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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誤入」紅門

第一章 「誤入」紅門

賀老師急得低頭連連念叨:「胡話,胡話!」
賀子勝滿腹的委屈終於找到了發泄口,以五倍的高音,揚眉吐氣地回答:「我在等接兵幹部,我要當兵了!」
賀子勝當然沒有當「逃兵」的勇氣,勉為其難地開始他的新訓生活。
賀子勝傻傻地先鞠躬,忽然間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趕緊問道:「首長,您招的是什麼兵種?」
不期然,賀子勝為自己的新訓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留給新訓大隊教官的則是一個大大的感嘆號。有位幹部私下對余滿江說:「姓賀那小子,簡直像頭豹子,那動作,矯捷、靈敏充滿爆發力。早知道這樣,分兵的時候我鐵定要他。」余滿江不無得意,「我挑的人,還有錯?好果好肉,不能光看皮面光鮮。你現在才瞧中,太晚啦!這小子,已經分配到我手底下啦。」
賀子勝雖未開始正式的隊列訓練,但基本的隊列動作在學校體育課上是學過的,下意識地遵令轉身。
孫明傑伸出手比劃著長短,說:「銀色的,材質是鋁合金或者鎂合金,很沉,跟水帶一連接,出水,就可以滅火。」
余滿江喝道:「忍住,待會兒你就不想去了!」
賀子勝撓撓腦瓜,「消?防?幹什麼的?」
「啪」的一聲,余滿江拍案而起,一隻搪瓷杯掉到地上,滾動著,發出「磁磁」聲響。「你敢!老余我活了32年,怕你翹上天!小子,你以為你這身軍裝是想穿就穿,想脫就脫的?!你當部隊是飯館?小子,我明白地告訴你,你面前只有兩條路:第一,不當消防兵,滾回老家去,你就是逃兵,被鄉里鄉親唾罵,不能招工不能入黨,一輩子抬不起頭;第二,好好乾下去,干出一番成績,揚眉吐氣!我要告訴你,在和平年代,水槍比手槍管用!」說完這席話,他情緒激動著,喘兩口氣,喊口令,「向後轉!」
賀子勝說:「要是我選的兵種不帶槍,或者我的槍玩得不利索,我見面沖你叫『哥』!」
賀子勝左望望,右望望,冒出一句:「報告首長,這是工作分工不同,他們養眼,我養神!」
辦公室里只有餘滿江一人,正垂首在一堆檔案資料中,抬頭看見賀子勝,厲聲喝道:「幹什麼!進門不打報告!熄燈了,還不趕緊休息!」
余滿江攤攤手道:「你當時只是說槍的啊。再說,誰說水槍不叫槍,槍的分類有多少種你知道嗎?」
村子雖小,不過翻土除草、開溝做埂、積肥造肥、修枝拾柴的事少不了,每隔一會兒,總有叔子嬸娘、李家哥哥、張家幺妹兒從櫻桃樹下晃過,看到賀子勝,有的扯開嗓門吆喝一聲,熱誠邀請他去自己家吃飯,被禮貌地謝絕後,那些人就邊走邊嘀嘀咕咕,時不時回頭望望他,有的則用飽含同情的目光注視著他,然後惋惜地搖腦袋。
「只要你願意,天天都會有槍耍!」
這基本上屬於參軍入伍的必答題。標準答案萬變不離其宗,就是往「崇高理想」「獻身奉獻」上靠,賀老師早已督促兒子將答案背得滾瓜爛熟,跟遛馬似的,嘴一張就來。
余滿江狡黠地一笑,說:「有槍!」
不少新訓幹部發現了賀子勝的「問題」,向余滿江提出意見,余滿江總是一笑了之。
3個月的新訓,以一場隆重的閱兵式和消防業務技能演練告結。
賀子勝半晌無語,然後聽到孫明傑在上面敲,「兄弟,我方才忘記問你,你叫啥名字?」賀子勝有氣無力地回答,孫明傑喃喃念叨,「賀子勝,賀子……喂,以後我乾脆叫你賀子吧,好稱呼,又順口。」賀子勝隨口應承,又聽孫明傑說,「賀子,火子,瞧瞧你的名字,看來註定要跟消防結緣。」
「當消防兵,能耍弄槍么?」
這句恐嚇很有效,賀子勝馬上閉嘴,七手八腳地接過挂鉤梯,整理服裝,大冬天汗水直往額頭沖。這下輪到孫明傑安慰他,「別緊張,十來二十秒的事!」
全場哄然。
孫明傑等的就是這句話,立馬探下身附到賀子勝耳邊,說:「當然!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表哥是總隊的處長,從他的嘴裏,我知道的事兒多著呢!」
賀子勝將余滿江的話複述一遍,孫明傑擺出一副早已瞭然的姿態說:「唉,我早知道會這樣。作為公民,你正在服兵役,《兵役法》你懂吧?哪能你想咋樣就咋樣!」
孫明傑勉強地笑笑,答道:「九*九*藏*書好!」
賀老師與民兵連長長舒一口氣。
賀子勝有點兒賭氣地說:「立志存高遠,人人都懂!」
余滿江說:「消防兵。」
揭穿「騙局」的是同期同班的新兵,睡在賀子勝上鋪的孫明傑。
前組表演圓滿成功,沒有時間多說,他倆趕緊跑步到起點線,繫上安全繩,舉手示意喊:「好!」
前面的項目進行得很順利,主席台上不時傳來叫好聲和掌聲。
600餘名新兵頭戴消防頭盔,身穿戰鬥服,腰扎板帶,手持水槍,雄赳赳氣昂昂地邁過主席台,接受總隊首長的檢閱。
余滿江得意地說:「魚兒為什麼能滿江滿海跳騰?水大海寬嘛!水淺了,好魚苗子容易溜走。現在呀,我就是要放水養魚!」
一想到這裏,他敞開喉嚨,「哇」地放聲大哭。
第1組攀登挂鉤梯的正在準備上場,孫明傑有些緊張,不時摸摸板帶,敲敲挂鉤梯,賀子勝安慰他道:「十來二十秒的事,什麼也別想,闖過去!」
賀子勝當然也在其中。他幻想中心儀的閱兵式應該是穿全套制式警服,踢正步時亮出黑漆的高筒皮鞋,揮出帶刺刀的長槍。而眼下這一身,如同負重越野:頭盔闊大,黃綠色的戰鬥服缺乏質感,板帶粗重,尤其是那把「槍」難如人意!經過3個月的學習,他對消防水槍有了初步了解,見過直流水槍、噴霧水槍、多用水槍。在閱兵式上,他手持一款19mm口徑直流水槍,長型,銀色,形體線條流暢,也稱手。但是,水槍怎麼能與手槍相比?他心中怏怏,想著怎麼寫信給爹娘彙報自己的閱兵式——抱著水槍接受檢閱,說出來不笑死人?
錢二岔最怵賀老師,乘機溜之大吉。
錢二岔說:「行啊,哪天你揣把槍回咱村,我當面朝你磕三個響頭。」
誰能想到,差之毫釐,謬以千里,賀子勝竟會以兩分之差落榜!
金梅認真起來,「怎麼說?」
他們肅然起敬,在金梅授課時,始終以仰慕、崇敬的目光圍著她打轉。
這一錘定了音,考不上大學,當兵便是退而求其次的最好出路。當兵,可以衍生出無數種可能,其中,提拔為軍官、娶個好媳婦乃至做將軍,都在賀老師廣闊遼遠的臆想中。於是賀老師重新安裝好門板,提上一直沒捨得喝的劍南春,登門拜訪拜把子的民兵連長。
余滿江哈哈大笑,扭頭對賀老師說:「這小子,我余滿江收定了!」
兩人正賭咒著,賀老師從田埂上走過來,「你倆在吵啥?勝娃,快看看前面,那是不是接兵幹部?錢二岔,你家城裡的親戚正找你商量事兒,還不趕緊回去!」
賀子勝心涼了半載,「不會吧!余區隊長跟我打過包票,說用槍的!」
季節彷彿被拖住雙腿,釘在板壁上的農曆畫已經撕到11月那頁。一陣又一陣的風,吹得滿山的櫻桃樹「喳喳」亂響,仔細體味,那風裡僅有兩分薄薄的涼意。18歲的賀子勝蹲在村東頭那棵最大的櫻桃樹下,焦急地等待著接兵幹部的家訪。
旁邊就有幹部說:「現在不趕緊給他來個下馬威,趕明兒他要上訓練塔的頂層晾大褲衩啦!」
「攀登挂鉤梯上四樓——預備!」指揮官發令。
這番話讓賀老師緊張得一晚上睡不著覺,天沒亮就催促老伴、女兒起床,趕緊宰老母雞,預備飯菜,本打算帶著兒子一塊兒去迎接,臨出門時想起家中沒有茶葉,便打發兒子先到大櫻桃樹下候著,自己去西邊村長家借茶葉。
賀子勝開始嫌他聒噪,觀察半個小時后,覺得這小子不像裝的,看樣子對消防這個行當確實比較熟悉,於是敲敲上鋪床板,探頭上去,主動套近乎,「嗨,你怎麼懂得這麼多?」
在進入教導大隊當晚,賀子勝悲哀地發現自己被余滿江「騙」了!
錢二岔雙手叉腰,嘴裏斜叼半支煙,搖搖晃晃邊走邊喊:「賀子勝,你杵那裡幹啥?這櫻桃樹還沒開花結果呢!」
賀子勝確實身穿軍裝,是講究面子的賀老師特地尋來的,草綠色,4個兜,剛到手時又破又舊又大,經過賀子英的精心縫補和改良后,穿起來倒還合身。
賀子勝尤其眼饞「首長」那身橄欖綠軍裝,翠鮮的顏色,挺刮的面料,霎時就將自己的舊軍裝直接擠兌進菜地里去了。因此,當余滿江笑容可掬地問「你就是賀子勝」時,一向心高氣傲敢跟老九_九_藏_書師對撞的賀子勝居然畏手畏腳起來,被民兵連長狠戳了一下後背,才猛地回過神,昂起腦袋,大聲回答:「是!」
余滿江點點頭,停在賀家門前的幾株櫻桃樹旁,轉過頭,誠懇地對賀老師說:「老哥,培養人跟培植樹是一樣的,您的兒子是個好樹苗,我看中啦!您能放心將他交給我培植嗎?」
臨走前,余滿江拍拍賀子勝的肩膀,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小子,等你當上消防兵,你會知道,有力量改變別人的命運,比改變自己的命運更有價值。」
賀老師年輕時跑過些大地方,見過些大場面,將滿腔抱負和未實現的夙願重託在兒子身上,取名「子勝」,文縐縐中帶有一股掩不住的氣宇軒昂,自然期望兒子立身成才,強爺勝祖,終有大出息。賀老師哪能丟得起這個人!看過高考榜單,滿臉鐵青,一言不發,扭頭扯著兒子擠出人堆,擠上一輛班車,爬過30里山路,到家,抽下木門板,照準兒子屁股,狠揍。
「開始!」
余滿江若無其事,「不急,不急,收拾他的日子在後頭。」
來家訪的接兵幹部自我介紹名叫余滿江,是接兵連長。賀家父子自然不曉得連長究竟是多大的官兒,更不知道連長肩膀上那金燦燦的一杠三星叫啥玩藝兒,恍眼一瞧,只覺得面前這位余姓「首長」跟電影《高山下的花環》中的梁三喜有七分相像,渾身透出一股敦厚、憨實和可靠勁兒,比端著架子在旁陪同的縣人武部幹部甚至民兵連長,顯得可親得多。
賀子勝止住哭聲,發了半分鐘愣,然後扭頭對父親說:「爹,我去當兵吧!」
賀子勝氣血翻騰,喝住打算走開的錢二岔,說:「錢二岔,我跟你打個賭,我賀子勝當兵就要當拿槍的兵,不帶槍的兵,我不當!」
賀子勝深呼一口氣,狠狠盯住面前的訓練塔。
賀子勝精神一振,「有槍?真的?多長時間可以玩一次?」
一聽這話,民兵連長連連咳嗽。
錢二岔「呸」了一聲,說:「甭吹牛!瞧你這熊樣,還想玩槍?站崗放哨洗衣做飯去吧!」
賀子勝從三樓衝到二樓,從二樓衝到一樓,逮到人就問:「你看見余滿江區隊長了嗎?」新兵入駐的第一天,整個教導大隊跟炸鍋似的亂,迷亂中也不知道是誰給他指點了余滿江的辦公室所在,賀子勝不管三七二十一,徑直推門進去。在他推門進去那一霎,恰好熄燈哨吹響了。
這個時候的賀子勝滿腦子是錢二岔那張鬥氣的臉。不行!要咱賀子勝叫他「哥」,奇恥大辱,士可殺不辱!想到這裏,他「嚯」地跳起,衝出宿舍。急得孫明傑在背後大叫:「你去哪裡?馬上熄燈了,別亂跑!」
賀子勝跌坐在不足1米寬的床板上,心想,余滿江呀余滿江,你這老狐狸,我怎麼就上當受騙了!
金梅的五臟六腑已經笑暈死過去又醒回來五六次,可臉面上只能撐著,撐到10分鐘後下課。
余滿江裝作沒聽見,問:「櫻桃樹好種嗎?從栽下到結果得多長時間?」
接下來的消防業務技能演練有3個項目:原地著戰鬥服、沿樓層鋪設水帶和攀登挂鉤梯。參加表演的全是新兵中的技能尖子,特別是攀登挂鉤梯項目,只上兩組,每組兩人,像對抗賽,首長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兩組人中哪一個動作更流暢、完成項目更快。孫明傑很榮幸,定在第2組上場,賀子勝被安排協助孫明傑整理裝備。
賀老師客客氣氣地說:「是櫻桃樹。咱村水土適合種櫻桃,好品種,紅燈籠。首長,現在是休眠期,沒看頭,明年四五月您再來,滿山掛的紅燈籠,好看得很,果子更好吃,保准你捨不得走。」
孫明傑在訓練上同樣狠下苦功。他個頭小,體能跟不上,拉一次挂鉤梯就會累趴下。於是每天晚上熄燈後主動加操,圍著訓練場又跑又跳,被教官看見后,在新訓隊軍人大會上大力表揚。賀子勝注意到,得到表揚的孫明傑雙眼透亮,連個頭都顯得高大許多。
賀子勝張嘴,正準備將那些美輪美奐的句子遛出來,余滿江卻不緊不慢地接上一句:「要說實話!聽說你文化程度不錯,因為沒發揮好才會落榜,我從來不中意聽大話,只願意聽實話,說得不好不批評你。」
「心痛」兩個字,比挨揍有效,它像一把釘鎚,直擊賀子勝內心,一貫到底。1https://read.99csw•com1年的學生生涯,他讀過不少書,中外名著,歷史地理……他曾經鑽在學校的閱覽室瀏覽那些五彩斑斕的圖片,故宮、長城、兵馬俑,盧浮宮、泰姬陵、埃菲爾鐵塔,那些他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合上書本和圖片,他浮想聯翩,他嚮往走向外界廣闊的天地,揮袖闊舞,而不是拘於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狹小一隅。而對於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農村孩子來講,若想一舉「躍龍門」,能否考上大學無疑至關緊要。
「你不騙我?」
一個月後,在一片敲鑼打鼓聲中,賀子勝被余滿江親自接走。
賀子勝等了近兩個小時,沒等到接兵幹部,卻碰上他最厭惡的錢二岔。
「我講得不好?你瞧,全教室的同志都在認真地聽,只有你在打瞌睡!」
賀子勝歡歡喜喜蹦進來,照例敲上鋪的床板,「咱倆分到同一個中隊,百事通,我以後靠定你了!」
孫明傑說:「講!還有我不知道的?」
賀子勝邊抹汗邊說:「臨時拉丁,害死壯丁!」
1990年的冬天,是一個久違的暖冬。
余滿江板起臉,嚴肅地說:「小夥子,你的思想有問題,當農民不好?你不願意當農民,瞧不起農民?」
余滿江指指自己的鼻子,說:「我叫什麼名字?」
民兵連長便插話:「那咱們請余連長明年春季再來咱村招兵。」
余滿江伸出右手,握拳說:「我以軍人的名義擔保。」
賀子勝說:「你說當消防兵帶槍的,原來是水槍,不是真槍!」
賀老師興緻勃勃,「櫻桃樹長得快,喜水怕澇,最好在冬末春初栽植,之後培植得當的話,三五年就可以掛果啦!從開花到果實成熟只要四五十天,不過一定要注意採收后施肥,增強樹體營養積累,第二年結的果更紅更甜。」
賀子勝1.78米的個頭,容貌英挺,家世清白,身體健康,再加上民兵連長給縣人武部的熟人打過招呼,輕輕鬆鬆一路過關斬將,順利通過目測、初定和政審關。賀老師正在歡喜中,昨晚民兵連長遞來消息,一本正經千叮嚀萬囑咐:今年合格的兵源多,分配到本鄉的徵兵名額少,三選一,明早接兵幹部家訪,孩子務必表現好一點!
余滿江問:「賀子勝同志,你為什麼報名參軍入伍?」
孫明傑翻翻白眼:「槍?咱們天天跟火打交道,用槍幹什麼!」
余滿江這一腳尺度把握極好,力量適中,賀子勝沒感覺到痛。同時,他也確實是被余滿江的話打蒙了,半醒半暈踱回宿舍,仰面躺下。
余滿江嘴裏罵罵咧咧,「蠢蛋,轉錯了,哪有向後轉從左邊轉的!」提起一隻腳,將賀子勝蹬出辦公室,「滾!回宿舍好好想清楚!」
余滿江說:「還不趕緊準備,你要敢給我掉鏈子,我讓你一輩子待在消防!」
為掩飾一屋子的哭泣聲,阻擋住左鄰右舍好奇的耳目,姐姐賀子英趕緊擰開家中那台又老又舊的黑白電視機,伴隨著播音員慷慨激昂的講解聲,電視屏幕上的「爆米花」集結成圖像,一排排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士英姿颯爽地從賀子勝的眼前走過。
他的父親在村小學當民辦老師,也是全村首屈一指的「文化人」,人人見面要垂手恭恭敬敬地喊一聲「賀老師」。
賀子勝不願意解釋,厭煩地別開臉,說:「當兵幹啥?就為拿槍,專門收拾你這類人!」
余滿江笑了笑,不置可否,轉而跟縣人武部幹部低聲聊著當地的風土人情,漸漸快到賀家了。他突然發出一聲驚嘆:「哎呀,你們村好像漫山遍野全是一種樹。」
賀子勝眼力好,抬眼一瞅,果真有幾個綠色的人影往自己的方向移動,歡呼:「是,來啦!」
正說著,跟孫明傑同組的戰士「哎喲」一聲捂住小腹,余滿江快步走來,壓低聲音問:「怎麼回事?」
余滿江「嘖嘖」兩聲,「小子,你倒是很自信,理想很遠大啊。」
不啻喜從天降,沉浸於櫻桃栽培技術的賀老師不知道余滿江究竟看中兒子哪條哪款,但是馬上激動得嘴皮子上下晃當著打顫,連連推搡兒子,「快,首長同意收你,趕緊給首長鞠躬!」
「中國人民武裝警察」這8個字相當神氣,讓賀子勝的眼睛亮晃了一下,隨即泄氣,「沒意思,不帶槍的!」
他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抵達C省省會江臨市,在火車站進行短暫的集結后,與同批的九-九-藏-書新兵登上敞篷卡車,顛簸兩小時,駛入一道紅漆大門——位於江臨市郊的C省消防總隊教導大隊,開始3個月的新訓生涯。按照慣例,接兵幹部余滿江跟兵作業,被任命為賀子勝所在區隊的區隊長。
眾所周知,新兵新訓的要旨就是充分發揮強大的政治思想攻勢,以及軍隊條令條例的規範約束性,將來自五湖四海的愣頭小青年洗鍊成合格的軍人。一日生活秩序是嚴苛的,訓練是殘酷的,標準是不盡人情的。這轉化的過程,好比新司機駕駛手動擋的貨車爬陡坡,左支右絀,一會兒忙掛擋,一會兒催油門,想跟上車隊的行進步伐,得使上渾身的勁兒。
孫明傑探下腦袋,「嗨,兄弟,別喪氣,當消防兵有啥不好?目前全國的消防兵加起來不足2萬人,人少就意味競爭少,容易入黨、提干!悄悄告訴你,我就是沖這個來的!」
孫明傑關切地從上鋪探下身子問:「怎麼樣?去找余區隊長理論了?他怎麼說?」
賀子勝生就一副直腸子,加上余滿江的「鼓勵」,頭腦一熱,立馬遛出了真心話:「我想改變自己的人生命運,到部隊建功立業!」
賀子勝信了,乾脆地說:「那我就當消防兵!」
「不行,我要拉肚子!」
余滿江笑眯眯但語氣認真地解釋道:「消防,是一支跟火災作鬥爭的部隊,隸屬中國人民武裝警察部隊序列,業務上受公安機關指導。簡單一點講,我們的職責就是撲救火災,並且防範火災事故的發生。」
賀子勝怒道:「你耍我!我不管,當消防兵不是我的志願,我是被你騙來的,我要求更換兵種!」
余滿江說:「當消防兵很辛苦,並且非常危險,隨時待命,衝擊在戰鬥第一線,你能頂得住嗎?」
余滿江冷眼瞧著他,說:「你別做夢,換兵種?既然進入了這道『紅門』,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與賀子勝不同,孫明傑表現積極,工作主動。勞動時,他主動搶最臟最累也最扎眼的活兒,掃地會恰好掃到幹部的腳跟下,沖廁所後會帶一股酸臭味在教官面前晃過,抹窗時會在余滿江路過時哼歌。賀子勝明白孫明傑的心思,有時兩人分配到同一個衛生區,他故意將掃帚遞給孫明傑,「勞模,我休息,你來干?」孫明傑白他一眼,「去!一人一半,別想偷懶。」
余滿江罵道:「關鍵時刻掉鏈子!」轉頭看見賀子勝,「你,賀子勝,頂替他!」
應和他的,是無數的「好」以及熱烈的掌聲,其後聽到孫明傑發出的「好」聲,賀子勝比孫明傑足足快了近1秒。
孫明傑眨眨眼,一拍床板,「他不會說的是水槍吧!」
余滿江先是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將桌上的資料慢悠悠地卷好,慢條斯理地說:「我騙你什麼?」
錢二岔咧開嘴,吐掉煙,湊到賀子勝眼前,左右兩隻手指分別按住兩頰顴骨,擠出個難看的怪模樣,「就你?你當兵能幹啥?」退後兩步,將賀子勝上下打量一番,「喲,還穿綠軍裝呢!哪兒借的?瞧,褲兜上還打補丁,丟醜!」
賀子勝低聲嘟囔:「明年?你以為人家願意走幾十里山路?」
孫明傑在結業典禮上被表彰為優秀士兵,600餘名戰士僅評出6名優秀士兵,彌顯珍貴。但他並不顯得格外興奮,典禮結束后回到宿舍悶聲不響地收拾行李。
下課哨聲一響,金梅踏著黑色圓頭制式皮鞋往新訓大隊大隊部趕。進門時,大隊部早有幹部正在繪聲繪色複述方才的情景,一堆教官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金梅倒不笑了,聽說那兵是余滿江招來的,將教案往桌上一扔,問余滿江道:「你從哪裡找來的活寶?我看那小子欠收拾!」
金梅說:「余滿江唄。」
孫明傑年長賀子勝一歲,小個子,偏瘦,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精幹勁。賀子勝注意到,孫明傑與普通新兵有著明顯的差異,新兵初來乍到,不熟悉環境與部隊生活,多半怯生生畏手畏尾,說話聲氣都不大。惟有孫明傑一進宿舍就先自我介紹,接著指手劃腳,一會兒說區隊長余滿江個頭矮,穿馬褲呢撐不起來,難看;一會兒評論教導大隊的訓練塔又破又舊像裹腳的老太婆;再一會兒又煞有介事地教大家把軍用棉被墊一半蓋一半,說是墊過的被子容易疊成豆腐塊,儼然一副「百事通」老兵模樣。
賀子勝解警服的風扣,「那我不當兵了,我九-九-藏-書回家去!」
賀子勝結結巴巴,「我,我,我?」
拼了!他飛腿狂奔,風由耳畔呼嘯而過,反手,抓梯,掛梯,爬梯,眼中只有上方的梯節,全身心向上飛升;再轉身,掛梯,爬梯;第三次轉身,掛梯,爬梯,拋梯,射窗,平穩落地,吼出:「好!」
賀子勝心裏特不是滋味。他自然明白鄉里鄉親的惋惜、失望,以及某些人潛存的幸災樂禍。4個月前,他還是被全村老少寄予厚望的少年才子——全縣中考第6名,重點中學重點班尖子生,鐵定要成為本村第一個大學生的。高考放榜前一天,村長甚至親自登門打招呼:上榜了,咱全村給你家放鞭炮點彩頭!
老實講,在新兵尚未接觸實戰時,開設器材維護保養課程確有幾分紙上談兵、隔靴搔癢之嫌。金梅首次站在大教室,面對台下黑壓壓幾百號人講課,受到如此「擁戴」,很有些飄然欲醉。她警告自己不能自傲,凌厲的目光四下掃射,不巧,發現一名戰士不認真,垂著腦袋,彷彿在打瞌睡。不客氣了,喊那名戰士起立,問:「你叫什麼名字?」
余滿江說:「對!賀子勝說得不錯,有的養眼,有的養神,那我,就是負責養魚的。」
有一天,新訓大隊授業務課,課程是消防器材裝備的維護保養,授課的是位30歲出頭的女少校,名叫金梅。
賀子勝半信半疑,嘴裏誇張地發出驚嘆詞,說:「那我問你一件事。」
金梅個頭高,長臉蛋,通信兵出身並提干,作風乾練,典型的隨時可以披掛戰鬥服衝上火場的女警官。她是新兵進入新訓隊后見到的第一個女人,更是絕大多數新兵平生首次見到的「實體版」現役女警官,尤其肩上居然扛著兩杠一星!初懂一點兒警銜和職務知識的新兵瞪大眼睛:區隊長余滿江才「一毛三」,她是「兩毛一」,這該是多大的官呀!
這期間,從賀子勝身上還流傳出一則笑話。
賀子勝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余滿江面前,說:「你騙我!」
顯然,這中氣十足的回答為賀子勝贏了個開門紅,余滿江滿意地點點頭,示意一行人往賀家走,邊走邊聊天。當然,聊天就意味著考驗的開始。
那名戰士苦著臉:「報告區隊長,我想上廁所。」
在余滿江「放水養魚」政策下,賀子勝在新訓隊茁壯而又自在地成長著。他跟孫明傑成為最好的朋友,也是一對「黃金搭襠」。隊列訓練,他倆一個排頭一個排尾,不管怎樣混走亂走,齊步正步,排面始終保持整齊;沿兩節拉梯鋪設水帶,他倆一個攀爬鋪帶,一個扶梯;五盤水帶連接,他倆配合得天衣無縫,成績總排名前茅。
「賀子勝。」
「我不相信會比高考更苦!」
這似乎沒能難倒賀子勝,儘管幹啥都不積極,他偏偏都能矇混過關。就說隊列訓練吧,他走起正步,腿提起有力,腳放下去無聲,省勁。余滿江看到眼中,親自前來考核,賀子勝頓時發揮正常了,任橫挑鼻子豎挑眼,也能拿到80分。拉挂鉤梯上四樓,多難呀,那兩次轉身、一個射窗的動作,一般新兵看示範都暈頭轉向,可賀子勝操作到第三次,就達到25秒的合格標準。當然,既然達到標準,他的這項成績就再沒上升的跡象。還有磨倒無數英雄漢的「疊被子」,也不知他那雙手怎麼生長的,總能一次成型,他有自己的理論,對孫明傑說:「重新疊?太費勁了!」他不願意費事。
小時候,因為自恃聰明,學習開小差,賀子勝沒少挨父親的揍。那時候的板子提起來九分實,打下去八分虛,不比這回,山頂滾石頭,實打實。賀子勝在被打得鬼哭狼嚎的同時,暗自將高考作文題翻來覆去地痛罵一通。作文向來是他的弱項,高考落榜就壞在作文跑題失了大分。後來,母親和姐姐聞訊從田間匆忙趕回,母親擋開門板,姐姐按住父親,一家子哭成一團。賀老師邊抹眼淚邊說:「勝娃呀,別怪老爹狠,你沒能抓住改變命運的機會,爹心痛啊!」
賀子勝傻了,「什麼是水槍?」
賀子勝心想,我聽你的說實話,卻挨批評,有你這樣說話不算數的嗎?開弓哪來回頭箭,乾脆豁出去了!昂首挺胸地答道:「我能當農民,我的生物課學得特別好,每次考試年級排第一,我肯定能夠當一名特別優秀的農民。但是,我想到更廣闊的天地去,我能幹出一番更好的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