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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夜 無衣

第四夜 無衣

首先,秦冉,是不會笑的。
「很不可思議對吧?我明明被埋在雪下面,怎麼可能有人會幫我披衣服呢?退一步說,如果真的有人,他就應該先把我拉出去才是,而不該任由我躺在雪下。可是,那時的感覺非常鮮明,我甚至感覺到對方的手指,以及他把衣服披在我身上的那種摩擦,還有緊隨而至的溫暖。我覺得我的手腳慢慢地暖和了,神智也越來越清明了,但就是睜不開眼睛。我問他:『你是誰?』」
「我認得你的聲音,沒錯,就是你。」秦冉的目光在那一瞬明亮,露出了歡喜之色,「果然不是我的錯覺,是你當時救了我!」
——題記
一個影子慢慢地從遠處飄了過來,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你、你你……你是誰?」
真殘忍!為什麼上天這麼殘忍?對他,也對我……
秦冉搖頭:「我又問了他很多問題,他都沒有回答。直到我最後問他:『如此大恩,我該如何回報?』他這才答了我一句話。」說到這裏,他轉過頭,望著一望無際的雪山,眼神放得很悠遠,「他說——他日若見到有人受凍時,請冉君也賜他一件禦寒之衣。」
「你是我的恩人,你,不會害我。」
她的鼻子被凍得紅紅的,眸中水汽瀰漫,眼淚帶著喜悅嘩啦啦地流下來——據聞秦冉親提長槍,割下敵軍統帥首級,宣告了這場衛國之戰終以秦國的大勝而結束。
他的眉心永遠輕輕地突起,他的目光永遠很淡然,讓人覺得很不可親近。但他也從不責罵下人,可以說,是個不難伺候的主子。
我睜大眼睛——什麼?還有這種事情?
「咦?」
秦冉開口道:「我是不是大限到了?」

正是該最意興風發笑傲天下的時候,為什麼要讓他受這麼多的苦?
——《秦史·皇子傳》
十四歲的將軍騎馬歸來,王城掌聲轟鳴。
我悶悶地跟著上車,卻在這時,聽見他說道:「還差三百七十六件。」
燈籠的燈光映得馬車中的一切都明明滅滅,他凝望著搖曳的燈光,喃喃:「若我能活久一些便好了。」
姐姐咬唇,「嗯」了一聲。
姐姐眯起眼睛:「你為什麼不躲?」
乾國突向秦國起兵,秦王于朝堂上懸挂帥印,問何人出戰,可憐滿朝文武,全都唯唯諾諾,縮足不前。就在那時,第九皇子走上殿堂,摘了帥印,高聲道:「兒臣願往。」
於是結局所有人都知道了——
姐姐再次朝他丟花環,這一次,終於被她投中,堪勘套住了秦冉的馬,他順著視線側頭回望,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九皇子朝她頷一頷首,姐姐慌忙將頭垂下,雙頰羞得通紅。
我知道那場戰役,號稱是秦國十年以來傷亡最多損失最重的一場戰役,在那場戰役里,六位將軍先後折翼,甚至連秦冉都無可倖免,他正用巧計引敵軍進雪山時,不想突然雪崩,七天七夜。據說,當最後援軍趕到,將他從雪裡挖出來時,他已經呈半死狀態了。
「你……」
我望著梧桐樹下的他,沉靜、消瘦、蒼白。我的眼睛忽然就酸澀了起來,前塵往事,有關他的一切,在這一瞬清楚回現——
秦王立刻宣見綉娘,姐姐丰容盛飾地拜于殿前,王問她想要什麼賞賜,她抬起頭,朗聲道:「願為九皇子之妻。」
姐姐慢慢地直起身來,凝望著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集,彷彿回到五年前——乾璧之戰勝利歸來的那一天,也是如此對望著,在他們眼中只有彼此,除此之外的世界,再無別的顏色。
叔叔啪地跪倒在地,磕頭不止。
這位皇子,遠比我更洞悉世事,也更寬容。在他身上,我看不到半點紈絝子弟所有的缺點,雖然有點拒人千里,卻有一顆溫柔的心。他是個真真正正的好人。
他果然被我勾起了興緻,朝我望來。
滴水成冰的戰場上,一衣之恩,便足以令我銘記千年。
一舉天下驚。
於是,秦冉就說出了他的心愿,一個讓全天下都震驚的心愿——
「我恨的就是他的什麼都不知道!」姐姐一下子抬起頭,五官猙獰,「別忘了我是厲鬼,你指望一個厲鬼能明什麼事理辯什麼是非?你來得正好,我現在就吃了你,反正你也快死了,就不要浪費!」說著,她惡狠狠地朝秦冉撲了過去。
自那日起,她便開始練箭,然而沒等她練成,警鐘又鳴,夷族來犯,九皇子匆匆脫下戰甲,又匆匆穿上,軍馬鐵蹄方卸,又重新套上,疲憊不堪的士兵們,再上戰場。

怎麼看都只是一廂情願吧?我忍不住刻薄地想,秦冉身邊那麼多人呢,他也有父母兄弟親友下屬,哪會寂寞?又怎會缺人陪伴?再加上他連連打勝仗,帝都的女孩兒全都崇拜他,想嫁給他,姐姐也只不過其中最普通的一個罷了。她甚至還不漂亮。
「你……」
「你可知道,這裏的每顆石頭,都染過鮮血,每寸地下,都埋著屍骨。」他的聲音喑啞,卻一如既往的平和。
姐姐的指尖開始發抖。
秦冉又後退了一步。
陽光似雪。清爽明艷。
如此過了一夜,期間我堅持不住,合了下眼,待得驚醒過來時,就發現——他醒了!
當夜,她就病了,三年積勞再加上夢想幻九_九_藏_書滅,病如山倒,她甚至沒能拖過第三天。
秦冉的目光閃爍著,雖然依舊沒說話,表情卻一下子寂寥了起來。
「所以,我對自己說,我受人一衣之恩,無以回報,只能給予天下同受寒之人一千件棉衣償還。可是,我已經沒時間了。」秦冉說著朝前又走了幾步,仰起頭,提高聲音道,「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後來一直在找你,也沒有找到,但是,我知道你絕對存在,為我披衣一事也並非出自幻覺。我今天再來這裏,只為了告訴你——答應你的事情,做不了了,對不起……」
「不要——」我放聲尖叫,連忙去攔阻,但她的速度太快,而我又離得太遠,眼看根本趕不上時,一切卻又都結束了——
只要一想起他就要死了,我的心就會很痛,非常非常的難過。我真希望上天能夠大發慈悲,讓他的病好起來,如果可以,我甚至覺得自己替他受罪都沒有關係。
秦冉臉上同樣露出驚詫之色,可見,我並沒有聽錯,在這方空間里,的確還有第三人!
只有秦冉,一如我初見他時的那個樣子:眉頭微微地皺著,視線放得很悠遠,素白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有次有個宮女打破了他常用的硯台,被嬤嬤責罰,他看見了淡淡地說了句「算了」,使那宮女免於受罰;又有次有個公公瞌睡時大意燒了帳幔,將他從夢中驚醒,親自取被撲火,事畢未加怪罪就匆匆上朝,途中我見他臉色發青,極其難看,便勸他不要去了,他看我一眼,搖搖頭,我再勸,他終於道:「我若不去,父王會擔心。」
「什麼?」
我的姐姐,就那樣卑微地死了。甚至,在她死時,她所愛慕的男子遠在邊關千里之外,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女子因他而亡。
「你是聾子?你沒聽見我剛才說的那些話?我根本不是你的恩人……」
「我記得你,因為,當全城人都在為我歡呼對我笑時,只有你,在哭。」秦冉慢慢地伸出手,做出幫她拭淚的姿勢,緩緩道,「對不起,雖然記住了你,但卻沒有去找你,沒有給你,也給我自己一個讓彼此可以靠近的機會。如果我能認識你,我一定會娶你為妻。對不起……」
誠然,如他所言,他這一生輝煌高潔,無愧天下,但卻虧欠了一個人——
第二日,我跟著他前往郊區賑災。
我將煮好的湯藥倒于碗內,走到他面前,將碗平舉過額:「九皇子請用藥。」
「你……」
叔叔用以上這番話,最終說服了秦王。
一如從前的姐姐。
「還差……還差……」
叔叔為此很頭疼,屢屢勸阻,最後秦冉問:「我若安心休養,可活多久?」
一如此刻的我。
因此,當他率領大軍出發時,帝都人人去送。我夾在街旁看熱鬧的長龍里,與姐姐一起瞻仰皇族風采。
秦冉踉蹌後退,這一回,終於徹徹底底地被驚到。在他的震驚中,姐姐沉聲道:「我就是兩年前那個獻了件織衣給你父王,妄想憑此攀上你這根高枝當鳳凰的不要臉的下三濫的小賤人。」
八個月後,冬雪消融,廊前地上冒出第一株草時,姐姐衝進庭院,連風氅都來不及脫,便一把抱住我歡呼道:「勝……了!勝了勝了勝了!」
與此同時,一樣東西從空中落下來,罩住了秦冉的身體。
我扶著他走下馬車。時光隨著眼前的場景,讓人產生一種身在夢中的錯覺。我看著前方巍峨的山巒,遼闊的平原,和堅固的城牆,想著六年前,十三歲的他是如何在最危難時挺身而出,然後告別父母家鄉,來到這個只有硝煙的地方;又是如何在強大的敵軍面前苦苦守護步步為營,終於收復失地贏得勝利;此後,又有多少回,凱旋的盛宴尚未開始,便又要穿上盔甲回到這裏再次面對殺戮……
那一天回去后,他就陷入昏迷,高燒不退。我守在床頭寸步不離,用毛巾浸了冰水為他拭汗,他的眉頭不住蹙動,像是墜入了什麼夢魘,然後突地伸手,抓住我的衣袖。我連忙喚道:「九皇子?九皇子?」
他今年才十九歲啊!
我的目光落到她的裙擺下方,倒吸一口冷氣——雖然我知道她已經死了,可是,再見她時的歡喜還是讓我忘記了恐懼,直到此刻,注意到她的確的確是在「漂浮」時,某個念頭才在腦海里變得鮮明——我和秦冉,撞鬼了。

我真愚鈍,姐姐在六年前便已頓悟的事情,我卻直到現在才明白。我顫抖地望著眼前這個瘦得已經不成人形的少年,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面。
姐姐停在離他五尺遠的地方,默默地看著他,過了許久,揚唇一笑:「你錯了。」
「是啊,比起我對你的怨恨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姐姐嘆息著,轉過身,看著遠處天邊的晚霞,陽光淡如雪,竟成蒼白,而她的臉,籠在陰影之中,「冉君,當我活著的時候,我一直愛慕著你。我第一次看見你時,是你主動請纓前往北疆的時候,你騎在馬上,率領大軍走出城門。我身邊的人紛紛說,哎呀呀,那個九皇子,怎麼長得那麼文弱秀氣,像女孩兒一樣,他能成么?而我當時看著你,只覺得想哭。我想,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會讓一個十三歲的男孩遠赴沙場?是什麼在逼你?你是皇子,你自然不是為了求名;你乃庶出,母妃身份低下,你永遠當不了太子,所以,你也不可能是為read•99csw.com了謀利;那麼,還有什麼,會讓你鼓起那麼大的勇氣去面對那麼殘酷的天地?我一直一直望著你,然後,我看見了,你的馬走出城門之時,有面旗子飄到了你面前,而你抓住它,輕輕地吻了一下,再放開。你的那個動作很快,基本上沒什麼人注意到,但我卻看見了。於是我終於找到了答案——那面旗上,綉著山河圖騰與一個『秦』字——你,是為了你的父王,為了你的子民,更為了你的家園而戰。」
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姐姐的笑容里充滿了嘲諷。
秦冉臉上有著奇異的一種平靜,那令他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美,他平靜地站著,平靜地說:「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害我。」
人生,真像一個又一個的圓,走來走去,最後還是回到同一個地方。
他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山谷里,於是就化成了很多很多句「對不起」,一聲又一聲,漸漸地微弱下去。而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聲嘆息。
姐姐再次揚起唇角,這一次,卻笑得頗是雲淡風輕:「恨我嗎?」
叔叔替他針灸,他從不喊疼,按時服藥,從不拖沓,就這方面而言,他是個很配合的好病人,但是,另一方面,他卻不肯躺在床上修養,依舊每日去校場練兵,去軍營巡視,不僅如此,因近日天氣驟冷,眼看寒冬將至,他還親自帶人去貧民窟發放棉衣。
叫我怎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
少年回首相望,可是這一次他知道,相送的人群里,少了一位主角。永遠永遠。
姐姐整個人都抖了起來:「不、不可能……不可能記得的……」
青灰色的城門,金黃色的繩結,飄揚的旗幟,雪亮的盔甲,神情肅穆的軍隊在百姓的圍觀里列隊出發——《秦軍出征圖》。
那人又嘆了口氣,開口道:「玳玳,你連我都不認識了么?」
一樣柔軟的東西忽然覆了過來,慢慢地擦掉了我的眼淚,抬眼,是他在用手帕幫我擦眼淚。「別哭。」秦冉如是說,「沒什麼好哭的。生老病死,你是大夫,難道還看不透?」
他要回北疆。
姐姐打斷他:「你不要搞錯,我可不是為了救你。」見他吃驚,她又是冷冷一笑,「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吧?也對,你從來沒有見過我,但是我的名字,想必你一定聽說過……我姓溫,小字織娘。」
但是,她溫柔地看著我,一如小時候無數次那樣溫柔地看過我一樣:「玳玳,冉君……就拜託你了……」
我似懂非懂,依稀察覺到姐姐想的和別的大人們都不一樣,對她來說,秦冉是比秦國更重要的存在。
「不可能……」他搖頭,顫聲道,「不可能!」
秦冉定定地回視著她,許久之後,搖一搖頭。
「動物里,有種叫象的,畢生尊嚴,包括死亡的時候。當它意識到自己即將死去時,就會離開象群,找一個地方將自己埋起來,而那些象冢全都非常隱蔽,因為,它不允許自己的象牙落在雞鳴狗盜之輩手中。九皇子畢生傾戰于北疆,功成於北疆,如今,更願薨在北疆,望吾皇成全。」
姐姐停住笑,定定地看著他,放低聲音道:「你現在信了?」
姐姐的指尖在距離秦冉脖子一寸處停住了。
而由始至終,秦冉都站著一動沒有動。
是姐姐嘔心瀝血綉出的一封情書。
「可是,正如你所說的,你綉工精絕天下無雙,你是獨一無二的,不是么?」秦冉停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里就多了很多感慨,「更何況,天底下,哪還有第二人,能夠知我如你?僅僅是看見我的樣子,就能讀懂我心的女子,自然能得到我的心。」
而溫悉,便是我的叔叔。
「有什麼?」
這一次,我以神醫弟子的身份,被皇宮的轎子抬進朱門,再一次見到了人稱不敗將軍的九皇子——秦冉。
她用那雙獨一無二的手,綉出了一幅妙絕天下的畫。那幅畫展開來是一卷《秦軍出征圖》,描繪了秦冉伐乾率領大軍走出帝都時的場景,色彩明麗,神情逼真,但合上后又是一件披風,勒頸處是城門,繫結處是銅環,被風一吹,畫上人物此起彼伏,彷彿就要從衣上走出來一般。用時三年,呈于宮中時,滿朝驚艷。
因為她出身低賤;因為她容貌粗鄙;因為她甚至比秦冉還大一歲……
「什麼?」
秦冉,你虧欠了我姐姐,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秦冉卻仍在笑,原來,他竟可以笑得這麼溫文好看:「但是沒有關係,我也快死了,不是嗎?我們生前不能相識,死後應該可以吧?黃泉路上,要不要等我一起?」
他搖了下頭,沒有回答我的話。
姐姐用三天三夜採集七彩瓊花製成花環,朝他擲去,卻因力度不夠未近他身便已先落地。但她毫不氣餒,笑笑道:「沒關係,這次不中,將來還有機會,總有一次能中的。」
「我吸取了你的元神,讓你變得虛弱……」

「是誰?出來!」我厲聲叫道。
姐姐則朝他逼近:「大家都笑話我,我一氣之下就死翹翹了,可我心中有恨,所以就成了怨靈,飛躍千山萬水跑到這裏來,為的就是要害你。最後我趁你被雪埋住意識淡薄時,吸取了你的元神……」
「一年。」
我卻哭得更凶。我看得透,我見得多,但因為對象換成是你,所以我……捨不得。你不明白,你始終是不明白的,那些為你傾倒的女孩兒們是在用什麼樣的目光和心態凝視你,你……完read.99csw.com完全全地不知道。
他卻又沉默了,彷彿剛才那句話只是他的自言自語,與旁人毫無關係。我從沒見過這麼不喜歡說話的人,有點氣餒,又有點不甘,便道:「剛才一共發放了四百多件棉衣,但是依我看,裏面真正需要的人,都不到十分之一。」
姐姐發出一聲嘶鳴,捂住自己的臉,蹲下身去。
秦冉托住他的胳膊示意他起身,淡淡道:「我有一個心愿未了,還望神醫去父皇面前為我求取。」
沒錯,這不是秦冉的錯,所以我並不恨他。只是從此之後我對他就有了心結,我一直不喜歡這個被外界傳說給予了太多讚美的皇子,我認為他一定有所缺陷,我認為他一定不像表面看的那麼偉大,我這次跟著叔叔進宮,就是想看看他的完美面具能戴到幾時……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
「不要!姐姐,姐姐!不要!」在我的吶喊聲里,白光化作無數顆晶瑩剔透的水珠,再一顆顆消散,就像無數顆流星一樣,呈圓弧狀四下飛逝。
姐姐搖了搖頭,用很慢的聲音說:「不。我是怕萬千百姓,八方國土,這麼多的人,這麼大的地,這麼重的擔子,全壓在他一個人身上,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的雙手一下子抖了起來,冉君……冉君……為何這世上,會有第二人如此喚他?
他一直往前走,大概半炷香時分后,走到雪山下,白雪皚皚,彷彿看不到盡頭。
我的心驟跳了一下,驚道:「他說什麼?」
天色陰霾,大風呼嘯,天氣非常糟糕。侍衛布置妥當,村民聽說有衣可領,紛紛在桌前排起長龍。秦冉就親手將棉衣一件一件地遞到他們手上。
可她卻有一雙非常靈巧的手。
回憶至此,我捂住眼睛,不忍再往下想。
姐姐沖我眨眼,笑得神秘:「我要準備一份大大的禮物。」
而我,不是主角。
姐姐哭得泣不成聲,一邊哭一邊拚命搖頭:「你騙人你騙人你是騙我的,不可能的!你怎麼會願意娶我?我出身低下又長得難看還比你年長……」
可惜,天不遂人願。
「送誰?」
姐姐用很滿不在乎的口吻道:「你難道看不見,我沒有腳嗎?」
我預感到某種不幸,連忙朝她伸手:「姐姐!姐姐,不要——」
姐姐整晚沒有睡著,望著窗外的天,看到它發了白。她對我道:「玳玳,我好害怕。」
我終於忍不住哭喊出聲:「那不是你的錯!姐姐!那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九皇子的錯啊!你不該恨他,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你有。」
又宛如一幅畫,浸在水裡面,慢慢地暈化開,顏色變得越來越淡。
「還有,不管你信不信,我記得你。」
姐姐不看好他,文武百官不看好他,鄰國也都不看好他。尚未及冠的九皇子,就那樣在一片質疑聲中帶著他的二十萬兵馬,孤立無援地趕赴血雨腥風的北疆沙場。
秦冉看著她的裙子,獃滯了好一會兒長吁一聲,嘆道:「原來如此。難怪你當時沒有將我從雪下救出去,而僅僅只是為我披衣……但不管怎樣,你救了我,我還是要謝謝你……」
我定定地凝視著他,心裏一個聲音無比哀傷:這個……就是姐姐愛過的人啊……姐姐愛慕了一輩子的人啊……
「不是這個,是他叫你什麼?」
他在戰場上受了重傷,並且拖延了太長時間,縱使秦國第一神醫溫悉號稱華佗再世扁鵲重生,亦對此束手無策。
我服侍他那麼多天,第一次聽他提及自己的病情,先是驚訝,復又悲傷,心裏某個地方像被挖走了一塊,再難將息。
「我也沒給你披過衣服……」
他搖搖晃晃,腳步蹣跚,我步步緊跟,連呼吸都不順暢,心底一個聲音說——也許,我這下一口氣呼出去之時,便是他下一口氣停止之時。
在跟叔叔學醫的這些年裡,我見過無數個垂死之人,他們不是惶恐難眠就是暴躁如雷,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與對生命的留戀。
「你以為我在為你披衣服,根本就是錯覺,我一個厲鬼能給你披什麼衣服啊!還有,你以為你為什麼會一直衰弱下去?就是因為我吸了你的精元!沒想到你居然還傻乎乎地感激我,連快死了都要拼口氣來見我,哈哈,真是笑死人了,哦不對,我已經死了,要能重新笑活就好了……」姐姐說著說著,仰天大笑起來。
如此一直從未時到酉時,當最後一件棉衣也交到百姓手中后,他才轉身上車。
我又是驚訝又是歡喜,連忙奔去告訴叔叔,叔叔立刻為他診斷。我本以為他逃過一劫就該否極泰來,卻見叔叔的臉色越來越沉重,一顆心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沉了下去。
只可惜,這麼難得的皇子卻要死了。

他一直搖頭,手腳發抖,也不知道有沒有將我的話聽進去。
「躺在床上碌碌無為的一年,與鞠躬盡瘁的幾個月相比,該選擇什麼,先生心中也已有答案了吧?」他說那話時依舊沒什麼表情,目光很淡,淡得讓人覺得他下一刻就會消失。
前塵舊事便如這蒼穹雲朵,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那一位固然是已做塵土,這一位又何嘗幸福?也是一個油盡燈枯走至末途的可憐人罷了。
「可是……」雖然年紀尚幼,但我還是知道門當戶對一說的,「他是皇子,而我們只是平民啊。更何況他以後若成了我們的大王,就會有妃子無數,即使那樣也沒關係嗎?」
我聽了那話后,一方面希望這條路就九*九*藏*書這麼一直一直走下去,永遠到不了北疆,那樣他就不會死;但另一方面卻又不忍心看他遭受病魔的折磨,希望能讓他快點解脫。就在我無比矛盾的心態中,北疆,終於還是到了。
叔叔流淚道:「老夫誓死為殿下完成!」
「他說——他日若見到有人受凍時,請我賜對方一件衣服。」
秦冉突然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臂,但卻抓了個空,他的手徑自從她的手臂里穿了過去。
在姐姐死後,悲傷的嬸嬸將它燒毀在她墳前。卻在這一刻,重新出現,蓋在了垂死的少年身上。
「因此我好欽佩你。我欽佩你沒有任何私慾地走上征途,我更欽佩你在四面楚歌之下突出重圍反敗為勝,我還欽佩你不驕不縱得勝歸來也不沾沾自喜。我想,那個人,那麼能幹,那麼勇敢,他幾乎擁有全天下所能擁有的一切,可是——他卻是那麼那麼……不快樂。」姐姐低了下頭,陰影濃濃地蓋下來,我甚至看不到她的臉,可我卻能聽到她的聲音,像緩緩枯竭的山泉,像慢慢挪移的光陰,像一朵花在用最哀傷的方式片片凋零,「你不笑,你的眼底沒有絲毫喜悅,我就好想讓你笑,可是,你太遠了,我走不到你面前,於是我就想,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靠近你。我只有一樣突出的本領,於是我利用它走進了皇宮……我真傻,不是么?我一直以為我們之間所差的只有距離,我一廂情願地以為當大家看見那件衣服時,就會覺得我配得上你——因為,我也是獨一無二的啊!難道不是嗎?我敢誇口,當今天下正如無人能在沙場上戰勝你一樣,也沒有人能在刺繡上超過我……結果,我遭到了報應。」
「你是。」
四個月後,秦冉再創佳績——俘敵軍三萬,逐敵族於國疆百里之外。王軍得勝班師歸來時,秦王親自接迎,一時風光天下無雙。
少年再一次騎上戰馬,帶著英姿颯爽的軍隊,在百姓的歡呼聲中出了城門。
「我的戰友全部死了,我卻沒死——那就是事實。你應該編個更好的謊話的。」
「他說了嗎?」
我本以為他是為了維持皇家尊嚴,故不對民眾笑,如今近在咫尺地侍奉著,才知道,他對誰也不笑。
回去后,姐姐以袖抹淚,泣道:「可憐我泱泱秦國,竟要這樣一個荏弱孩童去抵擋敵國百萬大軍!」
「他。」姐姐的睫毛垂了下去,又輕輕抬起,眸光流轉,柔意無限。我這才驚覺:「姐姐你喜歡九皇子啊?」
六年啊……六年時光如水,人生如夢。為何此時此刻,我會在這個地方,再見故人?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又訥不能言,只能不停地發抖。
我再次見到九皇子時,已經是十六歲的年紀了。
我第一次見到九皇子,是在六年前,我十歲,他十三歲。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這個六年前便已見過的天之驕子,在我心中變得逐漸豐富,不再只是之前那個單薄的騎馬影像。
我永遠記得,那是盛夏,天氣非常炎熱,陽光照耀在盔甲上,一片明晃晃的白。而他端坐在馬背上,發極黑,臉極白,五官秀氣得像是女孩兒,一雙眼睛漠然地注視著前方,竟讓我覺得莫名悲涼。
叔叔就此無言,再不攔阻。當秦冉外出時,便叫我跟在他身邊,以防不測。
他身旁的宮人伸手來接,打算試藥,他卻擺了擺手,接過葯碗,將裏面的湯汁一口飲干——他是我見過的最平和的病人。
「兩年前,就在這裏,雪崩了,我和將士們全部被壓在雪下,動彈不得,我身邊本來還有四個人,但慢慢地他們都死了,我覺得我也堅持不下去了,就在昏昏沉沉半醒半夢之際,我感覺到有個人在為我披衣。」
可是誰知,原來我早該遇見你,在我最風光也最悲傷的時候。
一道白光飛了起來,纏繞上她的身軀,像輕靈的翅膀一樣,將她整個人拖起來,於是,她的身體就籠罩上了淺淺一層銀輝,宛如月光。
彼時大戰告捷,他從邊疆歸來,百姓簇擁如潮,排成長龍,只為一睹英姿。然而,他們迎來的,卻是一個垂死之人。
姐姐目光明亮,于清透中顯出堅定與執著來:「世人看他,看見的是他皇族的姓氏、尊貴的衣袍,而我看他,看見的卻是他的勇敢、睿智,與寂寞。」說到這裏,她的眸色暗了下去,低聲道,「冉君……好可憐。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說話,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他。」
風沙滿天飛,我被吹得幾乎睜不開眼睛,而且又冷,搓搓發僵的手指,忍不住輕聲抱怨道:「這種事情交代下去就可以了嘛,為什麼殿下要親力親為呢?」明明都病成這樣了……
那就是,我的姐姐。
「我不明白……」
他道:「其實,我兩年前就該死了,多活的這兩年,已經是賺到了。」
我睨著他,滿心盼他發火,真想知道這個人,究竟有沒有情緒可言。可他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后,又歸復平靜,淡淡道:「沒有關係。」
那句話成了她一世的笑柄。
他今年不過十九歲,身上有一百零七道傷痕,每一條,都彰顯著這位皇子征戰沙場的豐功偉績。可此刻,他披著長衣坐于庭前,咳嗽不止。一直咳一直咳,痰中淤血發黑。
附:
秦冉又道:「其實我自己知道,我現在是迴光返照。」
我微微一笑,解釋道:「據我剛才觀察,領衣服的人大概分為三種。第一種,是喜歡佔便宜的人。聽說有衣服領,不用花錢,read•99csw.com就不管需不需要,全都跑來領一件;第二種,是被迫來的,必定是村長跟他們說,九皇子要發棉衣啦,每家每戶都給我去兩個人捧場,免得到時候九皇子帶著衣服來了,卻沒有人領,那多沒面子……」說到這裏,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果然起了些許變化,哎呀哎呀,生氣了吧?「第三種,才是真正挨餓受凍需要這些衣服的。不過,由於隊伍都被前兩種人給佔了,他們能不能輪得上都是個未知數呢。」
是夜,姐姐坐在燈下冥思,我喚她不應,只得自己玩。適時正逢嬸嬸教我刺繡,姐姐看見了眼睛一亮,跳起道:「有了!」
於是,第二日,秦冉便帶著一小隊人,乘著馬車踏上了前往北疆的道路。我依舊是隨行侍奉的婢女,親眼看著他迅速憔悴,再對比六年前那個炎日下騎在馬上的少年是何等的眉目如畫,清貴無雙。也許始終沒有變的只有他的眼睛,依然那麼明亮。叔叔說,他那是提著最後一口氣,要堅持到了北疆才瞑目。
「千古以來,但凡說到『賑災』二字,必然包含著絕大部分的浪費。銀子被貪污,米糧被偷賣,衣服被毀損,到得最後,真正能送到對方手中的,不過十分之一。」他從袖中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披風,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似看見,他眼底閃過一絲溫柔,「對我來說,真正的目的便是那十分之一。十個人里只要有一個人需要,我就願意為了那一個人,而準備上十件棉衣。」
他側過臉來,望著我,似乎是在對我說話,又似乎是透過我看著遠方:「如今,我也要成為下面的一部分了……或者說,早在兩年前,玄冰之戰時,我就已經該是下面的一部分了……」
所以,朝臣們的讚賞轉眼就成了嘲諷,殿堂之上,譏笑聲響成一片。秦王自然不允,在眾人鄙夷的目光里,她抱著衣服默默地退下,回家。
我凝望著他,不捨得眨眼。想聽這個人說話,想看見他好好地站著,想感應到他溫暖的呼吸——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五年前,為什麼姐姐會有那樣的感慨:「冉君……好可憐。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說話,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他。」
他的聲音非常低啞,我附耳仔細聆聽,才辨別出他說的是還差三百七十六件。都這種時候了,竟然還在想棉衣的事。我鼻子一酸,應道:「我這就讓人去發,三百七十六件對嗎?放心,一件都不會少。」
我本以為他英姿颯爽,高大威猛一如廟裡的羅漢金剛,誰知,看見的卻是一個非常文弱的少年。
「姐姐怕九皇子這次如果輸了,夷族攻進來,咱們就沒有飯吃了么?」十一歲的我,對於戰爭的唯一定義只在於沒有飯吃。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的身體越來越差,拖到今年,一發不可收拾。如果他早點醫治就好了,可是,一場又一場的戰役,始終拖累著他,讓他連好好看病好好養病的時間都沒有。為什麼?為什麼舉國上下就找不出第二個人可以代替他鎮守邊疆?為什麼要把一個國家的重擔壓在他一個人身上?
「可是,」秦冉的唇慢慢地揚起,向上彎出了優美的弧度,這一瞬,如花開,如柳綠,如世間一切最最美好的事物,美得令我轉不開眼,「我多活了兩年,這是事實。」
秦冉一怔。
他的身體在長年征戰中遭受了嚴重的毀損,奇醫良藥都已通通無效,叔叔傾盡全力,也只不過僅能讓他多活幾個月,苟延殘喘而已。
我說不出話來。
「秦皇子冉,年十九,病危難治,帝賜返歸北疆。至疆,竟愈好,舉國同慶,皆以為神靈佑之。圖璧三十二年,帝選溫氏尚主,被拒。越五日,溫氏另嫁。圖璧九十二年,卒,享年八十。厚葬帝城門外。」
叔叔放下他的手,滿臉愧疚。
我睜大眼睛,周遭的場景在那一瞬間淡化成了虛無,只有那個縹緲的影子,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長發她的嘴唇,一點點地映入我眼中,拼成了我最最最最摯愛的一個人——
秦冉的手維持著抓握的姿勢停在空中,不住顫抖。
他保持著平躺的姿勢一動不動,只是睜著眼睛望著頭頂上方的帷帳,眼神深深若有所思。
我的姐姐,在兩年前的春天,將她精心綉制了整整三年的《秦軍出征圖》獻給了秦王。秦王龍顏大悅,問她想要什麼賞賜時,她回答說,想成為秦冉的妻子。
便如我此刻,很想握住他的手,跟他說,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冉君……
然而,最後,被征服的人里,多了一個我。
「你說得對,我是獨一無二的。」姐姐笑了起來,於是,乾涸的山泉重新冒出了清水,飛逝的光陰倒流回了過往,枯敗的花朵綻放出了新蕊,她的聲音不再悲傷,而是充滿了堅定,溫柔而強大,「所以,兩年前,我能夠救你,兩年後,也同樣可以。」
「我記得你,你曾經給我的馬投過一束花,我還記得那是七彩瓊花編製而成的,非常精巧。」
「冉君。」
「姐姐……」
大概是我的臉上寫滿憐憫,因此他的目光落到我臉上時,便問道:「你在為我難過嗎?」不等我答,他又道,「沒有必要。我這一生,貴極天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潔身自好,沒有任何污名,便是此刻就死了,亦已無愧天地,無愧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