斷了榮升的話。「他是一個沒有自知之明的人。」

阿初笑而不答。

「你推薦我到同濟醫院看病，你告訴我初醫生的醫德很好，醫術也是一流的。所以，我去他的診室看過病。這個人表面純良，熱情周到，對於我更是殷勤倍至，體貼入微。說老實話，有一段時間，我幾乎認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醫生。」

「結局呢？」

「點點滴滴。」阿初指心。

「你說企圖？啊，是了。其實，我早就該告訴你一些真相。」

她遞給阿初一張皺巴巴的小紙片，說上面寫的都是解簽的話。

「是呀。」杏兒附和。「人家說，看看眉眼就知道人怎麼樣了。」

「少爺，感情是不能勉強的，遭受失戀痛苦的不止你一人，也許雅淑小姐比您更痛苦。」

「是的。可是我早已明確拒絕他了。你知道嗎，我的內心是如此眷念著你，根本無法兼容他所謂的『熱情』。」

她們的哭聲削弱了榮升強硬的態度和「病態」的心理。同時，也減輕了阿初心中的憤怨，他感到了人與人之間平等的關懷，所謂賢愚冷暖，盡這哭聲中融化了。

「和小姐怎麼說？」

丫鬟們不提防他突然衝出來，怯怯然紛紛後退。

那一瞬間就快來臨了。

夕陽燦爛，美麗光華的色彩均勻灑「墨菊齋」的書桌上。杏兒、蟬兒、紅兒、雲兒等丫鬟們聚集「墨菊齋」，吵著要阿read.99csw.com初教國畫，阿初說自己都是個門外漢，跟少爺學了點中國畫的皮毛而已，不敢勝任「老師」一職。但是，雙拳難抵四手，終究拗不過丫鬟們的熱情慫恿，於是，他從國畫的「散點取景、平面造型」講起，一直談到榮升的畫中的賢愚冷暖，以及榮升心中的幽怨累積。他說：「少爺做事，中規中矩，以致於構圖僵硬；他胸中大千世界，過於黯淡憂鬱，所以他畫的瘦石寒山冷得沒有生氣。」

「不好意思。」阿初有些尷尬。

「嗚嗚咽咽」的聲音是從窗外傳來的，是杏兒和蟬兒等人用她們特殊的方式為阿初抱屈，她們覺得大少爺太過無情，「量刑過重」了。

只有阿初淡然一笑，說：「那也未必。不識廬山真面目，只因身此山中。」話音未落，「墨菊齋」書房的門被重重地撞開了。

「去頂！很形象。」榮華說。「可是，你為什麼不頂？」

「片名不記得了。不過，都是一些看客和記者們『喜聞樂見』的場面，富有創意的台詞，自作多情的表演。愛情、陰謀、中傷、謠言。」榮升一口氣說下來，顯然有些力不從心，他長舒了一口憋胸中的悶氣。說：「她真是太傻了，傻得令人難過，不，不是難過，是好笑，真好笑。一個戀愛中的女人傻到要把自己的靈魂、內心深處的隱私，都全部裸|露一個歷盡滄桑的男人眼裡。這個男人虛偽、自私、陰險，這個男人其實不愛她，只是想解脫，想用她的『愛』解脫自己的『痛』。所以這個男人註定得不到女人的『愛』，不過，這個女人不僅傻、而且蠢，她依然想留住這個男人的眷戀。」

「結局通常都是悲劇。往往只有悲劇才能打動人的心靈，引發人們的共鳴。『但願墓門旁邊，活躍青春的生命。』」榮升喃喃吟誦著普希金的名句。「本來以為自己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可憐榮升對「愛」的狹隘和自私；他也憐憫榮升愛情旅途里不幸的遭遇。他想到了惠，自己回國，對惠也許是一種傷害。

「是不是阿初少爺的相好啊？」紅兒捉狹地問。

阿初把自己送他的玉鐲轉瞬之間給了榮升，為什麼？他完全可以用另一種委婉的方式退還給她，為什麼要選擇「出賣」她？自己愛他，他卻不珍惜自己。

「我們會有什麼？哦，我們去看了一部電影，故事很精彩，大家都看得很投入。」榮升說。

「沒有？那麼，你是很討厭這位小姐？」

榮華開心了。「你這張嘴，很會哄女人。」

「阿初少爺，反正少爺的畫我們都看不懂，你畫幾張我們一眼就能看懂的畫好嗎？」蟬兒說。

他聽見榮升離去的腳步聲和丫鬟們紛紛進屋的聲音。

「你看這些四濺的墨珠，本來它們硯台里沉睡著，象一灘死水，你的筆無意中攪動了它們，墨水不平了，有了些許波瀾。事物『不平則鳴』，所以它們肆意地飛濺，隨意綻放桌面。」榮華把羊毫筆掛上筆架。說：「墨珠尚且要爭，你為什麼不去爭取你應有的合法權益和地位？你為榮家付出了很多辛勞，為什麼從不想到索取應有的勞動報酬？你犧牲了很多屬於自己的利益，甚至是自尊。你一味忍讓我哥哥蠻橫的行為，其實是『害』他。一個不出去工作，根本不知道辛勞為何事的人，本身就是社會的『沉渣』。」

「雅淑，我今天很痛心。本來我準備今天正式向你求婚的。」榮升自嘲地笑了。「你知道嗎，雅淑，有時候顛倒乾坤，不一定就會混淆視聽。」

傍晚時分，榮華到「墨菊齋」來給老余拿消炎藥。原來阿初事先跟她約好的，今天送葯過去，偏偏阿初今天忘了這件事。所以，他一看見榮華就恍然有所悟地說：「該死，該死。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害二小姐跑一趟。」

「什麼？」阿初冷不防被榮華射了一箭。

這隻鐲子色澤圓潤，光華柔媚，象是嘲諷自己，抑或是威脅？是取笑？還是鞭撻？其實這些想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榮升的心裏怎麼想她，榮升的read.99csw.com眼裡怎麼看她？和雅淑決定以不變應萬變。

榮升開始迷惑了，有什麼事情如此嚴重？嚴重到她急於表白，急於撇清自己？她做了什麼？

「愛情需要真誠，投機的人往往與『真愛』失之交臂。為什麼當你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瞬間，你是如此的美麗動人？為什麼當所有的困難都逐漸克服，乃至消失的時候，你卻變得如此俗不可耐。我原以為，你會從我所有的幻象中脫穎而出，我錯了。雅淑，人生苦短，浮雲朝露而已，善待自己，保重自己。」

「我也很奇怪。」榮升想起來，原本來的路上他想詢問阿初的，可是他忘記問了。他笑了笑說：「阿初……也許知道……」

「因為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沒有讀懂她心靈的人，是畫不出她的眼睛的。」

丫鬟們屏聲斂氣紛紛退下。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阿初很緊張，很久沒有看到榮升這樣狂躁了。

「沒有這麼嚴重。」阿初笑起來。「這件事說起來，也是我自作聰明，自作自受。」

「不必了。」榮升脫了外套，走到書桌前，看了看畫。說：「畫得不錯。拿我的精神世界做故事背景，不錯啊……不過，選題不佳！」他把宣紙抓起來揉成團，順手丟進廢紙簍。回頭對丫鬟們說：「都出去。」

她們誰都沒有說話，她們替阿初倒水、擦洗嘴角上的血污，她們悄無聲息地打掃房間，扶正筆架，鋪好宣紙。

「你好像很同情這位小姐？」榮升終於開始進攻主題了。

「你教訓我？」榮升冷笑。「我已經放棄了做一個寂寞的智者，選擇做一個平凡的庸人。你卻輕而易舉地把我美好的夢想給打破了，當我變成一個歧路徘徊的懦夫時，你就來振振有詞地教訓我。你以為你是誰？榮家的主人？」榮升狂怒地砸翻了硯台和筆架，滿地狼籍。

「她誰也沒有選。少爺。你已經剝奪了她選擇的權利。你有濃烈的懷舊情結，你允許你自己的心靈同時擁有兩個女人的精神世界。但是，你不允許雅淑小姐的行為有任何偏差，這本身也是不公平的。」

「我沒話說。」阿初不想繼續這種無謂的話題。「她怎麼說怎麼是。」

的確不是阿初的幻覺，榮升也聽見了哭聲。

「他是少爺。」

阿初著裝嚴謹，他專程陪著一身素服的四太太到慈雲寺來焚香祭祖。

她活著，沒有愛情，只有親情。

「誰敢惹他，他不講理罷了。」阿初說。「又不是第一次。」

阿初不自覺地往後退卻，他低下頭，說：「我對事不對人。」

「這無關緊要。」

「這是杏兒。」丫鬟們異口同聲地指認。

又到清明了。

「這是誰啊？」丫鬟們開始猜。

他們佛前許過願后，四太太叫阿初佛前抽了一支簽。此時，一個身披黑紗長相醜陋的老尼，主動來給阿初解簽。

他們看見了冷臉寒顏的榮升。空氣一下沉靜了。

「少爺呢？」蟬兒說。「少爺應該讀得懂她的心，應該留給少爺畫。」

阿初的情緒雖然不高，但也沒有四太太那濃郁的愁結。他沿著彎曲的石階向上走，看著到處用紅漆塗寫的「佛」字牆壁，感覺到空氣中也泛起了藏香的氣味。寺院里的佛鍾敲響了，滿地落紅繽紛，阿初的魂魄里宛如行雲流動，心境美好，有一種身世外，清新寧靜的感悟。

「你是說，他一直主動追求你？」

阿初說，服從各位姐姐的命令，不過要保密，少爺最不喜歡別人談論自己的私生活。他拿起筆，畫了雅淑的眉毛和僵硬的鼻子、蒼白無力的嘴唇。

阿初不好明說其事，他想著替雅淑留點薄面，畢竟自己還要面對雅淑，當然，也許面對的是她的唾棄。

「我們這些所謂的社會名流、紳士淑女，你眼裡一錢不值。俗不可耐？」

榮升的居高臨下，是因為他堅實的家長地位。就算他自己放棄榮氏家族的權利，他也不會喪失家人的尊重。他的隻言片語，也同樣可以撼動榮氏家族的地基。而自己只是一個贗品，就算自己擁有了社會地位、金錢、名譽，榮家他依然沒ｈｔｔpｓ://rｅａｄ•９9ｃsｗ.ｃｏｍ有自我。表面上自己是駛海上的一艘豪華遊艇，實際上這隻是從水中看到的「倒影」罷了，自己的人生猶如水中一葉浮萍。阿初強迫自己用現實地位和感恩的情感去遮蔽住自由的思想，平等的觀念，盡量減低自己內心所承受的被奴役的痛苦感覺。

「你還胡說。」四太太湊近了來看他。心疼地說：「你幹嘛要惹他？生出這無妄之災。」

「他還住您哪裡嗎？」

「少爺，您怎麼回來了？我正打算九點鐘去接你。」阿初替他接過禮帽。

榮升發難了。

灋古體的「法」字。

「沒有。」阿初答。

阿初彷彿回到了一個自己完全陌生的國度。榮升的面龐此刻變得十分陌生，不，不是陌生，而是逐漸清晰，逐漸熟悉。這八年來，榮升並沒有絲毫的改變。改變的是自己！自己的思維和心靈已經改變，這種改變促使他不願意回到從前。象少爺手中的標尺一樣，任意由人調整刻度、拉伸捲曲。

「那有什麼，我跑你跑，還不都是一樣。」

「阿初少爺，大少爺大太太房裡歇了，您不用替他等門了。還有啊，我到廚房替你熬了一小壺燕窩銀耳羹，你趁熱吃。」

「為什麼呢？」

「關於這隻鐲子……我想沒有比這更嚴重、更糟糕的事了，事關我名譽。」雅淑說的異常焦慮和誠懇。

「什麼電影？」

和雅淑茫然無助地看著榮升，凄惻逼人地說：「你居然要拋棄我？」

「夠了！」榮升喝住阿初的同時，也給了自己台階下。「以後做人做事，中規中矩。不要再給我擅作威福的借口。」榮升說完，摔門而去。

「我跟她沒有任何關係。」阿初覺得自己必須分辯一句了。

「其實呢？」

不是第一次，忍受「家法」；但是，阿初第一次感到難過和難堪。他們之間永遠不可能有平等。一個是高高上施恩的人，一個是感激涕零受人恩惠的人，怎麼可能平等？平等只是偶然的，不平等是必然的。

想著雅淑的眼淚、四太太的恩情……他揚起手狠狠地打了自己。壓抑已久的情緒，卻近乎自虐中釋放出來。他打的極重，沒有停手，他想著自己平生的際遇，猶似萍飄，眼前甚至出現父母雙親的幻影，這來自天外的模糊幻影，不斷地重疊放映。他流淚了，血從嘴角處緩緩滲出。

「再畫一個。」阿初畫上了癮，他換了支又長又粗的毛筆，畫了一條油鬆鬆的麻花辮子，辮梢上，系了一條蝴蝶絲帶。

「他一個字也沒說。」榮升突然發現雅淑很可憐。「所有的話都是你一個人說的。」

他選擇「沉默」。「沉默」代表無聲的抗議。

「這不公平。」榮華嚴肅起來。

「怎麼解？」榮華的眼睛里不自覺地泛起一絲欽羡才華的光澤。

「是誰啊？」杏兒不依，要阿初說出來。

「可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從來沒有邀請我去過你家。」

丫鬟們鬨笑起來。

「少爺？」

「你要跟我講平等、自由是吧？我不跟你講。我跟你講專制、講身份。」榮升的話異常刻薄起來。「我歧視雅淑這類女人，我討厭你虛偽的寬容和忍讓，我憎恨情感，厭惡你這種看上去委屈，實際上張狂的眼光。你無非就是用『沉默』來告訴我……你很陽光，我很陰暗。」

阿初雖然不相信，還是展開來看，上面寫了四句話：平生際遇似萍飄，榮華富貴煙雲罩。錯認它鄉是故鄉，何日歸家洗客袍？

阿初看著四太太，心生感動，他很想告訴四太太，她像極了自己幻境中的母親。

阿初察言觀色，覺得少爺情緒異常。他想把話題岔開，故而他對少爺的冷漠，有意「視而不見」。

「阿升！我是愛你的！」雅淑臉色慘白，她不知道以自己的聰明機智，怎麼會牽制不住一個養深宅大院的少爺。

「您這是褒還是貶啊？」

「您很關心我。」阿初立即把話拉回來。「我感激心。」

慈雲寺的鐘聲響起來。

「他要挾你什麼？」

殊不知這種簡單而又直接的防禦手段，象一根尖銳的刺扎榮升眼睛里，有一種不除不快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