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舉步維艱
2、百鬼夜行
不必她叫，眾人也看見了，遠遠的有明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在漆黑如墨的夜裡，連綿成了一片，越來越近。
追風猶自低聲嘶鳴，我冷冷看它一眼，忽然覺得很可笑——
「看什麼？」她剛那麼說著，我們周圍的那些鐵騎，忽然一個個地倒了下去！
綠光愈盛，一頂巨大無比的坐轎出現在視線之中，下面抬轎者黑壓壓一片，一眼望去竟有二十人之多。
宮翡翠將化麟鎖系回腰間，我的呼吸不由得一緊，隨即垂頭跟她一起轉身離開。
花夜微笑道：「帷幕既降，魂魄當聽；百鬼同哭，燈起笛鳴——宮大小姐，這可是我們最隆重的禮儀，希望你會喜歡。」
花夜和絕色男子對視一眼，笑得更是得意。兩人雙雙後退幾步，屈膝恭聲道：「山中一窩鬼之『色鬼』絕夜、『女鬼』花夜，恭迎鬼王。」
非常好聽的一個男音，繁花落盡的溫和，夾雜著清越如水的滄桑，再還以暖暖的一種淡漠，拼湊出那樣兩個字——夠了。
兩把長劍交織出劍光一片，朝絕夜劈了過去。
她話音還未落，那盞燈籠已啪地落地，絕夜飛身退回到她身邊，一條手臂上血涌如泉。
是他，上次見過的絕色男子。
宮翡翠面如死灰地站著，全身起了一陣顫抖，低聲喃喃道：「難道我宮翡翠真要命喪於此？」
而且，就算她能贏小鬼，還有鬼王坐在轎中一直未曾露面，更有周遭無數鬼在虎視耽耽。此戰結局，早已註定，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我剛自擰眉，一陣笛聲忽然輕輕地響了起來，隨它一起響起的，還有一連串嗚咽的哭聲，一聲接著一聲，有遠有近，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竟似就在身側，哭聲凄厲刺耳，飄飄渺渺。
我反射性地應她：「是，大小姐。」
宮翡翠自小養尊處優，何曾有人敢這樣輕薄她？當下眼睛也紅了，揮手又待上前，金昭玉粹已先跳出去道：「小姐，讓婢子對付他。」
我看向宮翡翠，這個時候她還能如此鎮定，倒教我起了一絲敬佩之心，看來，此行雖只短短數日，但她已不再是當初那個青稚的大小姐了。
宮翡翠整個人一震，似驚懼似惶九九藏書恐又似不敢置信——世上竟會有這麼囂張的人！
宮翡翠怔了怔，尚未說話，就聽那杜三娘又道：「宮大小姐莫非至今還不知我們為何而來？我們……」還待再說，轎簾里忽然傳出個聲音道：「夠了。」
宮翡翠眼中終於有了一絲慌亂——
那一剎那我自他眼中看到了怒意，然而怒意轉瞬就熄，眸中精光不再，整個人都黯淡了下去。
金昭玉粹齊驚出聲：「大小姐，那個不是……」
大小姐開了口，誰敢反對？
我面無表情地與它擦身而過，三步過後，身後響起巨物砰然倒地的聲音和路人的驚呼聲。宮翡翠聽到聲音回頭，表情明顯一怔，朝我看來，「為什麼？」
我轉眸看宮翡翠，她立在當地緊抿唇角一言不發，只有目光不住閃動，不是害怕，而是生氣。
她欺身到絕夜身後，伸手去奪他的燈籠，絕夜一驚，連忙旋身避開，宮翡翠中途變招左踏幾步，碧色長裙頓時如水般漾開，而在那水波中，有抹白線閃了一閃。
我一念之仁饒你不死，結果你竟做了蕭左的坐騎！
小鬼又是一笑：「永如童子有什麼不好？若非如此，鬼王怎會安排我潛入史岩身邊，取代他那孫兒？」
真的心灰意冷了嗎？
火光一起，林間小道便顯得更加幽謐了起來，兩旁竹枝在我們頭頂交錯，將天空遮得看不見，整個世界便如同只剩下我們這一行人……一陣夜風刮過，前方突然出現一個紅點，悠悠晃晃，忽明忽滅，遠遠望去，頗有些妖艷陰森的味道。
「宮家之人，即使要死，也不能死在卑鄙無恥之徒手裡。你明白了嗎？」
只剩下金昭玉粹，以及我和她四個人，面對百鬼，如何抗衡？
此時此地，見到這樣兩個人，我還沒反應過來，宮翡翠已失聲叫道：「花夜！」
整片竹林忽然就在你面前倒塌了下去，再不知被什麼東西拖走，轉瞬間，原本狹窄的道路變得非常空曠，月光披瀉下來，照得此處慘白一片……
難道是——百里城？！
這次答話的是那個絕色男子：「你是天下最有錢的人，我們當然認識。」
「霹靂堂果然跟一窩鬼勾結了九-九-藏-書。百里晨風已死，你們不去幫蕭左登上百里城主之位，反而來追我做什麼？」
她之所以傷到色鬼，不是因為她武功比他高，而是他太輕敵，而小鬼只那麼輕輕一躍，身法之快捷靈動都在色鬼之上，武功明顯比他高出一截。
「宮大小姐——」轎子里的那個聲音再度響起，「煮鶴焚琴和殺美人，都是大煞風景的事，所以，你自行了斷吧。」
百里城？
無形的恐慌開始蔓延，百鬼這一招用得夠妙也夠毒——先聲奪人，先使對方有了怕意，接下去的戰役便更容易了。
杜三娘頓時閉嘴，退到轎子後面。
她在氣什麼？是氣自己連夜趕路結果正好中了百鬼的圈套，還是氣自己離了蕭左勢力頓弱？
在這樣幽深的夜裡聽到這種詭異到極點的聲音，饒是鐵騎久經訓練，也都駭然變色。
「那孩子本已病重，我不過是讓他早登極樂世界罷了！」小鬼陰陰|道，「要怪就怪史岩，什麼日子不能返鄉，偏巧和你們渡河的時間一致？不過，這可給了我立功的機會……杜三娘那個笨蛋，我早料到她不會成功，若非有我接應，她怕早就死在黃河上了！」
紅點越來越亮，走得近了，才知道是盞燈籠，燈籠被提在一個人的手上，那雙手，瑩美如玉。
自盡？
宮翡翠驚道：「這麼說，真正的子玉已……」
誰料那杜三娘卻搖頭道：「宮大小姐這回可猜遲了，若是兩年前，我還可算是山中一窩鬼里的水鬼，但現在嘛……我是霹靂堂三堂主雷厲的妻子。」
她的話音剛落，兩旁的竹子紛紛折斷朝後倒去。一時間，劈啪之聲，馬嘶之聲，再加上部分鐵騎失口而發的驚呼聲，種種聲音混在一起，情勢頓時混亂不堪，而那笛聲卻始終清越，凌駕于所有聲音之上。
三十五人，全部死了，事先沒有任何徵兆。
先是龍王，接著百里晨風，再是宮翡翠……最好的朋友和最愛的女人都離你而去，蕭左，你雖然還沒倒下去，但也差不多了吧？
這種情形，若非親眼所見，根本難以想像！
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金昭玉粹和鐵騎們的臉上，紛紛露出了驚訝之色。
花夜花容失色地扶住絕夜，急聲道：「你怎麼樣？」
自盡！！
「宮大小姐可是在想我為什麼會來這兒？」花夜說著挽起袖子，只見她的手腕處淤青了大片，「你看看，這是當日那位孟公子傷的，他……」
一行人浩浩蕩蕩調頭而行，我還是按捺不住回頭看去——客棧門口，追風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蕭左蹲下探它的鼻息，忽然抬頭朝我望來。
花夜本一直是笑嘻嘻的，看到這時尖叫起來：「小心！」
宮翡翠咬牙道：「好，很好，沒想到前任禮部侍郎史大人家的孫子，竟然也是百鬼中的一人！」
剛到柞水，又返洛陽，如此周車勞頓，本是行路大忌，不過——
有所不同的是，這次他身邊還有一人，紅燈映襯著那人的臉，竟是不輸於他的天香國色。
「誰在背後嚼舌根？也不怕下拔舌地獄么！」隨著一聲嬌媚的語音，一人策馬而來，身上的衣衫卻比火把上的火焰還要鮮紅。
宮翡翠面色頓變，冷冷道：「你知道我是誰？」
轎簾低垂，簾幕重重不知裏面坐的是誰，但轎子頂上卻坐了一個人，身子淹沒于陰影之中，惟有手中的銀笛明亮如星。
長衫疊起重影萬千，一時間，漫天都似他的身影，宮翡翠一個不慎，右手已被他抓住，但她反應極快，立刻右腳飛起踢他面門，趁他分神之際將手抽了回來。
宮翡翠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宮翡翠的眼珠一轉，忽然不說話了。
我垂下眼睛，答道：「明白了。」
絕夜裝模作樣地嘆道：「可惜可惜，好滑的肌膚……」
「沒什麼。」我淡淡地回答，「我送給百里晨風的東西，即使他已經不在了，也不會留給別人。」
眾鬼間起了一片嘩然聲，杜三娘驚呼道：「看！」
宮翡翠一見之下，後退了半步。
宮翡翠冷冷打量了他半晌，道：「據說世上有種人身形永如童子，想來閣下便是此類九九藏書。」
此言一出，鐵騎們唰地拔出了兵器，火把映著刀鋒，亮得刺眼。
男子含笑而答：「聽見了。看來這位宮大小姐，比我們想像的聰明得多，也冷血得多。」
絕夜眼睛一亮道：「好美的武功！」身子旋轉，輕巧巧地避了開去，嘴裏不乾不淨道：「嘖嘖嘖，這麼漂亮的女人，這麼漂亮的武功，倒真讓我有點捨不得了……」
花夜眨眨眼睛，再度笑了起來，「嘖嘖嘖，沒想到宮大小姐這麼狠心……其實，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一個對女人如此粗魯的男人很差勁，你可不要被他溫柔的假象騙了。」
宮翡翠冷哼道：「杜三娘，你也來了，報上名來吧，你又是什麼鬼？水鬼？」
絕夜馬上道：「夫人有命，怎敢不從？」也沒見他怎麼移動，卻瞬間到了近前，宮翡翠當即揮袖而出，顯見是恨極了對方，照面便是天香指。
眾人下馬，點起火把。
終於黯淡了下去。
「比起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已是人婦這個驚人的消息來，我小小的冷血又算什麼？」宮翡翠挑眉，接下去的那句話就說得很慢——「不必演戲了，山中一窩鬼。」
宮翡翠打斷她道：「傷得好，看你現在完好無缺地站在這裏，我倒覺得他下手還不夠重！」
宮翡翠抓著他的一隻斷袖，冷冷道：「可惜可惜，上好的衣料……」
從我這個角度看去，可見她的睫毛在不停地顫動，最後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忽然扭頭對我道：「纖素姐姐！」
我數次回頭，若有所思，反倒是宮翡翠，策馬急馳，竟比來時還快了幾分。
絕夜惱怒道：「我的這條手臂，估計是廢了。」
如我所料，他一直沒有再追上來。
道路的那頭，出現了幽幽數點綠光，鐵騎們紛紛靠攏，將我和宮翡翠包圈起來，做出抗敵之態。可那黑幕無邊，不知來了多少鬼，我們這邊只有三十餘人，此戰實力懸殊，結局已可想而知。
宮翡翠咬牙道：「不，我自己來！」
一直冷眼旁觀的小鬼忽然開口道：「這就是輕敵的下場。」他一個縱身，輕飄飄地自轎頂落下，半點聲音都沒有。
坐在轎頂上吹笛子的不是別人，正在黃河上曾有九-九-藏-書一面之緣的童子——子玉。
宮翡翠大驚失色地望著我，我遲疑了一下，上前檢視他們的瞳孔，轉身搖了搖頭。
「大小姐，」路過一片竹林時我跟上她，氣息微喘道，「天色已黑，我們要不要稍做停歇，吃點乾糧再上路？」
我猛然睜大眼睛，她這個動作在我視線中被擴大了無數倍，重複著，一遍又一遍——
與百鬼出現時的場面非常類似的是，空中飄來一陣簫聲，悠揚清婉，若長江廣流，綿延徐逝。簫聲中一人擊節而歌道：「水上有城，名曰百里，不見其蹤，只聞其名。有彼鳳兮，磨翎振翅，乘風馳月，慨然長行。子歌川上，但見吾心，歸去來兮，共堪攜隱……」
鬼王也不生氣，聲音依舊溫和：「你為什麼不回頭看看？」
本以為這句話必定會戳中痛處，誰知宮翡翠卻冷笑道：「他的溫柔是真是假與我何干？不過，對他廢了你的武功這一點，我倒不覺得他做錯了。」
花夜忽然明眸一轉道：「鬼王不喜動手，不如讓屬下效勞吧？我平生，最見不得的就是漂亮女人，夫君，你去毀了她。」
「很好。」她凄然一笑，忽地奪過金昭手中的長劍反手就朝自己頸處抹了過去。
花夜頓時一呆，怔忡過後扭頭對那絕色男子道：「真是驚訝……夫君，你聽見了嗎？」
杜三娘輕笑起來，「宮大小姐這話問得好可笑，我們要追的人自然是你。至於那百里城城主之位究竟為何人所坐，與我們有什麼相干？」
追風，你好，你很好……
「我是鬼王座下的『小鬼』，那個史老匹夫想當我爺爺，下輩子吧！」小鬼放下笛子道。風聲呼呼，火光斑駁，他勾起唇來一笑，本是粉雕玉琢的臉，頓時顯得老成了十年。
宮翡翠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歸沒有說。她翻身上馬，命令鐵騎道：「我們走，連夜回鶴城。」
宮翡翠沉默了好久，忽然大笑三聲，一字一字道：「你——做——夢！」
花夜嫣然一笑，臉色在燈光下愈見蒼白，聲音也是慵懶萬千：「宮大小姐，又見面了。」
宮翡翠警覺地眯起了眼睛。
可如果那個人是鬼王，這話便如同催命魔音，難以抵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