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仍是低頭看路，聞言便抬起頭，還未說話已先丟了魂魄。

我的心，直至此刻才完全沉入谷底。可是，我除了覺得整個人都疲累不堪之外，居然沒有絲毫其他感受。

你已放過蕭左一次，于情于理你已對得起他，這個人，與你已再無瓜葛，你就此把他忘了吧，忘了吧……

蕭左的目光，如火般灼|熱，緊緊盯在我的臉上，卻怎麼也不肯伸手來接。

隨著我把房門「咿呀」一聲拉開，守在門外的金昭、玉粹二婢立刻驚喜地叫出聲來，見我無甚反應，又一連聲道：「大小姐可是餓了？早、午飯都沒吃，身子骨怎麼受得了！婢子給您……」

蕭左便又慢悠悠地說：「風總管好像對這個答案不甚滿意？那麼，風總管是否又想對在下施毒了？上次是開心，這次是什麼？傷心？」

進得城來，照慣例先找客棧投宿。一行人牽馬來到當地人介紹的最繁華的南大街上，剛走了沒幾步，風纖素便陡然失聲叫道：「大小姐！」

風纖素向來掌管宮家內務，而我又素來不喜與下人打交道，日子久了，家中這些奴僕雜役的眼裡倒只認大總管，不識大小姐了……

我無奈地輕嘆，道：「請，讓開。」

無論是什麼毒，對他來說，顯然都已起不了絲毫作用。

「那，閼伽瓶怎麼辦？」

風纖素的面容在瞬間泛起了如水般的波瀾，旋即垂首道：「我是怕大小姐傷心……」

「我讓！我馬上就讓！」他咬牙道，「但你答應我，留下化麟鎖，把它系回去！你需要它！」

所以，我必須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風纖素忽然笑了起來。

蕭左緩緩收了笑，黑亮的瞳仁漸漸煥發出一抹光華，幽幽地盯著我，忽伸出手來，遞上一方帕子，啞聲道：「再哭下去你就沒法見人了。」

那麼，只有一個可能——他就是百里城城主的義子。

「我本已打定主意耐心等待你成長、成熟……」

「我是哪種人？」他的聲音不再冷靜悠然，微微帶著些顫抖和嘶啞，「在你的心中，我究竟是九_九_藏_書哪種人？」

我輕輕擰過身，淡淡道：「纖素姐姐，莫再多言，我們連夜趕路，回洛陽。」

罷了！能夠再次相見，已是上天對我的眷顧，若是再妄圖有所交集，那可真是天理難容。

我又是一愕，他居然承認了？他窮得連我扔了的請帖都要撿去換酒，這會子又從哪兒弄來那麼多錢？

是他！真的是他！

誰叫你背棄了我。

我已經長大了，蕭左，你看啊，你看——你，看不到了。

「蕭公子！」風纖素尖銳的嗓音打斷了他未完的話，「十萬兩銀票，你點點。」

這一路上接連損兵折將，你若再因蕭左之事與她心生離隙，此行還如何繼續？

低伏在飛馳的馬背上，我心無旁鶩地盯著前方路面，任兩邊的景物飛般掠過，也不去看一眼。

話音剛落，忽覺眼前白影一閃，蕭左已經擋住了我的去路。

心兒驟然狂跳起來——自從知道蕭左已死之後，這還是我第一次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

我不願再這樣與他視線相對，也不願再和他這樣僵持，便把化麟鎖交到風纖素手中，繞開蕭左，剛邁出一步，耳中忽聽風纖素一聲驚呼，眼前又是一閃，卻是蕭左自她手中奪回化麟鎖，又一次擋在了我的身前。

「大小姐！」風纖素一驚，「不去百里城了？」

這就是責任吧？我很想笑，曾幾何時，我終於成熟到明白責任的含義了。

「大小姐……」她望著追風，淡淡地對我說了句，「看來，奇迹真的出現了。」

做一具行屍走肉的感覺比我想像中好得多，除了再也感覺不到風吹在臉上的溫柔，除了再也看不出水是綠的花是紅的，一切，都很好。

「謝謝。」我淡然道謝，舉步前行。

「豈敢豈敢。」她臉上明明在笑，眼睛里卻連半分笑意都沒有，「風纖素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對百里城的未來城主施毒啊。」

我的心，隨著風纖素的這句話幽幽地沉了下去。

「我道這馬怎地突然發瘋，原來是遇上故人。」

一念至此，九九藏書心頭忽動——倘使此行喪命之人非百里晨風，而是我，那她風纖素是否就能順順利利地越俎代庖？想那龍門山中的偷襲，第一支箭不就是沖我而射的么？若非蕭左機警……

我也如此啊。惟一不同的是，即便我看破了紅塵，仍丟不下沉甸甸的宮家。

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接，絲綢那冰涼的觸感剛自指尖傳來，身後便響起風纖素冷冷的聲音：「大小姐，我們換家客棧吧。」

他明明話中有話，風纖素自然也聽出來了，當下冷笑著說：「那麼，就請蕭公子老實相告——你究竟為何要包下全部客棧？」

「通知大總管，」我倏地打斷她們，「我們該上路了。」

守在門外的還有一名鐵騎，聞言忍不住插嘴道：「可大總管說，明日再……」

他這樣問，等於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他可真是個老實人，不是么？

前方几丈遠的地方，坐落著一家看上去很是豪華的客棧，客棧的門口，立著一匹神駿異常的馬，馬尾輕掃，通體雪白，赫然是百里晨風生前所騎的追風！

再也無人為我擋住飛來的箭，再也無人在我耳邊淡淡地提醒我小心騎馬……再也沒有了。

大局為重，宮翡翠，大局為重！

「大小姐！」

「好說好說。」

明知你已必死，可就因為你曾經將我生命點亮，那樣的光輝燦爛，我便再也看不見紅塵的顏色。

我，也是活該……

「我很好。」我笑了笑，道，「纖素姐姐，我沒你想像的那麼脆弱。」

——江湖傳言百里城城主的義子年少有奇遇，因而百毒不侵；風纖素懷疑蕭左正是那個人；她布下賭局，逼迫他選擇毒酒；若蕭左不是那人，此刻應已命喪黃泉……可是，他還活著。

至此，我總算明白了那些出家人的想法——心已死，卻又不敢真去死，便這樣「偷生」吧，美其名曰：看破紅塵。

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你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正一點一點地往下沉，是如此緩慢的速度，以至於在過程中你能有很多時間想起很多九-九-藏-書事情。

活該。蕭左，你活該。

在她的臉上，最初的意外和驚訝已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篤定和譏嘲，或許，還有一點恨——這天下間，竟真有睥睨紫萸香慢之毒的人！

我抬眼，勉強對風纖素一笑，道：「走吧。」

我眼中一熱，一顆心急切得就像被幾十匹馬拉著一般，可身猶未動，旁邊忽響起一陣長嘶，下意識扭頭看去，卻是追風焦躁不安地抬蹄嘶叫，再一看，原來是風纖素也到了跟前。

我愕然，風纖素已先轉身，介面道：「包下所有客棧？那可是筆不小的花費——蕭公子好大的手筆！」

不，我不傷心。

無暇多想，我直衝了過去，人還在門口，便聽見客棧裏面傳來陣陣鬨笑，其中有一個聲音，惟有那一個聲音，響徹天地……

我一驚，驀地縮回手，低下頭的瞬間，彷彿看見蕭左臉上一掠而過的失望。我咬了咬牙，到底還是轉過身去。

我輕輕地嘆息著，是啊，大局為重，忘了他吧，把他忘了吧……深吸一口氣，再呼出去，我一抬眼，便看見了風纖素。

除了他，再也沒人能笑得如此可惡。

除了他，再也沒人能把一件好好的白衣服穿得臟成那樣。

除了他，再也沒人能用這樣溫柔而又銳利的眼神看我。

一聽這聲音，我整個人頓時如同佛光浴頂，心鏡通透，轉過臉順著風纖素驟然變冷的目光看去——眼淚頓時滑落，猝不及防。

「大小姐要立刻上路？您……」她看著我，欲言又止的樣子。

這個道理，實在是亘古不變，顛撲不破。實在很好，很好……

我狠狠地冷笑，重重地揮鞭，馬兒吃痛，越發撒蹄狂奔，鐵騎等無奈，也只得跟我一起加快速度。

這個名字一經蹦出，我頓時一震，整個人也立刻清醒過來。

我頓住腳步，冷聲道：「閼伽瓶乃宮家傳世之寶，怎能借給這種人。」

我摘下腰間所系的化麟鎖，遞上前去，道：「這也在七件珍寶之內，閣下一併拿走。」

明知你騙了我，可就因為你曾經那樣對我笑read.99csw.com過，那樣的溫柔和煦，我便再也覺不出拂面的春風。

空氣中流動著陣陣春風，很溫柔地吹拂著我的臉，我低下頭，看見自己的鞋尖，丹羽織成，履上鑲嵌雲狀金鈿，艷麗無雙……這麼說，我又能感覺到風了？我又能看見顏色了？

「你給我錢？」蕭左的聲音聽上去是血淋淋的，「你竟然，給我錢……」

就這樣一路急馳，我們在黃昏時分到達了距離鶴城最近的一個大城鎮——柞水。

「那你這時說出來，便不怕我傷心了？」我又一次打斷她，凝視著她壓低的頭頂，半晌才淡淡地笑著道，「要不我說纖素姐姐最是聰明呢——我現在，的確不會再為他傷心了……好了，莫再耽擱，上路吧。」

我的心，已經死了。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只當沒聽見他的問話，自顧說道：「百里晨風于珍展上所購之七件寶物，都已付清貨款，所有賬目均在風總管處，閣下若有異議，請自去查看……哦，對了……」

只聽風纖素也感慨道：「沒想到，一日不見，蕭公子不但發了財，連人也變得老實起來。」

蕭左笑道：「風總管的疑心病，在下是已領教過了。就算在下否認，風總管就會相信么？所以，還不如痛快點承認……何況，在下本就是老實人，只不過有些事情並非在下所為，當然不能替人受過。」

除了他，再也、再也沒人會這樣慵慵懶懶地斜倚著大門，半歪著腦袋，似笑非笑地看著淚流滿面的我，慢吞吞地說：「真是春天來了啊，好一朵帶雨梨花。」

「否則的話，蕭左此番定然難逃生天，是么？」我迅速介面，見她立刻收轉目光，便衝著她又是一笑，道，「我早就猜到他的下場啦。纖素姐姐，你一直不敢跟我說，可是怕我怪你？」

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於是我也轉過身去。

也就是說，昨日風纖素在百里晨風屍體旁所說的那些話，不是猜測，而是——結論！

——就像自殺的人，如果第一次沒死成，便絕不會再去尋死。九-九-藏-書

我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他立刻垂下頭，訥訥道：「屬下這就去。」

「不去了。」我繼續往前走，頭也不回地說，「你此刻便把百里晨風在珍展上買下的珍寶拿給這位——義子大人……」

她靜靜地瞅了我片刻，忽而也笑了笑，道：「大小姐不愧為宮家繼承人，果然堅強自持。既這樣，有一事，我還是如實相告吧。」

蕭左，他到底還是騙了我……

風纖素覷破了蕭左的陰謀，你該感謝她才是，怎能報復性地把她也懷疑了去？

活該！我們，都是活該！

總算記起誰才是他主子了么？我以眼角瞥著他快步走遠，不禁冷笑連連。

「你……你還活著？」我喃喃地說，聲音輕飄飄的，目光也是朦朧的，彷彿在做夢。

我微微攏起眉心，無力和他爭辯什麼，淡淡地說：「好，我留下。纖素姐姐，此物開價紋銀十萬兩，把銀票給他。」

她頓了頓，眼神漠然地看向遠處，緩緩道：「其實，蕭左所選的那三個杯子，都被我下了毒。除非奇迹出現，否則……」

蕭左！

這些都是多麼多麼寶貴的東西，而我卻曾一度為了某個人、某件事把它們丟棄……感謝上天，我，不會再這麼傻了。

「現在？」

「去哪兒？」腦後傳來蕭左的聲音，神神秘秘的彷彿有什麼陰謀，「鎮上所有客棧、所有的房間，都被人包了。宮大小姐莫不是想夜宿鎮西的那個小破廟？」

糊塗！宮翡翠，你好生糊塗！

誰也想不到他會這樣回答，風纖素也不例外。她怔怔地瞧了他半晌，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蕭左沉默了，片刻，向旁邊退了幾步，再開口時，聲音已是徹底的冷漠：「宮大小姐，請。」

只見蕭左仍半倚著門，臉上掛著微笑，用一種非常有禮貌、非常客氣的語調，對風纖素說了句：「因為我高興，因為你管不著。」

這、這說明什麼？我心亂如麻，還無暇多想，就聽一把熟悉的聲音悠悠傳來，字字清晰，半帶懶散半帶不羈，彷彿天塌了也和他無關似的，叫人聽了便莫名覺得輕鬆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