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 成碧
我要他先開口說話。
我繼續笑，繼續道：「我曾在一個人身上劃了兩千七百四十六刀，然後塗上蜂蜜，讓他被蟲蟻啃噬而死。」
——我被懷疑了。
第二日當我起床梳頭時，他才出現，走過來，接過我手裡的梳子，幫我挽發。他的手溫暖而輕巧，他的表情也很溫柔親昵，看不出有絲毫異狀。可是，他昨夜卻沒有碰我。
我則笑，笑出三分戀三分怨三分悵然凝聚為一份凄涼：「是啊，西君，我回來了。可是，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
宮七會信么？
他的眉睫深然，流露出深深關切，於是我嫣然一笑：「嗯。沒事。」
「是。」掀開茶蓋，枸杞人蔘花茶的香味芬芳。我在心中默數五下后，抬頭，歉然一笑，「多謝公公抬愛，只不過……這茶里加了人蔘，而我是不能吃人蔘的，一吃就起紅疹。」
——宮七來了。
「不，不可笑……」我垂下眼帘，笑意卻加深了，「其實，那也沒什麼不好啊。」
我在心中冷笑：姜老彌辣，不愧是縱橫宦海三十年不倒的老侯爺，竟想出用這招來試探——須知，一個人的容貌會變，性格會變，但唯獨體質，尤其是過敏一事，因為沒有根治的方法，所以也就絕對不會改變。
「你不想我死，所以在最後一刻阻止了我繼續喝那杯毒茶，你對我有情，你不敢承認，也不敢面對，所以企圖以死逃避。為什麼你們一個兩個都是如此？」宮七臉上露出了悲傷之色，指著棺中的朱荇道，「她畏懼強權，不敢與我共同面對，所以選擇怯懦的死亡，她從來不曾想過我的感受，不曾想我失去她會有多麼痛苦……當我歡歡喜喜地穿著吉服走進洞房時，看見的卻是原本要攜手一生的妻子倒在床上七竅流血的模樣！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遭受這樣的打擊？」
我「哦」了一聲，揚眉：「那麼你選好了日子沒有？」
他以食指搭著杯沿、以無名指抵住杯托，姿勢無限優雅，在我眼中，彷彿有一輩子那麼漫長，漫長地看著他再次舉杯，準備將茶喝下。
他眼神微變，定定地看著我：「有人對你胡說八道了嗎？」
而這一點，被我押中了。
言者的一句話，就那樣被聽者分割成了兩半。我聽見的是「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他聽見的是「也許你們將會分離」。
第六日，我與他去皇家寺院求籤，在後院里遇到一老嫗，送了我和他一人一朵花，老嫗道：「這是我剛從山上摘的花，你可以拿去送給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你永遠不能預料到，也許你們將會分離很久很久。」下山的路上，我問他：「你不把花送給我嗎？難道我不是你很重要的人嗎？」他停步，默默地看了我許久，才淡然一笑道：「可是，我不想和你分離。」
朱荇在這裏，世上不會有兩個朱荇，所以，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是假的了。可他不說，居然陪我做戲，那些深情的凝視，那些溫柔的關懷，那些寵溺的笑容……假的！通通都是假的！而我竟然為那樣的假象所蒙蔽，放棄了我的一切！
「他還有三天就要死了。」
他回視了我很長一段時間，臉上再次露出那種恍惚的表情，輕輕道：「我說過，在此過程里，只要你放棄殺我，我就帶你來這裏，把一切都告訴你。」
「是誰？」
那巨大而複雜的恨意，驅使我端起杯子，正準備一飲而盡時，宮七突然伸手過來，將茶杯奪走：「茶已經涼了，別喝了。」然後，我便眼睜睜地看著他將茶水從窗口潑了出去。
我哽咽而幾不能言：「我、我……我沒能殺得了你，夜盟不會放過我的，而江家也不會放過你的，事情走到這一地步，後面已是無數個麻煩，我……」
「我所說的沒有，並不是指結束，而是開始。」
最後是師兄。他是個瘋子。這個瘋子教會了我很多本事，我開始用所學到的一切去害人，對我來說，這世間無不可殺之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宮七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緩緩道：「你為什麼不走過去看一看？」
雲州，成家，成玉蓮，我的生母，因和馬夫偷嘗禁果而生下我，被族人知曉后，連夜將我裝進馬桶丟到城外溺死。十四年後，我遠遠地站在成家門外，看見她丰容盛飾地領著女兒外出進香，那個女孩兒穿著綉著卷心蓮的紅裙子，蹦蹦跳跳，滿臉笑容。
「為什麼要救我？一切不都應該到結束的時候了么？」
冥冥中有個聲音叫我不要過去，可是雙腳卻又像是被什麼東西牽引著，一步步朝它靠近。棺中之人烏黑的發，素白的肌膚，纖細的身軀和平靜的面容，就那樣一點點地呈現在了眼前。
七年前，宮七公子，與他的夫人朱荇，在此初見。
這一招，是考不到我的，老侯爺。
沒錯，我最大的本領不是智謀，而是隱忍。我要忍住，不被任何事、任何人干擾我的決定。
「那個女人曾逼十歲都不到的你去接客。」
沒錯，它什麼都不給我。
我心中一悸，卻板起臉：「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將額頭處的濕巾拉下，蓋住自己的臉，然後把腦袋靠在木桶的邊上。水汽蒸騰上來，悶悶的感覺，像是要窒息。
宮七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九轉長廊通到盡頭，華貴高闊的主屋便呈現在了眼前。其實，我曾經夜探過宮府，沒有驚動任何人，將所有路徑、構築全都摸了個透。因此，我知道此刻管家帶我去的是宮府的議事堂，老侯爺一般就在這裏接見重要的客人。他選擇在議事堂見我，表明我只是一位「客人」，而不是他的兒媳。
我捨得他死嗎？或者說，我希望他死嗎？
「萬寧山上金秋的最後一片紅葉，送給你。」我微微訝異，卻聽他又道：「今年已經晚了。不過以後每年，但凡第一滴春雨、第一朵夏荷、第一片紅葉和第一簇雪花，我都會取來給你。如此，你收藏著年年的第一季簽，直到我們老去。」
四
那是，深深深深的一種……絕望。
前腳才剛踏進府門，後腳一個年約四旬的青袍男子便來傳訊：「老爺要見……夫人。」我注意到他在說「夫人」二字時目光閃爍語氣遲疑，想來此趟邀請絕非普通，沒準還是一場鴻門宴。
而我走到這一步，也只能去。
我沖她們微微一笑：「先前西君說要吃蝦仁餡的水晶餃子，可做好了？」
「我把一個女人的衣服扒光，關在豬籠里讓她去遊街。」
我呆住，僵了半天，然後失笑：「你傻了吧？看清楚點，我不是朱荇，我是阿碧，殺手，要殺你的殺手耶。既然遊戲已經揭穿，就沒有再玩下去的必要了。早點結束，於你於我都有好處。」
可惜啊，遇見的是我。
與此同時，一隻手緊緊扣住我的肩膀，入眸處，是宮七驚慌而震怒的臉。我與https://read.99csw.com他相處四十七天，從不知道，他居然會有這樣的表情。
可是為什麼——
因為，在宮家，真正說了話算數的人，是宮七。
「七年前，新婚之夜，我在外陪客，宮中秘密來人，賜了她一杯毒酒。」
那一夜我再次失眠。反省為何我竟會只聽見了前半句話，難道在潛意識中我已經開始在期待些什麼？
我伸出食指點住他的嘴唇：「噓，不用說了。我明白的，一切……我都明白的。」我順勢投入他懷中，舉止親昵，但眼神掠過他的肩膀，開始放得很悠遠——
我縮手進袖，用指尖掐住手心，疼痛無比清晰地提醒我眼前一切不過是夢幻泡影，可是……真美麗啊。
我和宮七的杯子是一套，所不同的是，他的顏色是紅的，我是綠的。而「看朱成碧」的毒藥，就抹在了紅色的杯蓋里，每當他將茶勺進杯里，再蓋上蓋子時，就離閻王殿，又進了一步。
「所以，更應該活下去。」他將我的手合攏，包住，柔聲道，「你以前做了很多錯事，如果你感到後悔，那麼今後就用做好事去彌補。你做一件壞事，就用做十件好事去彌補。你才十七歲，錯了十七年，以後還有八十三年可以重新來過，為何輕言死亡？」
淅淅瀝瀝的秋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天色依舊陰霾。整個燕夕湖都籠罩在雨霧之中，便連船坊前的燈籠，都顯得無精打采，散發著淡淡濁光。
還有那個救了我的男人，我甚至已經忘記了他的長相，他每天都用世上最惡毒的話羞辱我，他說：「你不過是對狗男女苟合生出來的孽種。」他說：「老子肯收養你你就得感恩，好好伺候老子。」他說：「除了老子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要你，聽清楚了嗎？」他說了好多好多話，那些話讓我從小就心理扭曲，變得和正常人不再一樣。
金枝的擔心最後被證實了完全是多餘的。
那是我的眉我的眼我的肌膚我的發……但她不是我，她是……朱荇。
看來，他果然也知道那些傳聞。
我垂下眼帘，表情謙恭地進了屋。四扇房門立刻合起。置身處，是個四四方方的大房間，中間隔了一道屏風，而此刻，所有的燈光全都聚焦在我身上，因此，我只能依稀看見雕玉紫檀屏風后坐著一個人。
沒過多久，我的脖子處就開始冒起一個個小紅點，但因人蔘的分量不重，所以疹子的情況較輕。
七
我沒有父親，母親一生下我就拋棄了我，將我扔到糞池裡妄圖淹死，是一個倒夜香的男人救了我，把我從池子里撈出來，帶回家撫養。但是，他養我的目的不過是要一個童養媳，隨著我年紀越長，他看我的眼神就越可怕。一次他喝得爛醉撲過來，我用搗米杵敲破他的頭后逃了出去，落入人販子手中，被賣到青樓服侍最暴虐的姑娘，一不高興就用針扎我出氣。於是我再次逃。饑寒交迫，走投無路時，遇到了師兄。
我是個殺手，靠奪取別人的性命以獲得報酬養活自己。三年前，當我殺死大師兄后，我在組織里的排名，便升到了第二，僅次於一手將我訓練出來的師父。
一名廚娘忙將食盒遞上：「好了好了！我們剛想送過去呢，怎麼好勞煩少夫人您親自來取？」
那些話，都不是對我說的，而是對阿荇說的。可是，我卻為了那些不是對我說的話，放棄了我的生平。真……諷刺。
屏風后陷入沉寂。
裊裊的水汽從上好的五色鳥巢紫砂壺嘴口冒起，煙霧繚亂的對面，是身著簡服的男子溫靜如美玉般的臉，他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下，眼神明亮而專註。
我撥動琴弦，開始彈奏。雖然我一向擅琴，但現在彈的這首曲子，還是花費了我許多功夫。它有個很美的名字，叫做《看朱成碧》，據說七年前，外出踏青的宮七就是被這首曲子所吸引，執意要見奏曲的姑娘，當船簾掀起后，裏面的少女，睜著一雙霧蒙蒙的眼睛，表情驚駭……
「擔心什麼？」我將被水浸得燙燙的毛巾搭在額頭，眯起眼睛悠悠道，「宮府我們已經進來了，老頭那關也暫時算是過了，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舒舒服服地泡在木桶里，蹺起兩條腿，任由花瓣隨著漣漪在身上遊走。沒有什麼事情能比在秋雨滂沱的夜裡，洗個香噴噴的熱水澡更享受。但是相對於我的愜意，一旁以「丫鬟」的身份伺候我沐浴的金枝則恨得牙癢，忍不住哼道：「你倒是真的不怕！你就不擔心？」
有一次他戲謔地用茶勺點了下我的鼻尖：「這麼好看？」
第三日，我們避開僕人去郊外賞菊，半途時突然下起雨，跑到農家避雨，換了主人家借與的粗布衣服，彼此相視忍俊不禁，是夜，農家丟失了一隻雞，大半夜裡，大家都舉著火把去田裡尋雞，場面壯觀得有趣；
為什麼像我這樣的人能得到這樣的救贖呢？根本不配啊，我不配，我不配！
六
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宮七娶了她，他們的結合成為當時最轟動的大事件。嘲笑艷羡欽佩惋惜者兼而有之，但結局誰也沒想到，新娘在新婚之夜逃了，從此人間蒸發。宮七年年找，月月盼，天天等，但朱荇都沒有再出現。
阿碧……沒錯，我不叫朱荇，我叫阿碧，賤女阿碧，被母親遺棄，被收養者覬覦，被人犯拐賣，被主人打罵，被師兄下毒，現在，還在被師父利用……這才是我的人生。我不是那個幸運的盲女朱荇，雖然她也出身風塵，但白玉無瑕，雖然她雙目失明，但得遇良人。也許，我唯一比她好的地方只在於她已經死了，而我還活著。可是誰又能說，我這樣的活著，就一定比死更好？
金枝不停地挑簾往外看，焦慮道：「宮七真的會來嗎？」
那三聲短更，是同伴給予我的信號。
其實，我一直準備著別人問我這個問題，可宮七卻隻字不提，正當我鬱悶功課都白做了時，他老子卻問了。於是我低下頭，將事先就已反覆演練和考慮了無數次的答案流暢背出：「回公公……其實，我並不清楚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只在洞房裡坐著，然後就暈了過去，等我再醒來時，已置身一座孤島。島上的泉水非常神奇，慢慢地治好了我的眼睛，而我又掙扎七年，才等到船隻路過，回到帝都。」
「那是因為他們拋棄了你。他們連同你母親，一起拋棄了你。」
「我自然是信你的。」
「好。」我溫柔回應，在他懷中閉上眼睛。事情走至這一步，我已經不必擔心不必想，只需要等了。
我的視線開始模糊。
第一日，他與我下棋，允許我悔棋，輸給我后被迫在臉上畫烏龜，恰逢有故友拜訪，一時忘記擦九*九*藏*書去，引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我對自己說，如果你哪天肯放棄計劃，為我心軟，我就帶你來這裏，讓你看看她。」宮七的聲音比我更平靜。
他的喉結微微下滑，仿若一條無形之線，將我的心繃緊，我想到這個男人將會死去，他的眼睛將失去現在的光彩，他的手會慢慢變冷不再溫暖，他再也不會微笑不會說話，他再也不能為我撐傘為我沏茶為我披衣牽我的手夜半去看星星……
五
我怔住了。
他明眸流轉間，似有嘆息：「我還知道你今年十七歲，你不叫朱荇，你叫阿碧。」
也好，遊戲嘛，太容易，也就無趣了。
「是你姐姐做的？」
「他還有三天就死了。」我將頭埋入枕中，不願再聽。心中一抹凄涼幽幽：我竟淪落到需要金枝來提醒我警告我的地步了……自我十歲起，我便接受訓練，成為師父最得意的弟子，他曾以八個字評價我：「大胆多智，冷血無情。」七年，十九個任務，從沒一次讓他失望過。我像最堅忍的狼一樣重視對手，忍耐飢餓忍耐寒冷忍耐一切感官上的折磨，以追求最後的一擊必中。因此，這一次，也不過是狩獵過程里慣例的一段煎熬罷了。
「他還有三天就要死了。」
這個男子得天獨厚，比我所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要美麗，連放下杯蓋的姿勢，都極端優雅。我近乎痴迷地望著他的動作，每每這個時候，總是托腮不語。
那一夜我又不能入眠。楓葉在我手上，變得沉若千斤。真是個傻瓜呢，你我之間，哪來的年年季季……
我咳嗽了一聲，廚房裡的議論聲頓時停了。我這才推門進去，裏面的幾個廚娘，果然各個面色尷尬。
八
「朱荇是怎麼死的？」
第四日，月亮很圓，我舉香拜月時他問我許了什麼心愿，我反問他：「如果是你，你許什麼心愿？」他想了想，答道：「一願國家大事皆由我出；二要攻伐他國持其君長問罪於前；三是娶天下絕美之女子皆為我妻。」見我驚訝，他噗嗤一笑，眉眼彎彎，「騙你的。我啊……現在只希望阿荇好好的，就像現在這樣，站在這裏，對我說話，然後經常會笑。阿荇，你要多笑笑。」
我將手慢慢地覆在他手上，凝望著亭外的夕陽，最後淡淡一笑：「朱荇何幸，今生得遇西君。」
他上前一步，緊抓我手道：「她死了，但你還活著；她膽小懦弱，但你不是她，你不一樣！你自信堅強，為什麼不肯活下來？不許逃避！我不許你逃避！」
屏幕後果然無話。
六年十一個月後的今天，出現的人，是我。
我希望她是死掉了。因為世間沒有哪個女子有資格承受這樣的福氣。覬覦了不該擁有的東西的人，會折壽。朱荇就是個很好的例子。我要時刻提醒自己，記住這一點。
師父從那件事情上，看到了我的潛質，我隱忍四年，暗中偷學到師兄的本領，最後用他最驕傲的毒藥殺死了他。師父說，他從沒見過像我那麼會忍耐的孩子。
金枝仍是擔心：「下這麼大的雨，沒準兒他就不來了。」
宮老侯爺冷哼道：「這麼離譜的事情，你以為我會相信？」
「查到了。」他眼神閃爍。
「你都知道些什麼？」
「你……」顫抖，自指尖擴散至全身，他握緊我，表情里三分驚三分喜三分惆悵又還留一分遲疑，「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你、你的樣子……你的眼睛……」
堂內安靜了一會兒，宮老侯爺咳嗽幾聲，再度開口：「七年前的新婚之夜，你去了哪裡？」
那是一間極大的冰窖，堆放著上百塊巨大的冰，而在那些冰中間，有一具水晶棺，裏面平躺著一個人。
宮七泡得一手好茶。每日申時，我都會去他的書房，同他一起飲茶。光潔的青玉瓷具，剛到的貢品新茶，他持勺的手，更是素美如玉。
我顫了一下后，才震驚地發現，那居然是我的手。我的手在最後一刻，背叛了我的思維，做出了阻止的動作。
她張大嘴巴，怔怔地看了我許久，最後一甩毛巾走了。
那一日，我哭了很久很久，將畢生的委屈通通哭出。從此，再不留戀，再不流淚。
師兄用我試毒，那些毒藥有的吃了會長斑有的會吐，但更多的是疼痛，痛得死去活來，痛得滿地打滾，痛得用頭撞牆恨不得就此死去。作為試毒體的孩子一共有二十個，只有我活了下來，師兄說他最喜歡我，因為我最聽話，他怎麼吩咐我就怎麼做，不懼怕也不討饒。當我十四歲時，有一次他要我試毒，但最後卻自己中了那種毒瞪大眼睛死去時，我微笑著問他：「怎麼樣？聽別人口述中毒后的反應，無論怎麼詳細，都比不上自己親身經歷的吧？」說完后，我將解藥一滴滴地滴到地上，就在他面前不到三寸處，可是他卻夠不著，眼睜睜地看著解藥被土壤慢慢地吸收掉。
好恨……
我一邊想，一邊淡淡地看著，用一種無動於衷的習慣性表情看著，直到他將杯子遞到我面前來：「你又出神了。」
一念至此，我起身梳妝披衣，金枝驚訝：「你要去哪兒？」
「他會。」我對著鏡子，將一支鳳釵插上髮髻，這是一支很特殊的鳳釵，我花了整整一千兩銀子雇傭天下最出色的神偷從侯爺府的寶庫里，偷出它的草圖，又請天下第一巧匠打造了一枚一模一樣的，為此，我的計劃整整往後推遲了三個月。轉眼間，已至清秋。
宮七眼中起了些許迷離：「當時不知，為了引出幕後主使，我故意聲稱她失蹤不見，四處尋找。」
置之死地而後生，我用的就是這一招——因為我不可能編造出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那麼，與其勉強編一個到時候露出破綻，還不如一開始就漏洞百出的好。最最主要的是，我知道老侯爺不喜歡朱荇，除了宮七，整個府里沒有一個人喜歡朱荇。即使我是真的朱荇，都會遭受重重猜忌和懷疑，所以，根本勿需為此擔心，只要宮七相信我是，其他人信與不信，都不重要。
我笑笑，沒有勉強。其實她並不是厭惡，她只是不忍心：時間久了，她對宮七產生了好感，於是變得心軟，不想再殺他。只不過，她絕對不會承認這一點。
因為宮七那一夜，沒有來。
那便是朱荇，盲女朱荇，靠彈琴賣藝為生的風塵野花。
「然後呢？」
我給這種毒藥起了個名字，就叫做——看朱成碧。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我喝了這杯茶后不起紅疹，則說明我不是真正的朱荇。於是我做出一副很為難但又妥協的樣子，慢吞吞地將茶喝下。
映在我眼中，形成了一幅無比微妙的畫卷，像是在夢境里出現過，再被記憶深刻地烙印在腦海中，每個動作，都很熟悉。
因https://read.99csw.com為，老侯爺沒再問些什麼，就命令管家帶我回去。
這個男人乍看之下彷彿很容易懂，但時間一長就會覺得，其實對於他，什麼都摸不透。
「這是怎麼回事？」我聽見自己用一種異常緩慢、平靜的接近死亡般的聲音，如此發問。
「你……是誰？」清越清揚清潤得像是絕世美酒般的聲音，穿透雨幕，傳進船艙。
一陣涼風吹進船艙，棉簾飛揚間，可以看見外面水天一線，並不是多麼美麗的景緻，卻因為一段傳說，而變得與眾不同——
我最討厭這種天生就什麼都有的人，當別人為生活而苦苦掙扎時，他卻得天獨厚坐享一切，連僅受的那麼一點點挫折，都令他獲得了更多同情與愛戴，憑什麼？
就在那時，宮七又牽住了我的手，對我道：「帶你去個地方，跟我來。」我的手濕冷僵硬，他的手卻溫暖堅定，彷彿只要被這麼一隻手握住了，就永遠不會被拋棄。
「那麼，讓我來告訴你後面的吧……」
「所以，你更應該活著，然後走下去，」他說到這裏停了一停，將我的手貼上他的胸口，「和我一起。將來的風風雨雨，我們兩個人一起面對。別想一個人逃，別想再丟下我。」
「你在害怕。」他輕輕道。
「那是因為他收養了你兩千七百四十六日，而收養你的那九年裡，他每天都在虐待你。」
他不僅是世人公認的美男子，更是天下皆知的痴情郎。
「燈火闌殘，月白影冷，消魂此處，原是舊時行路。鴛夢難醒酒難盡，豈望陌上雲樹？笑它英姿秀，鷗盟似舊，卻忘歸途……西君，你說，我是誰？」
窗外，秋雨又添清愁。
宮七將第三排第二個的牌位按倒，只聽格格聲響，前方的架子移開，露出後面的一扇暗門。宮七拉著我走進去，裏面是狹窄的陰暗的台階，盤旋著往下延伸，而台階的盡頭，是一道石門。他推開石門，裏面豁然明亮。
金枝的疑惑早已轉為不安，開始在船艙中踱來踱去，皺緊眉頭道：「我說，如果他真的不來，你難道就一直這樣等下去？真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有近路你不肯走，非要繞彎子。宮府的管家不是已經被我們收買，願意全力協助我們刺殺宮七么？與其在這個見鬼的天氣里守著一條破船等待，還不如藏在宮七的寢室橫樑上更有機會！」
一
我跟著宮七回到了宮府。
金枝一直認為殺手也該有原則，因此她勤學武功，她希望用劍去解決一切。多麼天真卻又美好的想法，我在心裏由衷地艷羡，但嘴上依舊嘲笑道：「可是，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渴望能與宮七春風一度呢，這麼一想，我不是反而應該覺得榮幸么？」
「阿荇……」他忽然喚我，瞳目深深，似有千言萬語，但最後卻只是拍拍我的手，「你肯不肯信我？」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了我的目的。」我忍不住苦笑，深吸口氣，直直地看著他道，「最後一個問題——你想怎麼處置我？」
「所以，我們換下杯子吧……」我近乎絕望地將那杯茶從他手裡慢慢抽出來，抽出的不只是一杯茶，還有我籌謀了半年的計劃，七年來完美無瑕的殺人記錄，以及，我對夜盟的忠誠。
真的是……太好了。
母親，我要去見你了。你拋棄了我，我殺死了你，我們扯平了。如果地府相遇，就好好相處吧。
好計，那人本以為一杯毒酒就萬事了結，但如此一來，他會真以為朱荇怕死逃了，必將派人追殺。只要對方有所行動，就能順藤摸瓜，查到元兇。
「他們也知道自己行跡可能敗露，所以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買兇殺我。」
可惜，那也是個沒福的女人，就那樣莫名其妙地失了蹤。其實關於她的下落我也曾動員組織里的力量尋找過，不過也沒有結果。如果一個人連官府和殺手組織都找不到的話，那麼，基本上就可以視同為她已經死掉了。
十二
好恨……
「是的，開始。」他的力度轉輕，改為攬住我的腰，一字一字道，「一切都沒有變，三天後，是我們的大婚之日，而你，是我的妻子。」
她們的臉一下子變成了醬紅色。
我停下笑，瞪著他，聲音發抖：「你還知道什麼？」
「唔，怎麼說呢……」我將餃子取出，與他分食，慢悠悠地說道，「你信不信有鬼？」
我們所有人都找不到的朱荇，原來在這裏……
「那麼，你找出來了嗎？」
從某天開始，她告訴我說，她不想再在申時陪我去書房了，因為，她厭惡那種慢慢地、毫無異狀地、殺死一個就坐在你對面對你微笑和你說話的人的感覺。她殺人，一向光明磊落，從某方面來說，她更像名劍客，而不是殺手。
那麼我呢？我有沒有心軟呢？
他繞過長几，走過來摟住我，沉聲道：「那麼，從現在起什麼都不用擔心，什麼都不要想，一切都交給我，你只需要，等著嫁給我。」
我的瞳孔開始收縮，冷汗沿著我的脊背滑下去，心底一個聲音告訴我——完了。我突然怯懦，不敢去面對結局。
宮七的眼睛頓時迷離了起來，這半闕詞，這一聲西君，我不信你想不起來。西君西君，昔日的朱荇，用這二字喚他，聲聲斷腸。
十
宮七端起茶杯，掀開蓋子，低頭淺呷了一口：「這次用的是趵突泉的泉水，清澄甘甜，你嘗嘗看，是不是比起昨天的揚子江心水，另有一種滋味？」
是誰出賣了我？是誰走漏了風聲？還是，挑在冬至那天真的僅僅只是一個巧合？我凝望著鏡子，看見他笑，神色溫柔，但流光暗影中，又彷彿只是一種錯覺。
「如果你因為私人的感情而影響到任務，你知道結局會怎樣。」金枝的警告於此刻在耳邊迴響，冰涼得可怕。
只需忍耐，便可以終結。
我籌謀半年，為的就是這一刻。
他抬眼，朝我看過來，我不敢與他的視線相接，只能垂下眼帘，訥訥道：「西君可知，其實我根本不喜歡綠色……」
只要是人，多多少少都有可以被挑剔指責的地方，而他卻趨於完美，連最惡毒的人，都找不出什麼可以攻擊他的借口。這樣的人，真是看著相當的……不順眼呢。
宮七進來時，我正在為琴換弦。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我也知道他進來了，我更知道他一直在注視我，但我沒有抬頭，專心致志地將舊弦卸下，將新弦繃緊，繞好，調撥試音。
那一夜我在水井裡投了毒。第二天，雲州再沒有成氏一族。
「正因如此，所以，更要你喝。」
還有十日。十日啊……忽覺光陰似箭，竟飛逝如斯。
走出議事堂的大門，我看見宮七負手立在白玉石欄杆前，望著外九_九_藏_書面的秋雨，不知道在想什麼。聽聞聲響，他回過身，朝我伸出手：「沒事吧？」
為什麼這一次，我要去搶宮七的杯子？是因為他那句「我終於等到你了」？還是那句「你要多笑笑」？再或者，是「我不想和你分離」？那些話都那麼美麗，那麼那麼美麗，但是，我卻不應該忘記，它們都有一個主語——阿荇。
今天是十月初二，距離冬至，還有五十天。而五十天，足夠我將一種新研製的慢性毒藥放在他的茶里讓他一天一服，在喝到最後一服前，中毒者什麼都不會發覺，而等發覺時，已經無葯可解。
我淡淡地瞥她一眼：「已經快到申時了。」裙裾拖曳在地，我感覺得到我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堅定，沒錯，很好，就這樣走下去，很快、很快我就可以得到解脫。
幸運的人不是我，被宮七如此深情愛著的人，從來就只有朱荇。
我在心底嘆息，難怪金枝的武功明明比我高，卻永遠只能在組織里排名第十——她沉不住氣，而一個沉不住氣的人，無論武功有多好，都不會是一個好殺手。
第七日，我將自己關在房內閉門不出，便連他來了也不見，只說身體不適。他走後，金枝走到床邊，用一種很古怪的表情看著我，忽然道：「你該不會是……假戲真做|愛上他了吧？」
一隻手突然出現，壓在杯口上。
「你會彈《看朱成碧》的曲子，那麼你知不知道，它的後半闋詞是什麼？」
當我知道我長得和朱荇有七分相像時，我就擬定了這次的殺人計劃——假扮朱荇接近宮七，伺機將他毒死。如此一來，事成之後我消失了，世人也只當是朱荇再消失一次。
二
啊，對了，是師兄啊……我終於想起來了，腦海里那團黑影慢慢消去后，過往的記憶就浮出水面，每個場景，都是那麼清晰。
我將鐲子湊到唇邊，眼看那滴毒藥就要滑進我口中，一道白光突掠而至，當一聲，我的手指被震開，鐲子直飛出去，撞上牆壁，砰地炸開，碎裂成了千百片。
她被我看得一張粉臉越來越紅，最後粗聲粗氣地說：「你看什麼？我的問題很可笑嗎？」
「燈火闌殘，月白影冷，消魂此處，原是舊時行路。鴛夢難醒酒難盡，豈望陌上雲樹？笑它英姿秀，鷗盟似舊，卻忘歸途。燕本多情子，穿簾入世，誤生玉堂謝戶。卿可有悔，瘦盡十宵花骨。留浮光變幻滄海，哀嘆紅顏無辜。一曲看朱成碧，年年季季，吾心良苦。」
我笑，歪頭再問：「如果我真的是鬼，你怕不怕？」話音剛落，他突然伸臂，一把將我攔腰摟住，抱坐到他腿上。
還有那個年華老去的妓|女，她越來越蒼老，因此就越嫉恨其他人的年輕。她說：「小妖精，像你這樣的長大后必定也是個小妖精！看看你這眼，看看你這唇，看看你這腰，看看你這腿……」她每說一處，就用針狠狠扎那個地方。我從此變得厭棄自己，身體髮膚，受之不愛我的父母，再被旁人所嫉妒詛咒，還要這具皮囊何用？
我揪住自己的衣襟，凝望著杯中淺碧色的水光，看見自己的臉，在上面倒映成一縷縷黑影，醜陋地扭曲著。為什麼要心軟？為什麼要阻止？又為什麼要前功盡棄？
「嗯。」我直認不諱，但目光流轉間，盯準的卻只是那個杯蓋。
第二日，他教我放紙鳶，在我放到一半時故意用石子將繩打斷，風箏掉入湖中，我怒，逼他親自去拾，他潛入水中久久沒有浮起，我在岸邊翹首正擔心時，他突從水中躥起抱住我，將我也拖入湖裡，兩人一起成了落湯雞；
左右兩旁各有四把椅子，我想了想，在左手最末端的那把上坐下。因為，如果此刻是在召開家族大會的話，那麼，身為宮家第七子的媳婦，我只能坐最後一個位置。
我跌坐于地，捂住臉開始哭。他沒再說話，只是在一旁坐下，然後伸出一隻胳膊摟住我，將我拉入他懷中，輕輕拍撫。
「反正也是順路。不耽誤你們做事了，我走了。」我接過食盒，提裙轉身，一腳剛跨過門檻，卻又回頭，「對了，我在陽光下是有影子的，所以，我不是鬼哦。」
那一幕被師父看見了。我本以為他會殺我的，結果他只是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最後點頭道：「很好，從今天起，你就取代毒鷹成為夜盟的老幺吧。」
「放心吧，他一定會來的。」我按倒銅鏡，盈盈起身，提裙走到一旁的琴案旁，「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會來這裏，七年了，沒有一年忘記。」
專註地泡茶，專註地去死。
「雖然我也認為一個貴胄子弟的品性能像宮七那樣，確實難得，但是別忘記了，這是我們的任務，如果你因為私人的感情而影響到任務，你知道結局會怎樣。」
「是……」我聽出了畫外音，「江家？」
「你！」她跺了跺腳，「我是指今天晚上呀！晚上！等會兒宮七要是進來要跟你、跟你……同房怎麼辦？」
九
我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顫抖地攤開雙手：「活下去……西君啊，你看看我，且看我這雙手，沾滿血腥，我還能算是一個人嗎？」
「張媽，你在府里的時間最長，曾經見過少夫人的吧？你覺得，那真是她嗎？」
「可我……」我終於說出最關鍵的所在，「我不是朱荇啊……」
「選好了。十一月廿一，也就是冬至。黃道吉日，萬事皆宜，你覺得如何？」
朱氏在大婚之夜失蹤，自那之後，宮七一直沒有再娶，派人四處尋找妻子的下落，但都杳無音信。而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會來燕夕湖邊，等候朱荇。
那一夜我不能入眠。恍然驚覺這四天里我的笑容，竟比我之前的十七年加起來還要多。
我的手指頓停，琴弦因承受不了壓力而斷開，與此同時，金枝已提著燈籠走將出去，盈盈笑道：「夜冷雨寒，公子為何獨自一人站在岸上淋雨？不如上船喝杯熱茶？」
端坐在宮七面前，看著他再一次無比細緻溫柔地為我泡茶的樣子時，我如此問自己。日子已經過去了四十天，今天是十一月十一，離大婚還有十日，離他死也還有十日。
我像個木偶一樣跟著宮七來到祭祖堂，裏面供奉了宮家歷代祖宗的牌位，一眼看過去，共有上千個之多。他為什麼帶我來這裏？
現在是巳時，我要繼續忍耐。忍耐到，宮七出現的那一刻。
我不禁一怔，他將我摟緊，把頭埋在我的右肩上，聲音低如嘆息，卻又字字堅定：「不怕。對我來說，無論你是人是鬼，眼睛有沒有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來了，現在，在我身邊。這就已經足夠了。」
「沒有，我只是看得太入迷。」
「請坐。」蒼老威嚴的聲音淡淡地從那邊傳過來。
三
我的心抽了一下，但臉上卻綻出一個無比嫵媚的笑容：「當然好，真是太好了。」
十一
「只有這些嗎？」也許是真相來得太快，我反而開始變得冷靜，又也許只不過是我早已預料到會有這樣一天，因為，賭博本來就是不能贏，就會輸。於是我朝他笑，和朱荇完全不一樣的笑，我揚起眉梢輕眯雙眼，笑得輕浮、嘲諷又妖嬈，「你既然知道我的來歷，那麼也完全清楚了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嘍？我曾在一夜間屠殺了雲州成家全族三十九條人命。」
作為夜盟最出色的殺手，怎麼可能不做足功課就貿然前來冒充？有關朱荇的一切我都知道，而且可以說，知道的也許比宮七還要多。朱荇會起紅疹，所以為了以防萬一，我隨時帶著一種毒粉，就藏在我的鐲子里，趁舉杯時，輕輕扭開，嗅進鼻子，便能起到一樣的效果。
「你一定是愛上了他，否則你不會如此忸怩作態，喜怒無常，患得患失，夜不能寐。」
我凄然一笑：「我知道我這些年來的經歷的確離譜，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但是，我為什麼要騙你們呢？如果真想欺騙，我應該可以編個更好點的，而不需要用這麼拙劣得連孩子都不會相信的故事，不是嗎？還是說，其實……公公你根本就不希望我重新出現，對吧？」
「沒有了。」
彷彿看出我的疑慮，他伸臂自身後將我環住，朝鏡子里的我微笑道：「我要給你一個全新的婚禮，讓一切都重新開始。」
我噗嗤一聲笑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最後揚唇一笑：「我知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誰。」
冰窖中，水晶燈里燈光閃爍，映上他的臉龐，那是玉一般高潔的存在。
第五日，他有事外出，我在窗前看著一朵菊花慢慢凋謝，菊花的花瓣，一共有七十四瓣。時間仿若靜止，漫長得可怕，而我一直一直盯著院外的拱門，直到白衣出現，方輕吁出一口氣。他走過來，遞給我一片楓葉，葉已紅透，脈絡清晰可見。
「羅嬸，你聽說了嗎？現在外面都在傳，說咱們新夫人是借屍還魂來的，不但模樣變了，連眼睛都不瞎了。」
宮七盯著我，看了很久很久，讓我產生一種他也許會一直這樣看下去的錯覺，而就在這時，他張開了雙臂，一把將我抱住，用無比低沉卻悅耳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我終於等到你了……阿荇。」
「你是……誰？」他果然按捺不住，搶上幾步，抓住我手。
我轉過身凝視著那個被所有人傳誦為「溫柔痴情」的男人，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表情：「你……你原來一早就知道了……」
如此優雅地接近死亡，怎不令我痴迷？
拋棄……如果母親當年沒有拋棄我就好了……若她知道我能出落得如此聰慧美麗，是否就會後悔拋棄我？若她知道我願孝順聽話，敬她愛她侍奉終身，還會不會忍心拋棄我？我本可以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兒，完全可以的……但，只因她的一念之差，從此，令我萬劫不復。
「這個我可說不準呀，不過她的飲食起居什麼的，倒是跟過去一樣。不過如果不事先告訴我，我肯定認作是兩個人。」
其實，殺手和妓|女並沒有什麼不同，如果人生還有一絲希望，誰都不會去從事這兩種行業。可是，在從事了這種職業以後，就會發現，繼續下去的人生，依舊是一片漆黑，看不到絲毫亮光。為什麼我會成為一名殺手？在那個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呢？刻意地去回憶時，腦海里只有一片凌亂的黑。
一切才剛剛開始，宮七，且讓我，陪你玩一場菊花開、故人來的遊戲吧。
「說起來咱們這位少夫人還真是詭異呢。莫名其妙就在新婚之夜失了蹤，然後又莫名其妙就出現了，眼睛還莫名其妙就好了……」聲音壓下，低了幾分，「我說啊，沒準真的是鬼。」
我好恨……
因此，我接了這個別人都不敢也不肯接的買賣——在冬至前，殺死宮七。買兇之人是江貴妃的家人，妄圖剷除他來打擊皇后的勢力。齷齪的政治果然是這世間最無道理和原則的東西，不過，正因為它的沒有道理，才令我得以生存。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更鼓聲，七聲長三聲短，金枝的身體瞬間繃緊，我也將琴弦上的布蓋掀去。
「那就好。你知道的我爹他一直對你存有心結，你此番歸來，他不問個清楚，心裏不會舒坦。無論他說了些什麼，你都不要往心裏去……」
「我知道你是夜盟排名第一的殺手，收了江家的銀子來殺我，跟你一起來的，還有排名第十的金枝。」
我一邊笑，一邊提著食盒走向後花園，宮七在琉璃亭中等我下棋，見到我，便揚起眉毛道：「什麼事情這麼有趣？一直笑個不停。」
一名紅衣裳的小丫鬟給我上了杯茶，然後，那個蒼老的聲音道：「喝茶吧。」
視線里，天邊夕陽鮮紅。
我順勢仰頭，入目處，白衣如霜，他的眼眸剔透似琉璃，瞳孔深處倒映出我的容貌，淡眉小口，右眼下三分處，有一滴形如淚痕的黑痣——這不是我的模樣，而是朱荇的。一如我頭上的釵，不是我的，也是朱荇的。
我入此行十年，真正動用武功的次數很少，我的長項是計謀，而且，越是看似荒誕鋌而走險，成功的機會恰恰就越高。因為，這個世界本就是非顛倒光怪陸離，就像藏寶圖，絕世劍譜，越玄乎反而越有人信。
在我接手這筆買賣之前，就已對他耳熟能詳。他是當今皇后的胞弟，世襲一等長樂侯，業精六藝、才備九能，少年揚名，風頭之勁無出其右者。
加上這一次，還有兩次，這個男人就死了。他死了以後，朝廷必是一陣動蕩，兩派勢力重新劃分，天下又將不太平——不過，天下太不太平，與我何干？這個世界本來就什麼都沒給我，所以無論它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會在意。
戌時，天色越發深沉，畫舫的光映照著暗藍色的湖面，波光粼粼。
「不知道。當年的阿荇，只唱前半曲。」
「開始？」
這樣的情話，真美麗。
金枝跳了起來，「喂！我們是殺手，可不是妓|女！」
「嗯？」
窗外的雨很大，而窗內水氣氤氳，溫暖如春。
我的身體一下子繃緊，然後又頹然鬆開，凄涼一笑道：「原來如此，你是想讓我永遠地在這裏與朱荇相伴么？我明白了……」我扭開鐲子，裏面的最後一格里，裝著我用來殺死師兄的那種毒藥，只要一滴——一滴，就可以致人于死地。從一開始，我就是為自己準備的。在事情走到最糟糕的一步時，我會用它，結束自己這骯髒醜陋的一生。
宮七一點都沒有發覺，每杯都會喝乾，一滴不剩。金枝站在我身後，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表情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