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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于曼麗趴在地上,伸出的手蒼白無力。「明台!不要啊明台!」她的咽喉似乎被一口氣堵住,吐不出來的悲苦、痛恨。
順著王天風的話音,于曼麗和明台不約而同地望去。只見一個身穿破棉襖、頭戴禮帽的男人背對著他們站了出來。
「壓箱底,您不介意嗎?」
王天風和明台沿著蕭蕭落葉鋪滿的小徑走到寂靜的山林里,樹梢上不停有水珠滴落,濕氣很重,空氣里裹著新翻泥土的芳香,軍靴踩在泥上,深一腳淺一腳,留下新鮮的痕迹。
王天風站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我教了你們很多,死地求生、百鍊成鋼、天道鐵律。其實,就是一句話,捨得犧牲!」
「別……一層怎麼樣?分你一層?」
「為什麼不讓我們都戰死在沙場呢?採取這種極端殘忍的方式來考驗……我們。是人,誰不貪生呢?」明台說。
于曼麗一聲驚呼:「錯了,不是他。」
明台筆直地站在原地,緊緊地握著手中的槍。王天風感到很意外,通常這種「瀕死前的訓練」沒有一個學員在最終得知是空槍時,會槍不落地,魂飛膽裂,外強中乾。
「天不早了,姐姐該走了。」明鏡朝後面招了招手,司機立馬將車開了過來。司機下車,從後備箱里取出兩大件包裝好的袋子,裏面全是明鏡買給明台的東西。
怎麼辦?兩人同時迅速交換眼神。
很快,香港皇家酒店就被香港皇家警察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堵了個水泄不通。
「你沒有什麼要送給我嗎?」王天風知道明台給自己買了一套西服,故意問道。
司機怕亂中再出亂子,趕緊走下車勸說明鏡息怒,緊跟著拿出南京新政府的證件遞到警察面前,待警察和一名日本人低語幾句之後,才予以放行。
阿誠又重新接起電話:「嗯,你想好了再聯繫我……」
王天風猜出了明台的心思,愈發冷笑道:「你是立了功,可你立軍功、立大功的前提是『萬馬齊喑』!有多少人替你擔著死亡的風險,替你鋪路,替你打探,替你掩護,替你善後,替你遮風擋雨,甚至替你永遠消失。這是一次經過精密策劃的刺殺行動,也是一次『被註定』要成功的行動。原本不必派你去!派一個訓練有素的狙擊手也能完勝。」
明台醒來,隱隱約約看見明鏡用手絹揩著眼淚。明台心虛,怕自己說夢話,被姐姐聽到了。他試探地喊了一聲:「大姐……你,怎麼了?」
「我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梁仲春故意打岔。
明鏡坐上副駕的位置,司機開始發動汽車。明鏡想了想,緩緩搖下車窗玻璃,叫道:「明台。」
看到食堂的大師傅端了茶水進來,明台忙接了過來,替王天風斟了一杯茶,茶色淡黃,略有茉莉花香。
「孫武練兵,殺吳王寵妃立威!我王天風帶兵,就算自己的救命恩人犯了軍法,照殺不誤!」說著,拿出一把手槍放在小方桌上。「你們兩個,陣前違抗軍令,事後賄賂上級,該當死罪。按我們軍校的老規矩,你們一人殉法,一人上前線。二選其一。」王天風聲音很冷,透著刺骨的寒,「你們可以抽籤以決生死。」
「嗯?」
阿誠背對著他在畫一幅油畫,風景別緻,一派田園風光,阿香站在一旁看著,滿臉佩服。
「從今往後,再沒有錦瑟這個人。」于曼麗費力地掩埋著泥坑裡的手帕、青布衫、繡鞋、首飾……這些曾經沾染了錦瑟過去的所有物件。
「原來有的,可是我改主意了。」明台說,「像老師這樣清廉如水的人,我就不賄賂了,免得挨軍棍。」
窗外起風了,明鏡站起來,她朝窗外望去,只一霎,黑雲布滿了天空,明鏡關了窗戶。她走到明台床邊,替明台掖了掖被子。剛掉頭要走開,就聽到明台的囈語聲:「姐姐……姐姐,姆媽……」
突然,于曼麗透過車窗玻璃看到幽暗的路燈下,一個戴著禮帽、身著破棉袍的男人穿過小巷。明台發現她的反常神態,訝異地問道:「怎麼了?」
林參謀滿頭汗地跑過來,氣喘吁吁地用手指著明台和于曼麗,又指著自己的膝蓋,臉色煞白,說不出一句整話。
明鏡的汽車被堵在酒店門口,心裏記掛著明台的安危,走下車來對警察大喊道:「你們誰負責?我要進去!」
明樓的臉色嚴峻且蒼白:「接下來,是生死局了。」
「你很有正義感啊,替天行道。你懂什麼是天道嗎?!」王天風的聲音愈來愈陰,面露兇相,「世界萬物皆有規則,是為天道!軍人的天道就是服從!陣前抗命,就是死罪!天道?我看,不如說是你的黃泉道!」
明鏡和明台站在十字街心。
「不用,我自己開車出來。正好有一份市府公函要送給你。」
「首先,我代表西南長官公署祝賀二位殺敵建功,一舉剷除了日本天皇特使與華北戰場駐屯軍總參謀長多田喜二郎。」軍政長官讚賞道,「明台你這次出手不凡,可謂一鳴驚人。總裁電令嘉獎,授五等雲麾勳章一枚,連升三級,晉陞少校軍銜。」
「我在軍校里,送走了一批孩子。有的送到了秘密戰場,有的送到了鬱鬱蔥蔥的荒冢里,有的送到了血火紛飛的戰壕。這些孩子有的敦厚,有的清婉,有的溫和,有的烈性,都是好人。就算有貪生怕死的,也是好人。他們只是生錯了時代,來錯了學校,找錯了對象,走錯了一步。我的心,也是肉長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王天風長嘆口氣,「送走你們,最難熬的就是等待,有的時候等來你們立功的喜訊,有的時候等來你們失蹤的消息,一旦失蹤,你們的骨頭和血屑,你們的頭髮和指甲,我都不可能碰到,那個時候我就會到荒冢去,看看埋在那裡的孩子們……」
一陣凄婉哀傷的粵曲從街心燈下一把殘破的二胡中破繭而出,一個衰老的盲人用一雙略有顫抖的手熟練地拉著「下西歧」樂譜,扯著破鑼嗓子嘶啞地唱著。
明鏡語重心長:「你是男孩子,要學會凝重和穩健。」
「這塊表是我所有家當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禮物,送給你。」王天風說著從手腕上把手錶摘下來,送到明台面前。
「曼麗,記住,報仇容易釋仇難。記住,你叫于曼麗!」明台囑咐她。
「他是軍校飯堂里負責燒開水的劉伯。」王天風邊說著,邊把手一揮,示意劉伯出去。
明台第一次把自己的代號寫在書面上,王天風看著簡短且乾淨的文字,想起了他第一次給自己留書時也是用九-九-藏-書的這個代號。
林參謀見勢不妙,不想節外生枝,便氣勢洶洶地直奔兩人而去,喝令道:「上車!這是命令!」
「老師是下了鐵心,要明台一命?」
「是,處座。」郭騎雲立正應和。
特高課走廊上,梁仲春、汪曼春一起走來。
阿誠重複道:「更上一層樓。」
明台被訓得難受,雖不敢辯,雙眸里隱約透著不服氣的神態。
明鏡冷笑幾聲:「是啊,我倒忘了,我是南京新政府要員的親戚呢。」說完,昂首走進了電梯里。司機看著電梯門關閉,看著明鏡慍怒的模樣,不知自己哪裡說錯了話,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半步。
明鏡拿了剪子,「刷刷刷」三剪刀,替明台剪了頭髮,給他梳了一個油頭粉面裝。
「于曼麗!你看你的臉!」王天風一聲怒喝,站起身形,「拿面鏡子來!讓她看看自己的臉!」沒有人動,沒有人敢吱聲。「我時時刻刻都在警醒你,你是黨國的軍人,你是一把即將插入敵人心髒的利刃,你是優秀的特工,你叫于曼麗!可是,你骨子裡淌的卻是純純粹粹那個叫做錦瑟的、下賤的、骯髒的婊子的血!」
「叫什麼?」
「換了衣服,姐姐帶你出去吃大餐。」
「殺誰?」
阿香的話提醒了明樓,問道:「大小姐也該回上海了吧?」
「不謙虛。」
「砰」的一聲,一瓶香檳酒被打開,香氣四溢的酒倒在高腳杯里。明樓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他也好久沒有這麼好的心情了。
明台也笑起來,跟她搶隨身帶的小鏡子,看看自己有多「寶器」。林參謀把明台所攜帶而來的「禮物」嚴格地循例過目,發現都是吃穿用度,才准許全部帶走。
「我上上下下還有通關的兄弟要打點。」梁仲春幾乎在懇求。
「昨天日本天皇特使和駐華北屯軍總參謀長多田喜二郎在香港遇刺。」
看著桌上的衣物和勳章,王天風感覺內心異常溫暖、滿足。
「是。」
食堂里鴉雀無聲,王天風的情緒反而冷卻了幾分,坐了下來。
「什麼地方?」
明鏡笑起來。「不用,你好好待著,別礙手礙腳的。」
明台有條不紊地把槍支放回原處,掛上那幅油畫框,打開門,快速地離開321房間,趁亂又回到酒店四樓,若無其事般地打開了409房門,自然地走了進去。關上門,如釋重負般脫掉外衣,浸濕的襯衫伏貼著後背,這一刻明台終於感覺到有些累了,只想輕鬆地洗個澡,然後再安靜地睡一覺,即使天塌下來,他都不想再管。
軍統內部秘密授勛儀式,少數軍統局情報人員參加,明台和于曼麗穿著筆挺的軍裝,筆直地站在軍政長官面前。
明鏡吩咐司機:「不要停。」她知道,自己一旦停下,明台會抱著自己足足哭上一整晚。
「會,除了您。」
「嗯,掛客廳里怎麼樣?」
于曼麗神情凌厲:「我要殺了他!」
明鏡笑笑:「好。快點起來,抓緊時間。我們還能看場電影。」
明鏡回到大廳,先向酒店經理詢問發生的情況,得知日本赴華參加「和平大會」的代表,天皇特使高月三郎被刺,明鏡的心裏不由得一緊。
殘月寒星,冷光四濺,明台一刀突襲。
明台、于曼麗走到王天風面前,立正,敬禮。「老師,我們回來了。」明台道。
明台是第一個,魂魄俱在的人。
夕陽斜照進郊外的樹林里,送行的隊伍迎著餘暉走進樹林,簇簇新墳橫縱交錯在樹林中。蓋棺入土時小明台已經趴在明鏡懷裡睡熟了,小臉上掛著晶瑩剔透的淚珠,小手緊緊地拽著明鏡胸前的衣襟,生怕有人把他拋開似的。
「客廳啊?」明樓想了想,「你這幅畫小了點。」
「那就別再見了。」
明樓一回頭,阿誠淺笑。
「精緻啊。」
「死亡」于瞬間具體化了。
「海鮮,海鮮成了吧?那貨可一點壓不得。阿誠兄,你幫幫忙。」電話里梁仲春的聲音有些急躁。
「我會讓您感到驕傲的!」
陰氣森森的食堂,王天風一個人獨坐在餐桌前,身後站著一排教官,有點劍拔弩張的感覺。明台一進來,就察覺到了什麼一樣,心裏頓時不安了起來。而於曼麗臉色依然難看到極點,似乎還沒有從昨天的陰霾里走出來。
王天風燒著明台和于曼麗的檔案,每每燒毀一份學生檔案,王天風的心裏都油然升起絲絲愴然心酸。
明台心喜:「好嘞。」
于曼麗死死地拽著,不放手。
明鏡兩行清淚奪眶而出,這麼多年,她以為他已經忘了。原來,這孩子一絲一毫也沒有忘記,他的姆媽在「箱子」里。
「小心開車。」
王天風的話讓明台突然明白了,自己已經站在火山口,猛烈的岩漿即將把自己沖毀直至掩埋。
刺耳的警報聲劃過。
于曼麗滿臉都是淚水,緩緩站起來。
明台正在幫于曼麗挖泥坑埋東西,什麼繡鞋、手帕、青布衫,凡沾了過去錦瑟痕迹的物件、首飾,全被二人一鎬一鎬鏟到泥坑裡,狠狠地敲打平了。
「能啊。」明台理直氣壯,「等我老了,長縮點了,發福的時候穿。」
「好吧,我收下了。」一副勉為其難的口氣。
「記得,在飛機上。」明台說,「老師盛氣凌人。」
「老師。」明台眼睛睜大,呼吸急促。同時,于曼麗的臉上也頓時籠罩起一股恐懼的神情。
「老天睜眼了,才讓我遇見他!」于曼麗像一匹烈馬一樣,陰毒盡顯。「他必須死!」刀鋒一順,刷地一聲,寒光奪目,明目張胆執刀向前。
「正在試。」
明台看情勢不對勁,不敢開口,只是低著頭偷偷窺視了一眼對面站著的于曼麗。只見於曼麗背著手站得筆直,神情同樣緊張,明台只得送她一個慰藉的眼神。
「這裡是香港,你養父是湖南人。」
「大哥,您別太擔心了,瘋子也許會……」
「不告訴你。」
這時的于曼麗已泣不成聲。
「是啊,我老記得他從前的事。我多希望他能夠遠離一切戰爭和陰謀,可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呢?他只剩一線生機了,我卻只能袖手旁觀。」
王天風停住腳步,回眸一看,明台立在樹林里,站著筆挺的軍姿,清雅、英俊、自信滿滿。一個帥氣中透著堅忍不拔的軍禮,讓王天風步履輕健,頻頻回首。夜幕下,明台巋然不動,滿身都是月光。
「她想幹什麼?」林參謀的臉霎時黃了。
「姆媽在箱子里……」明台繼續囈語呢喃著。
王天風的話讓明台深有感觸,九-九-藏-書同時也對王天風制服自己的一系列手段和談話感到折服,心底不由生起英雄惜英雄的意味。
「錯不了,化成灰我也認得!」于曼麗咬牙切齒地說。
明鏡把明台的頭轉到梳妝鏡前面。
于曼麗看見了王天風,嚇得往後一哆嗦。明台發現於曼麗異常的舉動,轉頭看了一眼,忙扔下鐵鎬小跑過來,立正,敬禮。
明台克制自己的淚水,他想叫一聲「冤」,卻始終沒有叫出來,因為,鐵案鑄定,冤獄織成。王天風用事實教育了他,什麼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只可惜,太遲了。
「是。」
「大小姐請放心,前前後後我都打過招呼了,您是南京政府要員的親戚,他們一定會加強保護,不會有人來騷擾的。」
提到戰事,明鏡黯然神傷。
梁仲春道:「跟『和平大會』有關。」他壓低聲音,「反正就是出了事,主子要拿奴才是問,出口氣。你就真誠點,道個歉。總之,讓上頭原諒你。」
明鏡抹了抹掛在臉頰上的淚水,才意識到雖然已經過去這麼久,明台並沒有忘記,他一直把冤苦埋藏在心底,不敢提。
「于曼麗,從即日起,徹底革除死囚的身份,予以恢復人身自由,特赦令即日起生效,破格晉陞上尉軍銜。」
「什麼?吳淞口的貨?哦,一船水果?啊?你那是金水果嗎?整船都壓滿了,瞎子也知道是什麼。」
「很久沒見你畫了……什麼時候又畫上了?」明樓端著一杯香檳優哉游哉地走到阿誠身邊。
「好了,別生氣了,讓姐姐替你梳梳頭,咱們家的小弟最愛講究了,一出了這門,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多好。」
空氣凝固,王天風緊盯著明台的眼睛:「說話!你啞巴了!」
「老師,我們殺敵去了。軍裝等物替我們收著,若戰死,替我們燒埋了;若勝利回來,我們還要穿著授勛。老師好好活著,正如我們努力死地求生!學生:毒蝎。」
偌大的食堂,在「咔」的一聲之後變得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任何一個人說話,只能聽見彼此間的呼吸聲。
王天風冷笑道:「抱歉,沒有放禮炮歡迎大英雄回家,只有在這簡陋的食堂里列隊歡迎了。」
明台笑起來,笑容單純優雅。
盲人唱著:「他日沙場戰死,自育無上光榮。娥眉且作英雌去,莫謂紅顏責任輕,起救危亡,當令同胞欽敬。」
阿誠專註地盯著油畫,也不看他:「……那次多災多難的舞會以後。」
「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明台道。
街燈下,那把破二胡「堅強」地從破音中掙扎出來,重新跳進明鏡、明台的耳膜。
明鏡走到街燈下,掏出數枚港幣放進盲人擱在身邊的破瓷杯里。硬幣落杯,盲人的氣勢更足了,二胡拉得愈加「慘不忍聽」。
梁仲春很誠懇地道:「我說的是真的。」
汪曼春詫異:「香港?跟我們有關嗎?」
明台看了一眼于曼麗,轉對林參謀幹脆道:「你要多少錢?」
阿誠一邊畫一邊答:「大姐說是先去趟蘇州,再回來。」
明樓主動把阿誠的調色板給接過來了,阿誠鬆開手,繼續道:「海鮮、香煙、糖果,最主要的是鴉片膏。梁先生你開了三家空殼公司,潛在利潤和現有利潤合起來足以再建一個76號了。」
「那時候,他還小。」
阿誠走出來看見明鏡,嚇得目瞪口呆。
「更上一層樓。」
「不,干我們這一行的,不需要告別。」
明台認得這塊瑞士手錶:「我從不用別人用過的東西,表也不例外。」看似不給面子,可他心裏知道這塊手錶的珍貴,禮物太重不敢輕易接受。
王天風瞟了他一眼:「你也好不到哪裡去,目中無人。」
「他不會,我太了解他了。到今天,我都不敢相信我會這麼做。讓我最親的弟弟,一個孩子去經歷生死劫難,去開槍殺……殺敵。以前的明台,遇到打雷都要往我房間跑……」
「殺一儆百!」
待明台反應過來,再轉身時那人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望著空蕩的巷子,明台心裏淡淡升起一絲莫名的憂鬱情緒及蒙蒙的一層疑雲。
「記住,你才剛剛起步……」
明台刀行如燕,刺如鋼針,守住門戶,殺向目標軟肋。刀逼近身,忽然,明台注意到那人手上的箱子是硃紅色的,皮箱上的玉蘭花銅鎖很顯眼,直接刺|激到明台的視覺神經。
「你是踩著無數兄弟的肩膀攀登上去的!投機取巧,不知感恩回報,一味沾沾自喜。居然敢公然違抗軍令!你有幾顆腦袋?」
黑夜底,寒風星斗冷氣森森地在長街上迴旋,明鏡挽著明台走在落葉蕭蕭的馬路上,港大的門口隱約可見了。
「現在戰事吃緊,說不定什麼時候戰火就會蔓延到這裏,要懂得保護好自己。」
「明天你就要離開這裏了。」王天風口氣很淡,但明台卻能從這淡淡的口吻中聽出老師的「難捨」之意。
「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姐姐……」明台哽咽起來,他抱著委屈、含著內疚、喊著姐姐,跑了一程,他不再跑了,他了解明鏡,正如明鏡了解自己。
「我還沒問你呢!」王天風斷喝了一聲,繼續質問明台,「誰的養父?」
「站直了,曼麗!」明台終於開了口,「站直了,死也要死得像一個軍人!」
「您是專程來跟我告別的嗎?」明台追在他身後問。
「軍校里的人呢?也會偶爾想起吧?」
王天風笑笑,向前走去。
明台臉色煞白,堅定剛毅地拿起手槍。他感覺到自己短暫的一生中,激|情,傲氣、懊悔、驚懼、屈辱、痛苦、悲傷都混淆在了一起。
汪曼春喊了一聲:「報告!」硬著頭皮推開房門。
阿香走到電話邊,拿起話筒詢問道:「喂,是,是明公館,您找誰?明誠先生,好,好的……」
「是啊,我把貪生怕死的孩子送出去,會帶來什麼後果呢?一個貪生的孩子,會毀掉我們整個行動網,一個貪生的孩子,會圖自保出賣組織。你們一旦走出這個門,所有的危險都是真的了。行動中無所依憑,沒有後援,精神上人格分裂,備受摧殘,時時刻刻置身於險境。死亡對於你們來說,就變成家常便飯了,稍有不慎,就會自我毀滅。一個優秀的特工,唯一的生存根基,就是不畏死;唯一的生存法則就是誰也別信,甚至包括自己。」
阿誠立馬走過來,一隻手拿著調色板,一隻手接電話:「喂,梁先生,有事嗎?」
「老天會收了他!」
「過去的事情忘了吧。」
九九藏書事出意外。」明台結巴道,「……我們看見了……她養父。」
阿誠邊走邊說:「……你別弄我那畫,顏色深了。」
「我感覺我們是一起被召來的。」汪曼春看著梁仲春說道。
「不介意。」
阿香突然插話道:「我覺得好看,先生,你看,阿誠哥畫的有大房子,有水,有樹林,還有太陽,像真的一樣,大小姐一定也喜歡。」
日斜的大道上,擁堵著各式各樣的人,記者們紛紛拿著相機不斷地拍攝著,警察拉起警戒線維持著現場的秩序,日本領事館的負責人這時也走進了擁擠的人群,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身份不明卻感官敏銳的特工。
于曼麗驚恐地跪在王天風腳下,哭起來:「是我該死,是我犯了軍規,該死的是我,不是他!」
陽光普照,天地間一片輝煌燦爛。
于曼麗逆著風,向小巷越走越深,明台忙追上她一把揪住她的手腕,低聲喝道:「你瘋了!」
「明天給你提貨。」
電梯緩緩地向四樓上升,此時明鏡心裏擔心的不是日本政府對這件事的態度,而是惦記著明台是否安全。電梯門還沒全打開,明鏡就側身急忙衝出電梯,向409房間走去。一打開房門,就看到客廳沙發上凌亂的衣衫褲|襪,再推開卧室的門看見明台躺在床上睡得憨態可掬的樣子,提著的心終於踏實了下來。
「姐姐……」明台手中的包齊刷刷落了地。他猛然想起今天下午自己的夢境和明鏡用手絹揩眼淚的光景,恍然醒悟。
汽車上,于曼麗一身青布旗袍,端坐在後排的座位上。看到明台一身錦繡緞褂,不禁笑出聲來。
盲人唱:「佢臨崖勒馬,真不愧冰雪聰明。又遭以往痴迷今遽醒。昔年韻事已忘情。要為民族爭光,要為國家復讎,願你早把倭奴掃凈。」
「送誰?」
王天風一把揪住她的衣領,大聲怒喝:「站起來!你是黨國的軍人!不是人盡可夫的婊子!你就算是要死,你也要體體面面地站著去死!」
「好。」
明台衝過去,一把拖住她的手腕,奪她手裡的尖刀:「我去!」
阿誠打著傘從76號西華棚出來,梁仲春陪著他,邊走邊說著什麼。他們面對面碰上囚車的車廂門正被打開。
「你試試。」
明台重重地重複道:「多少錢,你就閉嘴?」
明鏡正在梳妝台前補妝,明台穿好衣服,過來一把搶過明鏡的香水瓶子。「不害臊,男孩子用什麼女人香水。」明鏡嗔怪著用手拍了他一下,拿回香水。
「嗯。」明台一邊吱聲,一邊頑皮地使勁點頭。
于曼麗一邊笑,一邊揉著脖頸:「好看,好看,十足的地主寶寶。」
粵曲繼續,盲人唱:「光榮何價卿知否,看來不止值連城,灑將熱血亦要把國運重興。嬌聽罷,色舞眉飛,願改初衷,決把襟懷抱定。」
「戰爭,其實是世界上最殘酷的罪惡!姐姐唯一的希望,就是讓你遠離戰爭,遠離罪惡。」
一名特務推搡著明鏡從車裡下來,一個踉蹌險些摔著。她一身黑旗袍,從頭到腳于瞬間淋得透濕,腳上的鞋子只剩下一隻,臉上滿是恨恨的表情站在雨地里。
一組電波聲劃破夜空。
「兩層利。」
「你按我的尺碼買的衣服,你能穿嗎?」
「你還有什麼未盡之遺言,儘管開口。看在我們師生一場,我一定替你把『後事』料理得妥妥噹噹。」王天風穩穩噹噹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于曼麗緊咬著下唇,一語不發。
司機把兩個大袋子遞給明台,明台拎著沉甸甸的「禮物」,跟姐姐道別。
王天風緩緩地放下碗筷,示意人收拾了碗盤,說道:「讓他們進來……所有教官緊急集合。」
明台不吭聲,點了點頭。
明鏡心裏刀絞一樣疼,腦海里閃過二十年前的一幕。
明台一愣,一陣奇寒席捲而來,從指尖戳到心尖。
「你站出來,讓他們兩個睜大眼睛好好看看。」王天風向身後一排教官后的男人說道。
明台想想,把自己剛佩戴上的軍銜肩章給取了下來,上前一步,規規矩矩地放在王天風的小桌上。王天風正眼都不瞧,明台退後一步,再想想,索性把胸前掛的五等雲麾勳章也取了下來,放到王天風的眼前。
一身黑色旗袍的明鏡抱著渾身上下披麻戴孝不足三歲的明台站在靈堂前,十歲的明樓也一身黑色西裝,替明台跪在靈堂前,焚燒著紙錢。
王天風失聲一笑:「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嗎?」
于曼麗看著明台的手勢,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此刻,明台不回頭也能感應到「搭檔」的笑容,繼而嘴角上揚,面帶幾分自得。
「一槍銜恨?」
「聽說你很有本事,居然拿錢去賄賂林參謀,你知道林參謀的真實身份嗎?他是西南長官公署的人,誰教你的?我教的嗎?」王天風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直逼明台的脈門。
「需要人幫忙嗎?」王天風問。
阿香看著阿誠,阿誠隨即打了個手勢,明了后又問道:「先生您貴姓啊?哦,梁先生。」
明鏡昂著頭,看著茫茫黑夜。
「確定。」
明台說:「老師,我們的確犯了軍法。可是,您設下圈套在先,難道您故意置明台于死地?明台自認,入校以來,一片忠心……」
阿誠推門走進來:「事成了。」話音一落,只見明樓長舒了一口氣,頓了頓,悠然地坐在了沙發上。「大哥,這次不僅殺了日本天皇特使,還解決了一個駐華北屯軍總參謀長多田喜二郎。」阿誠說,「算是意外之喜,接下來……」
不出意外,天真的塌了。
暮色漸漸暗下來,明樓在房間里來回地踱著步子,臉上面無表情但內心卻是波瀾不已。成功、失敗,在此時對明樓而言意義太過重大,每一步都要穩紮穩打,不得有半分的差錯。
「誰的養父?」
「效孫武故事?」
明台想過自己的死法不下幾十種,無不是悲壯、激烈、勇猛、豪邁、飛揚。唯獨沒有想過要殉法。再沒有什麼死法,比殉軍統局的「家法」更加讓人屈辱了,偏偏王天風就是給他這種死法,卻不得反對。
「姐姐明天還要去一趟滙豐銀行,處理一下手中的業務。明天晚上,姐姐就飛回上海了,你功課忙,就不要來送了。」
「上車。」林參謀低沉著聲音說。
盲人唱:「烽煙何日靖,待把敵人盡掃清,卿你奮起請纓,粉骨亡身亦最應……」
「……他日凱旋歌奏,顯威名。」破二胡,以強悍無比的破音結束了「無上光榮」的演唱。
于曼麗一聲凄厲的慘叫九九藏書,蓋過了扣響扳機瞬間的聲音。儘管如此,房間里的人也清晰地聽到了「咔」的一聲,槍機撞擊滑軌終端的刺耳聲,空槍!
「我開車過來接你。」
「為什麼?」
「你呢?」
明台不作聲,把頭低下去。
姐弟二人在夜風中擁抱。
鐵鎬聲和樹葉的簌簌聲混合在一起,王天風的軍靴踏著落葉和泥土,順著鐵鎬聲走來。
一句話把明鏡隱藏在心坎上的眼淚給引了出來,落在眼眶裡,打了個轉。明鏡終究是明鏡,她忍住了,把打了轉的淚吞回了肚裏。
「你大哥我是看不透了,只希望他好自為之。你,千萬千萬不要走你大哥的路,答應姐姐,好好讀書,好好生活。」
子彈裹挾著風速,呼嘯而襲,兇猛地洞穿「目標」的頭顱,三人迅速倒地。
明台不順心了,嘟了嘴,把香水瓶放回去,孩子狀地賭氣坐下:「不玩了。」
王天風頓了頓,繼續道:「這是復讎者的本能。毫無所思,氣血所致。我現在想問的是……」銳利的目光轉移到明台臉上,厲聲質問,「你的本能到哪裡去了?你敏銳的觀察力到哪裡去了?人家設好了圈套,你就老老實實往裡鑽。如果,我把第一戰區、第二戰區的秘密情報工作交給你這種衝動、愚昧、無知的人,你告訴我,戰場上要死多少人?!」
「……我就想追求這虛和淡的效果。」
聽到明台的聲音,明鏡克制著自己的情緒道:「剛才不注意,噴香水的時候,灑到眼睛里了,剛用清水洗了洗。」
「我要殺他,是出於正義感!替天行道!」
「好。」王天風就喜歡明台這股調皮的勁頭,罵人都罵得不拖泥帶水。「你記著,下次千萬別再落我手裡。」算警告,也算玩笑。
槍響后,酒店內即刻陷入一片喧嘩。走廊上,于曼麗和林參謀逆行於逃難般的人群中,立即撤退。
汪曼春走到南雲辦公室門口,就聽見南雲在咆哮。「……這些反政府的抗日分子,就像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隨地引爆,我們已經無路可退了,絕不能讓他們逍遙法外!」
明台不依,又奪了回去:「我要送人。」
阿香「咯咯」笑起來,明樓也笑了:「好吧,你們開心就好。」
電話鈴聲響起,明樓示意阿香去接電話。
于曼麗沒有回答,直接推開車門向路燈走了過去。
明台囈語:「姐姐,姆媽在箱子里……箱子里,姆媽……」
明台瞬間靜了下來,雙手插|進褲兜里,把頭依靠在明鏡的肩上。
明樓對阿香使個眼色,阿香聰慧地退出了房間。
明台遲疑了,猛然收刀。此刻,對方看準了機會,出拳凌厲擊中明台的前胸。明台步伐踉蹌,回身穩步。順過刀鋒,回頭再看,只見那人眼光明亮,站如釘立,身具威武、凜冽的氣概。
「於是呢?」
「嗖」的一聲,于曼麗和明台幾乎同時以旋風般的速度撲向餐桌。明台手快一秒壓住槍,于曼麗奮力來奪,明台一拳擊中她的臉,于曼麗仰面倒地,渾身都在劇烈顫抖,想哭但始終哭不出來。
「你確定?」
夜色沉沉的街上,落下明台孤零零的背影,他的淚在風中飛。
于曼麗不說話,陰沉著一張臉。
明鏡搖起車窗玻璃,明台拍打著車窗,順風跑著,他說:「姐,我不是故意的……姐姐……」
掛了電話,阿誠一句話不說回房間換了身衣服,拿了文件。明樓端著調色板在畫板上輕描著,道:「獅子大開口啊。」
「明先生要是知道了,會活剝了我的皮。」
一輛黑色的汽車像一隻小爬蟲緩緩地跟著兩姐弟的步伐,不疾不徐,無聲無息。
「會。」
「聽說刺殺事件很嚴重,事關英、日關係,日方已經向英國政府提出強烈抗議。」司機附和道,「香港警察正在全力緝拿兇嫌。」
「你?」明台詫異,「你沒看錯?」
「將來還會再見面嗎?」
明台從口袋裡掏出五張法幣,總共二百多塊。林參謀瞄了瞄錢,二話不說,把錢塞進了口袋裡。
「精緻。」明樓喝了口香檳,「顏色和光線調整得還不錯,就是你這空間層次感虛了點。」
「你打點了我還需要再打點誰?」阿誠不買賬。
「我幫你調節一下光線。」
于曼麗一臉震驚,明台也是一臉茫然。
明台放下心來,抱著枕頭爬到床腳,說:「姐,我幫你。」
「我可告訴你,你別在學校里瞎鬧,好好讀書才是正經事。你要鬧出點什麼新聞來,你大哥知道了,我可不幫你。」
「其實,我心裏挺想念大哥的,我不相信大哥會去做漢奸!」明台這句話說得堅定。
三人重新回到車上,林參謀面無表情道:「……這件事,我一定會報告給王處長,簡直目無軍法!第一次任務就公然違抗軍令,簡直,簡直反了你們!」
阿誠笑而不語。
「忠心報國,匹夫有責。不止你一人為國家而戰!」王天風靜靜地說,「臨死之人,總會貪生,臨刑之際,總有斷腸之語。不過,我希望,你不要落了俗套。死,也死得乾脆點。」
「我去!」明台近於蠻橫地奪下她手上尖刀,低聲說:「我剛立了功,拼一個功過相抵。」說完,提刀向前,直奔「目標」。
林參謀愣住:「什麼?」
明樓轉身正準備要走,倏地想起來了什麼,對阿誠問道:「這幅畫叫什麼名字?」
明台低下頭,不作答。
梁仲春也走到門前,聳聳肩,示意汪曼春敲門。
「真是立竿見影!」王天風的眉峰聳動,有譏諷,有貓戲老鼠的刺|激,亦有悲憫的情緒。「你們知不知道,纖毫之差,判若陌路?一個身不知在何方的『養父』,就能毀掉一局精心布置的好棋。我承認,你養父是造成你『邪惡』的根源,也是直接製造了『黑寡婦』血淚史的罪魁禍首!我不否認你的痛苦,你的痛苦幾乎吞噬掉你所有美好的人生願望。」
想著今天前前後後發生的所有事,心裏依舊懸挂的。也不知是什麼緣故,自己總是替明台擔著驚。
「不好看嗎?」明台冷臉問。
明台心魂落荒地走在馬路上,他按照事先規定好的接頭地點,來到一條僻靜的小街「來福巷」。街口林參謀早已等在那裡,明台環顧了一下四周,向角落幽暗處的汽車走了過去。
明台的頭倚在棉枕上,嚷嚷著肚子餓了,向明鏡要吃的。明鏡在房間里收拾東西,扔給明台一套嶄新的中式褂子和褂褲。
「……你們提前畢業了,恭喜逃出生天。」王天風說,「每一個站著走出這座特殊軍校大門九九藏書的戰士,我都會讓他們有一段回味無窮的經歷,以至永生難忘。」
「你再把那畫給毀了。」
明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陪我去走走。」王天風悠悠道。
「我跟你一樣。」
「上峰手諭,毒蝎淋漓血性,忠勇可鑒,特委任毒蝎為軍統上海站A區行動組組長,受上海站A區情報科科長毒蛇直接管轄,接到命令后,三日內赴任。盼堅忍奮鬥,為國建功。」
「不行,我今晚上就要提貨。」梁仲春急道,「兄弟你辛苦一下。」
一枚少校軍銜、一枚上尉軍銜的肩章及一枚五等雲麾勳章,光輝奪目地擺在軍政長官的辦公桌上。
小房間里掌聲再起。
她雙腿軟軟地靠著床邊坐下來。
「這不是錢的事。」
「我捨不得姐姐。」這是真心話。
阿誠沒有回應,穿上衣服徑直出了門。
阿誠看看手錶:「好吧。」
「走吧。」明台去拉于曼麗,他知道執行任務,絕不能違抗軍令。
于曼麗的臉霎時扭曲起來,明台清晰地看到她最為恐怖、猙獰的神態,她氣息不均、凶相畢露。她看清了那人的面目,是一名外形與自己養父有幾分相似的中年人,而絕非是自己的養父。
「大姐,你也別太擔心了。等我回上海,好好勸勸大哥。」
一句話像刀片般刮過明台和于曼麗的心尖,兩人的心裏都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
「全力緝拿?」明鏡若有所思。
「我寧可玉石俱焚,也要殺了他!」于曼麗的臉瞬間扭曲得厲害,一雙眸子毒焰四射,殺氣騰騰。
「等等,等等,有話好商量。」
「成交。」梁仲春咬著后槽牙憋出了兩個字。
「是。」說著,邊在背後伸出手向于曼麗打了個「休息」的手勢,邊跟蹤著王天風向樹林的幽靜處走去。
「怎麼了?」
「處座,他們回來了。」郭騎雲走進食堂,徑自走到王天風桌前。
明鏡抄著手,漫步走著:「自己一個人在外面,一定要當心。跟同學相處,要懂得謙讓,對老師要尊重。記得常寫信,讀書很辛苦,注意勞逸結合。缺錢了,就給家裡打電話。學校用水不方便,可以一個禮拜去住一次酒店,洗洗澡,要記得剪頭哦,頭髮長了容易臟。勤換洗臉毛巾,毛巾不幹凈了,眼睛容易發炎。」
「誰?」
「恨我嗎?」王天風問。
「……我。」于曼麗要答。
「有可能,但是如果再見面,也許就是你死我活。」
「會想念軍校的生活嗎?」
「姐姐心裏何嘗不是這樣想……」
明台的嘴角上揚,洋溢出陽光般的燦爛微笑,他止不住地悄悄回眸于曼麗,卻發現於曼麗面無表情。
「他祖籍廣東。」
「老師!」明台輕聲叫道。
王天風無語,拿著名表的手在半空停頓了半晌,開口道:「那就留著做個紀念吧。」
明鏡微微嘆息一聲。
明樓在畫布上添加了兩筆,定睛看了看,覺得好似的確不如原先:「更上一層樓……」搖搖頭,擱下調色板,「玩物喪志。」
明鏡像被針扎了一樣倏然回頭,她分明看見明台眼睫下滑出的淚珠,心念著可憐的孩子。
明台緊盯著路燈的方向,又看了看于曼麗,發現她背在身後的手上瞬間亮出一把雪亮的尖刀。
「我要喝酒。」明台撒嬌道。
「她……于曼麗的養父!」明台說,語氣中充滿著憤懣,「她養父是人渣!是禍害!能把一個十四歲的女孩賣到……賣到青樓里去的人,不是畜生是什麼!」
「三七開。」
「我養父。」
76號的大門打開,一輛囚車進來,緊跟著荷槍實彈的特務們從車廂里跳下來,惡狗狂吠。
「吳淞口。」阿誠道,「半小時后見。」
「你痛苦,他就會產生同情、憐憫。你給了他錯誤的判斷,就給他帶來了生存的危險。你就恨不能殺盡害過你的所有的男人!你殺得盡嗎?你殺得完嗎?你什麼時候才能重新認識自己!」王天風指著明台,對於曼麗清清楚楚地說,「他的死,就是你直接造成的!」
王天風一言不發地看著眼前這對學生,突然間覺得他們身上憑添上了幾分可愛。經歷了這麼大一場生死洗禮,依然稚心不改。他想,埋了舊痕迹就能忘舊嗎?如果真的可以,這兩個孩子當真就實屬不易。
明樓淺笑:「打算畫好了裱起來?」
明樓邊說著邊低下了頭,不忍再想。而阿誠看著明樓的樣子,想勸終是沒有開口。
「那我讓你先來。」汪曼春甩開梁仲春徑直朝前走。
明台遲疑著,許久才把槍口緩緩地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姐姐,大哥,對不起!」心膽俱碎,痛楚難當。「于曼麗,替我多殺幾個鬼子!」情緒悲壯,視死如歸,「姆媽,不孝孩兒來見您了!」兩行清淚落下,毅然決然地扣動扳機。
一股寒氣逼身,男子身姿矯健,快速一閃讓開刀鋒,右手一抓反扣住明台手腕。月光下,明台看見一張無比堅毅的臉,那人盯了明台一會兒,突然抬腿就是一腳,動作迅如閃電轉似輪旋。明台就勢低頭,閃身讓過「飛腿」,雙手齊來反擰對方的手腕。那人因左手拎著一隻皮箱,右手撤下,沖拳一條線,曲而不曲,直而不直,襲奔明檯面門。
「不知道我說什麼,你還給我打電話?」阿誠剛想要掛電話,只聽梁仲春在電話里嚷嚷著。
「對!沒有這個人!」于曼麗下了決心,永遠與錦瑟決裂,因為錦瑟死了;永遠與于老闆的情感不再交集,因為于老闆死了;永遠都不再記得什麼養父,因為養父在她心底也死了。
「一個相似的背影,就足以讓你亂了方寸,足以讓你忘記自己的真實身份。一個背影,你就馬上換了一副心肝!」王天風忽然失笑。他于這種暴怒情形下的一聲笑,足以摧毀對手的心。王天風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于曼麗小時候與養父的合影,泛黃的照片,穿破棉袍縮著肩的猥瑣男人,刺|激著于曼麗的感官神經,她再次咬住自己的雙唇,握緊自己的雙拳。「這張照片很難弄到,我託人從舊檔案里找出來的,好給你找一個能夠刺|激你回憶底線的背影。」王天風把那張照片狠狠地扔到了于曼麗臉上,猶如扔垃圾一般輕蔑無情。
明台看著餐桌上的手槍,格外刺目。
雨聲、拉槍栓聲、喊口令聲、尖叫聲融在一處。
大雨傾盆,豆大的雨珠砸在雨傘上,烏雲密布的天氣,連白天的顏色也變得像黃昏一樣,昏暗、渾濁。
于曼麗不回答,機械地繼續說道:「我一定要殺了他!」
「怕你。」明台由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