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人！童家養你一十八年，竟不及敵主的一個妾室身份！

我伸出手，正要搭上他脖子的一瞬間，他突然睜眼，望著我，淡淡一笑：「童童。」

「我不問你的身份來歷，你也莫問我的好么？」

白衣人望著我，久久一嘆，手指在弦上一撥道：「來。」

一語成讖。

「童家的小姐自小才名遠揚，寫得一手好字，童靖寵她有如至寶，什麼好的都搜來給她。」管家說得輕巧，我卻心中一酸。

我怔怔地望著那個顏字，感到一種深深的絕望。

「師父在上，受徒兒童童一拜。」我跪下去，看見遠處，一盞明燈悠然升起，點亮了黑夜。

少女忽然笑了：「原來如此。我的確夠資格做三皇子的妻子，只可惜……」

他望著我，時間長長。

整個過程里，沒有聲音，沒有想法，更沒有眼淚。

為什麼不見了？

我的聲音悠悠：「那麼，收不收徒弟？」

我一震，想不到小蘭竟對顏爍用情如此之深。她可是在顏爍向我提親之時便與他有了私情？為什麼？為什麼？若我先前看見的幻境屬實，他可是我的未婚夫婿啊，小蘭啊小蘭，你竟然覬覦我的未婚夫婿……我緊緊抓住門柱，氣得全身都開始發抖，而就在那時，我從她嘴中聽見了熟悉的稱呼……

啊，是了，我回來是為了復讎的。那麼，我還在等什麼？

還是怪我違背諾言，愛上了別的男人？

童童。

白衣人背對著我，坐在窗下，依舊彈著豎琴，琴音非常非常好聽，寧靜又溫暖。

我的心如冰山巨岩，因這一聲呼喚而開裂，裂痕順勢劈下，我忽然不能動彈。

「傻瓜。」我揚起唇角，輕笑，「忘了我跟你說過的，人只要活著，就一切都有希望。好好活著。」

「我真的看見了！」

我正在黯然神傷，有一道影子覆了過來，抬眸，看見一個男人。

白衣人走過來，輕輕撫摸著我的頭：「你太累了，我彈支曲子給你聽。」

管家大驚：「什麼？先生的意思是，是殿下自己不想好起來？」

我徘徊在城門之外，想著怎麼才能進去，在此過程中，我問了一個又一個路人：「可不可以帶我進城？」

她沒有死？她竟還留在這府里？而且搖身一變，竟成了主子？她是誰的主子？又是誰的夫人？

我點頭。

我問，可不可以帶我進城。

氏國三皇子顏爍接手此地，以安撫為主，下令休養生息。

「可惜什麼？」

我看過的他，面無血色，憔悴不堪，眼眸也毫無生氣。可又怎料，他原本竟可以如此英姿颯爽，意興風發？

「冷靜。」

琴音更是激昂，白衣人的手指在弦上一滑，指向我道：「孽障，還不放人？」

我搶在他前，踉蹌先行，一路過去，滿目瘡痍。

風輕輕地吹，馬慢慢地走，陽光灑在他淺茶色的頭髮上，像緞子一樣柔軟。

守城的士兵本欲攔阻，但在看見這把豎琴後面色頓變，恭敬而拘謹地讓路放行。

「城破后，我走投無路，是三殿下收留了我，小姐，他連對我都愛屋及烏，更何況是你。小姐，你為什麼要殺他？」

去，當然去，我為什麼不去？

是你……

「你知不知道他為何久留燕城不肯回國？」

她在陽光下看起來無限高貴，哪還有昔日當丫鬟時的影子。

白衣人走至榻前，為顏爍搭脈，又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片刻。管家道：「先生，如何？」

遠遠的，小蘭走了過來。

「夫人真是好命呢，今生得遇三殿下，真不是我們自誇，幾位皇子里，就屬我們家殿下最好啦。相貌出眾文武雙全還很上進，更重要的是，對夫人一心一意。夫人可是他的第一個侍妾，等趕明兒回了國，扶正那是指日可待的事呢……」

「你看見了？」

那麼，還有什麼好怕？還有什麼可懼？我已經死了，天下再無可阻我之物，顏爍，今日就要你魂斷水榭，為我童氏償命，為我燕國復讎！

管家邊領路邊道：「三殿下已經等了很久，吩咐說只要先生一到，就立刻去見他。」

我扭轉頭，便又看見了小蘭。然而這一次，她只有一個人，她的那些婢女們哪兒去了？她剛看過了顏爍，為什麼不回自己的住所，反而跑來了這裏？

這裡是我和青子的定情之處。像所有的情人一樣，我們發誓要永遠在一起。可是，當父親打死他時，我不但沒能攔阻，甚至假裝自己不知道，連聲委屈都沒能替他哭訴。

無比強大的怨恨終於令結界破碎，我朝小蘭飛過去，掐住她的脖子，張開嘴巴正要咬下去時，床榻上的顏爍突然撲過來，將她一把推開，然後反身抱住我的腰。

此刻，他離我只有五步之遙，臉色蒼白，氣息荏弱。若我撲將上前，是否能在護衛趕到前掐死他？

他收起豎琴，打開房門先我而行，不知是不是錯覺，我好像聽見了他在輕輕地嘆息，嘆息里，有著濃濃的惋惜。

我慢慢地朝前走了幾步，那影子抬起頭來，時光在紅塵中悄然流轉，明明是一張烏漆抹黑什麼都看不出來的臉，我卻依稀看見了絲緞般柔軟輕滑的淺茶色長發。

白衣人的聲音在耳邊輕飄，彷彿來自天邊，又彷彿發自心底：「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一曲《前世鏡》，仍沒有讓你想起來嗎？」

如果我沒有死……

「我開一方子，你先讓他服下，靜觀幾天，再做打算。」白衣人走到書案旁，不見紙筆，我忍不住道：「在第三個抽屜中。」

賤人，我要連你一起殺！

為了掩飾那種害怕，我喊得更加尖銳：「就算死了又怎麼樣？我只喜歡他，其九九藏書他人再好，也統統不要，更別說是顏爍！他之所以想娶我，不過是為了虛榮心，覺得天下第一才女才配得起他那高貴的身份，更何況他還、還還跟我的婢女有一腿，這種花心無心的男人，怎麼比得過青子！青子……青子……」

輕塵在玉琴。

我一直一直那麼堅信著，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再也看不見青子。

「兩個月前，他去雲島時遇著了風暴，船翻了，人也就此下落不明，我悲痛欲絕，是小姐你安慰我，告訴我，只要活著，就一切都有希望，小姐，你忘了嗎？小姐你說對了，我有了他的孩子，小姐，我好高興啊，小姐……」

到得水榭，顏爍依舊氣息荏弱。白衣人親自取過一旁的葯碗喂他，他的睫毛顫了幾下，忽然抓住白衣人的手喊：「我看見了！」

少女朝他勾手，他依命靠近，少女突然跳起，狠狠給了他一巴掌，顏爍武藝高強，竟未躲避，硬生生地挨了這一下。

「那麼你呢，你又是誰？」

淡淡的陽光從窗欞外照進來，原來我昏迷了一夜。

無比簡單的色彩，卻在他身上構築成難言的一種優雅。

我走到潭邊，那隻烏龜仍在。烏龜啊烏龜，你救得了我母親一次，為何不救她第二次？正在傷感，一連串腳步聲由遠而近，我連忙躲于樹后，見幾名婢女擁著一位珠環翠繞的婦人朝這邊走來。

我裝作不聞，任由身後，一聲聲，漸行漸遠。

為什麼在經歷了親眼目睹父母慘死的悲劇之後仍不肯罷休，要讓這故園故人再狠狠傷我一次？

馬廝內，紅馬依舊，但那個幫我牽馬喂馬的少年，去哪兒了？

被認為是氏國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三皇子顏爍。

我的丫鬟，我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姐妹的小蘭，竟成了顏爍的妾室！

我的死亡是場悲劇，世上這樣的悲劇並不只我這一樁，所以，我希望能為他們做些什麼，不讓青子和我的悲劇，再次發生。

我垂下眉睫。

因為這裏的風景最美。

「你是誰？」

那人微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何況小姐高才，天下皆知。也只有你，夠資格做我的王妃。」

我還看見我的哥哥，顫抖地舉著降書跪在顏爍馬前，他的懦弱毀了他自己也毀了全家，百年童氏，成了國之罪人。

顏爍站立許久，抬手摸摸被打中的右頰，然後抬眉對小蘭一笑：「你家小姐真有個性，不過，我好像更喜歡了。」

臨湖水榭，掩映在碧樹瓊花間，紅欄綠板，曲廊迴旋，好一派神仙住所。

「孽障，去！」

而今，我站在曲廊前，望著庭院中一株已經枯死的婆娑梅，回想起過往種種，不甚哀傷。

「青子，你看這株婆娑梅，它的年齡據說和我一樣大，等我們兩個都老了時，就可以在這下面乘涼，我們呢，要永遠永遠在一起哦……」

白玉石階層層疊上，兩具銅製人首司晨靈獸屹立在朱門前，門上匾額更是以整塊的琉璃雕刻而成，由先帝親筆御書，恩賜定國之名。

他沉吟片刻，點頭道：「跟我來。」

「小姐，我知道你恨顏爍，恨他領兵攻打燕城，但是小姐，三殿下也是沒有辦法的，他是氏國的皇子，氏燕決裂，燕城成了必爭之地，若今日敗的不是燕而是氏，結局也同樣是生靈塗炭……」

我的父親，便是定國將軍童靖，受封燕城。

我叫童童。

城破了，家毀了，我，回不去了……

小蘭咬了咬嘴唇，低聲道：「小姐心裏有人了，不會喜歡你的，你還是趁早放棄吧！」

他們大多都沒有理睬我，徑自從我身邊走過。偶有兩三個停下腳步，卻是看著我搖頭輕嘆。

「呸！」鞦韆上的少女啐了一聲，聲音里滿滿的不以為然，「誰要當王妃，誰要做皇后？再說氏國和咱們不和已久，就算爹爹同意，皇上也不會同意的。」

「只可惜，你不夠資格做我童童的夫君。人貴自重，皇子請回吧！」冷冷說完這句話后，少女揮袖便走，剩下小蘭，睜著不安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他。

「你是大夫？」

這座原本地屬西國、素有明珠之稱的燕城，被戰火摧毀了的，不僅僅只是城牆，殉難了的，不僅僅只是六千名士兵，還有千年文化，百年富足，和廿年祥寧。

我是從小嬌寵慣了的公主，說一不二，而且父母向來對我百依百順，我以為鬧一鬧，嚇一嚇，這次也會有求必應的……

「就憑你么？」我五指劃開，頓時在身後豎起一道無形結界。

「小姐！小姐！」

他沉默。

我嗯了一聲。

那是多久前的誓言，伴隨著消逝在豎琴里的黑影，風化為一聲嘆息，比風更輕。

「小姐，氏燕交戰，三殿下受命攻城，他顧及小姐安危，故而只在城外圍守招降，百姓們都不想打仗，老爺也不想打，如此拖了一個月，兩國本已準備簽約修好，誰知小姐你突然跟著了魔似的衝上城牆，就那樣什麼也不顧地跳了下去……小姐……我可憐的小姐……」小蘭跪倒在地，痛哭出聲。

白衣人揚眉：「你看不出來？」

青子，為什麼要這麼做？

「觀音菩薩在上，請保佑三殿下能平安度過此劫……」

他道：「我要去為三殿下診脈了，你，要不要一起來？」

只要閉上眼睛，就能回想起破城那日的情形：父親身中數箭，自馬上墜落，被敵軍一桿長槍穿透了身軀；而眼睜睜地目睹父親殉難的母親，也趁人不備一頭撞上了城牆……

顏爍的眼眸由淺轉濃，沒有說話。場景突然拉遠，我再次飄了起來，回到湖邊，定下來時，白衣九_九_藏_書人猶在身前。

「果然是你。」他如是說。

小蘭踏近幾步，望著我道：「小姐，我是小蘭……」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已尖叫起來：「你胡說！不可能！怎麼可能！我喜歡的是青子！只有青子！永是青子！我不可能變心！你胡說……」

我想起了那個少年柔軟的發梢，想起他在陽光下無限亮澤的長發，想起他牽著紅馬站在我面前溫柔地喊我童童，想起婆娑梅下，他俯過身來吻我，身上有青草的芳香……

原來一切的一切竟是這樣！

我搖頭，復堅持：「放過他吧，求你。」

白衣人急聲道：「你們快喚醒她的記憶！」

「你知不知道他為何一病不起命在旦夕？」

我順著曲廊一路往前，看到了仙龜潭。母親一度病危，夢中見烏龜駝了杯酒給她，她喝下酒後，醒來果然好轉，再在屋子裡一找，竟真被她找到一隻烏龜，自那以後飼養潭中，日日喂以對蝦金鯉，好不矜貴。

枉我一直那麼疼她，但凡我有都分她一半，沒想到她不但委身仇敵，還早就暗通款曲，沒準城裡的情報都是她給泄露出去的，她背叛了我，也背叛了童家，賤人！

顏爍喊的，也是這兩個字。

於是我便跟著他進了城。

當黃昏最後一縷陽光也終於斂盡時，他終於開口：「我的名字叫輕塵。」

一十八年！一十八年來，我們朝夕相對，我竟不知你心狠至此！

他打量著我若有所思。便在這時，府門突開，一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出，對著他躬身行禮：「先生可算來了，快請進！」

笑聲中，一行人漸行漸遠，而我，立在樹后，失魂落魄。只覺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

我直直闖入水榭，無人相攔，紗簾飄飄中，顏爍在安睡。

「小姐——」長長的叫聲穿透結界，我看見小蘭在水榭門口目瞪口呆，嘴唇顫抖，「小姐，真的是你？」

「童童，我就知道，你會來看我的……」他笑，眼眸里依稀有淚光閃動，「你這麼恨我，怎麼可能就這樣輕易地饒了我？」

我想我的表情肯定變得很可怕，因為白衣人突然轉過頭來，驚詫地看了我一眼。

我渾身一震，彷彿再次看見先前夢中那朝我張張合合的嘴唇，以及烙印在記憶深處的少年的臉。一股悲傷自腳底伸起，潮水般將我浸沒。

「飲食如何？」

以驍勇善戰、鐵血無情名揚四國的顏爍。

「是啊是啊，三殿下交代過一定要好生照看夫人，若您有個什麼閃失，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就要遭殃啦。」

依舊是霧鬢廣袖，依舊是侍婢成群。

好恨！好恨！你們所有人都聯合起來欺負我！欺負我一個死人！我好恨！

我望定他，訥不能言。

顏爍，你我今生果然無緣。生前，我先為青子傷情，不願嫁人，後為國讎所阻，不能成親；而今，又人鬼殊途。即便你能見我，即便你能喚我，你又如何能復活我？即便復活，我父死於你軍槍下，我母又濺血軍前，這麼大的仇恨，我焉能忘又焉敢忘？

「青子，你笑起來真好看，我最喜歡看見你笑啦，你以後要多笑笑哦。」

母親說，意喻她和父親同年同月同日死之願。

長街的盡頭是我家。

四面立起無形牆，我在牆內橫衝直撞，形似癲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殺了你，殺了你們所有人！

然而，她卻眼睛一亮，摸著自己的肚子道：「小姐，我有孩子了，你還記得嗎？你知道我喜歡姜管家的侄子，就為我和他牽了紅線。」

婦人的臉在夜色中看不清晰，只覺衣飾華貴，想必是顏爍的家眷。

白衣人轉身對我道：「我們回去吧。」

我在門外猶如五雷轟頂，一時間天旋地轉，看不清風景。後面的話就再也沒聽到。我獃獃地走回自己房間，獃獃地躺到床上，又獃獃地閉上眼睛。

「收我當徒弟吧。」我對白衣人笑，用一種雲淡風輕的神態，「旅程寂寞，何不帶我同行？」

我看見母親的鮮血在城門上流淌，將原本木色的大門染成猩紅，父親一死，她便以身殉節，追隨夫君仙去。

「小姐，你……不會怪我吧？」

「你究竟是誰？」白衣人靠在門旁，如此問我，「你似乎對這裏的一切都很熟悉。」

哥哥不以為然：「她也就是一時的小姐脾性，不讓她要，她非要，放心吧，童童不可能真喜歡那小子的，等時間過去了，興趣也就淡了。」

十五歲時我認識了青子，他是馬夫從外面揀來的孤兒，跟著馬夫幫我喂馬，他很聰明，知道很多外面的事情，一邊教我騎馬一邊說給我聽。

遠處，天水一線，紅霞萬里，又是黃昏。殘陽落日下，破敗的城池雖然蕭索，但卻嶄露出了復甦的跡象。

而我聽著她的哭音，腳底有什麼東西涌了上來，又有什麼東西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我的身體，我忽然變得很輕盈。

他背著一把豎琴，琴弦在黯淡的夜幕中散發著淺淺銀輝，像月光一樣。

我轉身，不願再聽下去。

為什麼他說的話我聽不懂？

顏爍挑眉。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是得了副好皮相的不少便宜。因為小蘭接下去就說：「小姐喜歡的那個人其實已經死了，但是大家都瞞著她，不讓她知道，所以她還在痴痴地等，任何男子都入不了她眼，你，還是回去吧。」

等我再醒過來時，人已在客房的床上。

你怪我沒有為你報仇？

而我卻在城門前，望著一牆之隔的故土，淚濕衣襟。

「小姐，那個無賴又派人來啦！啊呀小姐你別再盪鞦韆了，快想想辦法啊，那無賴幾次三番的送禮物來提親，你怎麼半點都不著急呢？」

婦人輕叱道：「住口，不得胡言。」聲音極為熟悉，似乎是在哪裡聽過，我凝眸相望，卻只看見她read.99csw.com的一截衣袖，袖口綉著蘭花，頗是雅緻。

我點頭，復又搖頭。

我自刎軍前，化成厲鬼，徘徊于城牆處，久久不走。我夜夜入夢糾纏顏爍，令他傷勢日漸加重，我還終於求到一個笨蛋解了我的定魂咒，親自帶我進城，回到這裏殺顏爍！

我朝白衣人衝過去，他架起豎琴開始彈奏，琴音如劍、如刀，亦如一隻強有力的手，攔阻我，禁錮我。

《前世鏡》？原來他昨夜彈的曲子，叫這個名字嗎？可我應該想起什麼？除了青子，我什麼都沒想起來。

我轉過身，小蘭哭著喚我：「小姐，不要走！小姐——」

「是啊是啊，我們就先給夫人賀喜了……」

我冷冷而笑，反手一把脫下被他琴聲削碎的外袍，緊按到顏爍臉上，蒙住他的口鼻。

童童，你為什麼回來？

我找啊找，怎麼找都找不到，直到無意中路過嫂嫂的房間，聽見她對哥哥說：「公公把青子給打死了，若是童童知道了，該有多傷心啊。」

我剛要再走上前，白衣人一把拖住我：「別去！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是這隻惡靈侵佔了你的身體，篡改了你的記憶，令你做出那麼瘋狂的事情。」

他打開抽屜，雞矩筆、無心散卓筆與竹絲筆排放得整整齊齊，更有象牙蓮藕筆舔，乍一取出，映得整張書桌都為之一亮。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門上牌匾已煥然一新，金漆大字在華燈初起中格外分明——顏府。

「急什麼？」我看見鞦韆上坐著一個人，背對著我，彷彿是我，又彷彿不是我，「反正這門婚事爹爹是不會同意的，讓他提個夠好了。」

婢女道：「夫人，既然已經喂好了，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你有了身孕，最怕吹風著涼。」

我一呆，停下了掙扎。

「三殿下是個好人，他如能好起來，我願吃齋念佛，長伴燈前。」

「什麼意思？」

我不管。我對母親說，若是你們不肯，我就跟他私奔去，到時候傳了出去，你們說說看，究竟是招個窮小子當入門女婿難聽，還是女兒跟個野小子私奔了難聽？

我卻心頭暗驚——這是母親喂龜的不二之法，此人究竟是誰，為何會知道？

他席地而坐，立起豎琴開始彈奏。

「這是怎麼回事？」我仍沉浸在剛才那一幕的震撼里，訥訥難言。

可他為什麼要喊我？為什麼要住在我的住所？為什麼不回他的氏國？又為什麼久病不愈？

一婢女道：「夫人，這隻烏龜真有那麼神嗎？聽說以前的童夫人把它當鎮府之寶供奉，是不是真的？」

身後，白衣人道：「你……要找的地方就是這裏？」

我以為我會大哭大鬧，衝到父親面前問他為什麼要那麼殘忍，我以為我會痛不欲生，後來才知道，原來，我也可以那麼麻木，麻木到，裝作從來不知道那件事情，也從沒認識過一個叫青子的少年，繼續行屍走肉般的活下去。

我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回到這裏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報仇，這麼好的機會怎麼可能錯過？

「那可不一定哦小姐，不管怎麼說，他好歹是堂堂氏國的三皇子呢。小姐如果嫁過去，就是王妃，將來說不定還能做皇后！」小蘭神情雀躍，看起來非常興奮。

「是的。」

他的五官在我視線中逐漸清晰，秀挺的眉，明亮的眼，無比俊美的一張臉——不再是我所看過的那個樣子了。

我的心開始抽搐。

一想到青子，我心頭恨意頓起，雙手頓時恢復了力氣，一把扣下去狠狠掐住他的脖子。顏爍的眼睛頓時瞪至最大，他張開嘴巴，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他掙扎，卻被我緊緊壓住。

我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離開佛堂，周遭的風景在我眼前淡化綿逝，我看見自己十八年來的種種，全都跟這風景一樣，變得好不真實。

我看見父親的頭顱，在城牆上掛了七天七夜，因為他率領將士拚死抵抗，因為他誓死不肯投降，因此，氏軍在破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割下他的頭顱，以儆效尤。

我連忙垂下眉睫，時機未到，不可輕舉妄動，機會只有一次，須一擊必中才行。

彷彿是為了開解我的疑惑，一陣風來，婦人的長發為風吹亂，她側過臉來挽了一挽，燈籠里的燈光正好映著她的眉眼，我吃驚得差點叫出聲。

扶欄上掛著八十一顆鈴鐺，窗欞上綉著七十二朵卷心蓮……我對此地是如此熟悉，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香閨變成了敵主的行宮！

我瞪著她，恨不得將她的嘴巴撕裂，將她的心臟挖出，將她的血肉吸食，好讓她再說不出這樣可惡的話。

我為什麼回來？

如果這世間再無門第之分；

他……他……我怔怔地看向顏爍，他俯在地上，氣息微弱，剛才那一撲已經耗盡了他的全部力氣，現在的他已經油盡燈枯。然而，即使如此，他的目光依舊是那麼的溫柔，溫柔得像是桃花林中，永遠明媚的春光。

「青子……已經死了。」他的目光深沉如海，不知為何，我突然害怕。

「童童……」

「童童！」

「三殿下見到夫人，情緒就會好轉，所以夫人更應該多去看看三殿下才是。」

白衣人的眼眸閃了幾下，悠悠道：「你知道的，小蘭已有身孕，八個月後她將誕下一名女嬰，你如果願意，可投胎她腹，下一世，與他們再續前緣。」

他的一絲一毫都在我腦海里深深印記，這麼多年從未相忘……這樣的我，怎麼可能變心？你胡說！你胡說！

白衣，黑髮，黑瞳。

彷彿是宿命輪迴中吟唱過千年的魔咒，我的雙手頓時僵在空中，再不能動彈。

先前那種強烈的憎恨彷彿還留在我體內，濃郁而冰涼。我想我知道read.99csw.com他的怨恨，感應到他的苦痛，更明了他的哀傷。

氏國，不報此仇，我不為人！

少女從鞦韆上跳下，指著他的鼻子道：「你就是顏爍？你為什麼非要娶我？」

我如被雷擊，整個人砰地朝後摔去，重重撞上牆壁。

再轉過身，看進顏爍的眼睛，清澈如琥珀般的瞳仁里，我的影子長長一道，淡得像是隨時就會消失。

另一名婢女掩嘴嗤笑：「若真那麼靈驗，怎麼不見它保佑童家呢？」

以及……害我父親戰死害我母親自盡害我兄長成了眾人笑柄的顏爍！

我知道他的屍骨就埋在樹下，連樹也不忍心吸食那樣一個少年的血肉，所以選擇了枯萎，更何況是人？

我愛上那個頭髮柔軟的少年，為此父親大發雷霆，母親看著我抹淚：「門不當戶不對的，怎麼行呢？」

一道白光直飛過來，分明是朝我擊來，卻穿透我的身體，擊中了身後的某樣東西，我聽見很大一聲爆裂音，塵囂飛揚間，白衣人衝過來一把拉住我，我跟著他瞬間飄開了十丈，再停下來時，見原先站立的地方，有一團黑影在哀嚎。

他去哪兒了？

我的名字叫童童。

白衣人未加置評，提筆開了藥方。管家喚進幾名家僕，命她們去煎藥，又為他安置客房。不知為何，他們對於我的出現隻字不提，似乎完全將我看成了白衣人的家眷，也不為我另闢房間。

什麼？你背叛了我不算，竟然還要讓你的孩子來羞辱我么？

而這一回，白衣人沒有再叫住我。

白衣人贊道：「好筆！好硯！」

影子盤旋，掙扎，呻|吟，朝我悸顫地伸出手，彷彿是在哀求。

白衣人指尖不停，一邊彈琴一邊道：「隨便說些什麼，讓她想起來就行！快！」

他道：「你醒了？」

我見旁邊站著四名婢女，看來這次也沒希望殺掉顏爍，因此只得作罷，跟著白衣人離開。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的目的地也是這裏，他是誰？

「殿下現在如何了？」

清麗空靈的旋律像跳躍在玉器上的水珠一樣自他指尖流淌，我聽著那樣的曲子，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朦朧，萬物彷彿離我越來越遙遠，我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青子。

我忍不住莞爾，抬袖捂住額頭，睨著他道：「那麼，我頭上的傷，什麼時候會好？」

「顏爍自從看過你的詩稿后便對你仰慕已久，不顧兩國不合，執意要娶你為妻。他一共提了十二次親，你父親就拒絕了他十二次。但是在此過程里，他漸漸博取了你的芳心，你終於被他打動……」

一聲音忽然問我：「誰在哭？」

我記得你是小蘭，你這個賤人！

管家打開房門，通稟道：「殿下，先生到了。」

他琴聲高起，結界不支而破，我的身體被琴聲穿過，疼痛難止，當即大怒：「你敢攔我，好，我先殺了你！」

死吧死吧死吧！

而此刻，青子的臉在半空中浮現，豐潤的嘴唇開開合合，一聲聲，喚的都是——

我回頭，從琉璃般剔透的黑眸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雙目赤紅，形似瘋癲。

怒火躥天而起，當即什麼都不顧地衝過去，一心只想抓住那個賤人痛打一頓，不料半途伸出了一隻手，拖住我臂道：「你做什麼？」

我想起來了！

他忽地對我伸出手來：「童童，讓我看看你，走近一點，讓我好好地看看你……」

我喜歡的人明明是青子！

他怔了一下，繼而明白了我的意思，露出驚訝之色。

城破不過一個月，她這會就有了身孕，可見早在破城前就與顏爍有染，這個——賤人！

顏爍，我們的結局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可是，現在，一切都已來不及了。

白衣人回過頭來，目光複雜，讓人覺得哀傷。他一字字道：「那你總該聽見，他剛才呼喚的，是誰的名字。」

「青子，如果爹爹同意我們成親，成親后，我不要待在這小小的一座城內，你帶我去外面看看好不好？我要游三吳，賞江南，縱馬邊塞，勇攀崑崙，你都陪我去，好不好？」

太陽一點點地沉了下去，黃昏的餘暉映得五丈高的城門呈現出破敗的暗紅，殘痕累累，而把守的士兵也大多神情麻木、滿面倦容。

他望著我所在的方向，眼眸中有淡淡的唏噓，然後看見我，微微一愕。

影子化成一道光，飛進他的豎琴里。

我坐在婆娑梅下。

我大駭，轉身驚望，卻是顏爍在夢中囈語。

這個提議的確誘人，然而，我望著十里長街，風煙里，無數影子重重，飄來飄去。這些亦是鬼魂，同我一樣死於戰亂，只是，我比他們幸運，因為我死後，顏爍在我跳下去的地方修築了墓碑，讓我起碼有家可歸。而青子的怨恨，和白衣人的承諾，更是讓我脫離了墳墓的禁錮，可以自由出來行走，與活人說話。可這些亡魂們，縹緲于天地之間，無處可去，無所依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進入輪迴。

為什麼要讓我看見這一切？

「每日僅能喝三兩白粥，已經瘦得不成人形，把我們都給擔心壞了……先生，這邊請。」管家繞進拱門，我的心頓時為之收緊。

「管生亦管死？」

「殿下的傷始終不見好轉，這幾日更是咳嗽不止，請了好些個大夫來，全都束手無策。」

有腳步聲自遠而近。

他喚我：「童童。」

那一天，我跳下城牆，在血泊中死去，父親頓時發瘋，單槍匹馬衝出城門挑戰氏軍，被長槍刺死，然後是母親、哥哥……還有顏爍，小蘭……剛剛，差一點，他們就死在了我的手下。這一切，原來都是拜青子所賜，為什麼？

再顧不得顏爍，我回身揮袖hｔtps://reaｄ.９9ｃｓｗ•ｃoｍ，牆那頭梳妝台上的銅鏡里，倒映出我此刻的模樣——長發四下飛揚，身穿一襲紅衣，無足無影，有血從頭頂流下來……

眼底忽然湧起眼淚，我望著那團不成人形的影子，低聲道：「放了他吧。」

我抱住樹，忍不住放聲痛哭。

也許，更是怪一代名將亦受門戶之見而自私地斷送你的一生？

宛如宿命。

白衣人垂眉嘆息：「那麼，入夢去吧！」他的指尖在我額頭輕輕一點，我便整個人都飄了起來，飛過碧湖，飛過屋宇，飛到一片桃花林中。

因為他在戰役中受了傷。

屋外鳥語花香，人間三月，湖面波光粼粼，像是要把人一生的記憶都閃爍出來。白衣人凝望著碧藍色的湖水，忽道：「你知不知道三殿下為什麼要執意住在這裏？」

她依舊頭梳雙髻，穿著我送的衣裳，回到十五六歲時的模樣。

因為他要鞏固疆土收買人心。

我連忙躲于樹后，她找不到人，便又朝前走去，前面是個小小的屋子，那裡曾是母親吃齋念佛的地方。她為什麼要來這裏？我偷偷跟上前去，見她進了佛堂后，跪在白玉脂觀音像前，模樣非常虔誠。

那一天，兩軍對陣，我一步一步，赤足走上城牆，千萬雙眼睛望著我，母親在身後喊我，而我始終沒有回頭，走到最高處，推開前來攔阻的士兵，然後，雙眼一閉跳了下去——

我呆立著一動不動，任由他的手攏上我的發：「童童，你的頭破了，頭髮上全部是血……童童，你是在哭嗎？童童，你怪我沒有及時趕到么？對不起，童童我來晚了……」

「小姐，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可是……我也真的是沒有辦法……」小蘭說到這裏，聲近哽咽，垂首撫摸著自己的腹部，表情凄婉，「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孩子，我肯定也追隨大家去了……小姐，我是個懦弱的人，但是，為了這個孩子，我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小姐，孩子的名字叫念童好不好？」

「如果皇上也同意呢？」清風拂過珠簾般的華麗聲音遠遠傳來，輕袍緩帶的男子從樹林那頭走過來，風中桃花翻飛，落了一地緋紅。

「小姐!」清甜的嗓音自前方來，我凝眸望去，看見了小蘭。

「這要看你想什麼時候好。」

婢女們自食盒中取出金鯉，婦人親自用足踩至半死，才投下湖去。一婢女拍手道：「吃了吃了，真的吃了耶！原來要這樣喂啊，難怪前幾天怎麼喂都不吃。」

原來如此！

小蘭啊了一聲，連忙躲到少女身後：「小姐，他他他竟然親自來了！」

是定國將軍童靖的獨女，自小父母珍愛如明珠。我在深閨中養到十二歲，有次踏青時誤將詩稿落下，被太學府的先生撿到，驚為天人，自那以後才名遠揚。

且看家家掛白紗，戶戶添新墳，多少妻離子散，多少家破人亡……就為了成全幾個人的權力野心、千秋霸業。

「小姐，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情如姐妹，但凡小姐有的，從來都也給我一份，小姐是小蘭在這個世上最親的親人……」

「先生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請跟我來。」管家開門帶路，我跟著白衣人走出去，剛跨過門檻，忽聽一聲音自後傳來：「童童……」

「我知道，但是，請你冷靜！」白衣人的袖子在顏爍面上輕輕一拂，他便重新陷入昏迷，在昏迷中喃喃喊著一個名字。

我在城門前久久徘徊。

雖是初見，但我知道，他便是顏爍。

宛如燕城的明日。

小蘭說話有很明顯的蘇杭口音，婉轉如鶯。她喚起小姐二字時，比旁人都要好聽，我一度最愛她用軟綿綿的嗓音喚我小姐，而今再聽這二字，卻是字字鑽心。

顏爍問：「怎麼喚？」

「放心，三殿下最寵夫人啦，到時候只要夫人在三殿下面前替我們說幾句好話，殿下就捨不得罰了……」

白衣人沉吟半晌，起身道：「我雖有心相救，奈何殿下不肯配合。」

進得門去，但見屋內擺設如舊，絲毫未有變動，我不禁微微詫異。而描龍綉鳳的象牙榻上，靜靜地坐躺著一個人。

世情冷暖如斯。

偌大的天地，而今，只剩下了我一人。

「大夫。」停一停，補充，「不僅醫人，也醫鬼。」

這座坐落在邊關重鎮的燕城，在被氏國大軍圍困了整整兩個月後，終被擊破。

「還不離開她么？」白衣人的手做了個撕開的姿勢，我頓覺自己的身體被撕成了兩半，痛得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了。

亦宛如，輕塵和他的豎琴。

白衣人在身後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回眸，白衣人負手，對我淡淡一笑。

「是的。」

他轉身離去。

我忍不住問道：「那是什麼？」

這個人！這個丰容盛飾看起來好不高貴的貴婦人，竟是我以前的貼身丫鬟小蘭！

再回頭，看見白衣人站在門口，用他的豎琴正對著我，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

為什麼要繼父親慘死、母親自刎、哥哥屈降之後，又看見小蘭倒戈？為什麼？為什麼？

如果這世間從無戰爭；

我終於什麼都想起來了！

為什麼這個人臉上會有這麼溫柔的表情，溫柔得讓我想起先前的幻境，漫天飄舞的桃花，林中玉冠錦服的少年，信誓旦旦地說要娶我為妻。可是，不該是他……不該是顏爍啊……

一陣咳嗽聲回應了他的話，管家連忙轉身請我們入內。

狡辯狡辯狡辯！我不要聽！

「他是惡靈。」

「童童……童童……」

這個認知猶如一盆冷水，嘩啦啦地澆下來，將我從頭冷卻到腳，我捂住雙眼，忍不住痛哭出聲。

正在這時，一道白光閃過，我覺得背上一片冰涼。

童氏滿族風光一時無人可及，又有誰知，最後竟落得這般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