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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囂的曠野 第七章

喧囂的曠野

第七章

母親會為這樣的兒子驕傲的。
卻不徹底。泊得較遠的一船蒸汽機未能掀翻,其實,原本是可以掀翻的,卻來不及了。五更時分,天色已漸漸白亮起來,不知誰亂喊了一聲:「官兵來了!」窯民們便一古腦地散了伙。
想到老母親,他的心便一陣陣激動。母親從小便盼著他有出息,盼著他出人頭地,老人家年輕守寡,省吃儉用供養他,給了他深刻的印象。母親對他的教育不同旁人,她身上有些男人的氣質。她教會了他如何對待強手。和人家打了架,哭著鼻子回來,母親從不饒恕他!而若是他打了勝仗回來,哪怕是要擔風險,要花錢賠情,母親也心甘情願!
沒遇到任何反抗,這完全是一種肆無忌憚的破壞,是一種在瘋狂的仇恨心理驅使下的野蠻報復。他們把那一船船洋機器,看成了官府的化身,他們記起了官府許多許多的壞處——他們的記憶力在這時往往是極好的。於是,行動便更加激烈,下手便更加無情。
「掀船呵!」
這是楚大爺一生中最後一個輝煌的夜。
楚大爺的眼睛濕漉漉的。
他想起了自己。
起事這日夜裡,楚大爺自個兒帶著兩個保鏢,也在後半夜徑自向運河碼頭去了。大爺是氣氣派派開始他的霸業的,自然也得氣氣派派結束它,做事情么,就得有始有終。楚大爺要最後一次感受一下那瘋狂的氣氛,他要親眼看著那一船船洋機器翻到河底去!楚大爺要給這片土地留下點扎紮實實的記憶!楚大爺要把他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毀滅掉,使官府也得不到!他要使這喧騰、叫囂的曠野靜寂下來!
狠狠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楚大爺一馬當先,闖進了舉著火把的人群中。
船家們開始罵人,嗓門兒粗野,南腔北調。
在窯民們四處散開的時候,楚大爺撥馬回去了,走到半道上,天已大亮……
兩滴渾濁的淚珠滾下了他的眼帘……
這不公道,極不公道。是他們最先發現了這塊埋藏著黑金子的土地,是他們最先開發了這塊不為人知的土地,是他read.99csw.com們用鮮血和性命,為這塊土地開創了一個燦爛輝煌的時代,在這塊土地上建立起了一座又一座煤窯,把浸著血汗的煤送進了達官貴人的深宅大院。他們向官府要求的極少,極少,而給予官府的卻極多,極多。就拿楚大爺來說吧,每年送到知縣彭老爺那裡的窯規銀便不下千兩!而這位知縣老爺給了他什麼呢?沒有!什麼也沒有!他連一點有效的保護都沒提供!
「掀呵!」
又在這兩個村寨中帶出了一些人馬。
他得退了,他已有了足夠的銀子,今生今世的開銷是不愁了。想當初,他獨自一人,身無分文來到這塊土地上時,根本沒想到會如此發財,如今有了這麼多銀子,也該滿足了。
過了兩個村寨。
其實,他是想過的,而且,早已定了下來。他要回山東老家,要置田買地,他要換一種形式發財!他要討一個老婆,要有幾個兒子。他還要氣氣派派地為年過古稀的老母親做七十大壽,老母親馬上便滿七十歲了。
原野上靜悄悄的,除了風的叫嘯,再無其它聲音,腳下貧瘠的土地經過反覆收穫,地面上空無一物,廣闊的大地彷彿被剝個精光的窮漢子,透著無窮無盡的哀傷和凄涼。
夜空中響起了一個洪亮而又有點嘶啞的聲音:
他來到這裏時,也象眼前這塊土地一樣,赤|裸裸的一無所有。他遭過許多人的白眼,受過許多人的欺辱,直到今天,那些清高的紳耆們還瞧不起他。然而,他發了財,賺了大筆大筆的銀子!他想:他的兒子、孫子都將是可以昂著腦袋走路的,因為,他們一生下來就是富人!
喧鬧、叫嚷、哭喊,以及各種器械的撞擊,物體落入河中的聲音,人在水中的掙扎聲,混合在一起,組成了這段河床,這塊土地痛苦的呻|吟。這痛苦的呻|吟聲,在萬籟俱寂的夜裡顯得格外響亮……
這是一個秋風肅殺的夜,半片殘月發著蒼白的冷光在浮雲中穿行,幾顆弱小的星星若隱若現地在他頭頂上閃爍。他九九藏書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閃電般地在殘敗的原野上賓士著。他的身後,是兩個忠心耿耿的保鏢和他們各自的坐騎。
楚大爺下得馬來,隨著這趕大集一般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前擁。
有人向河裡扔石頭。
與此同時,又有許多人毫不客氣地掀了堆在碼頭上的許多叫不上名的鐵傢伙。有些人乾脆把那些能搬得動的東西,搬起來往河裡滾。
官府的一紙公文,也決定了他手下一幫嘍羅的命運。尤其是吳大龍一夥匪賊,更是驚恐不安。往日,有霸王窯的庇護,官府拿這伙匪賊毫無辦法,遇到搜捕,他們隨便往哪個窯下一躲便完,現在,官府卻將他們也從地下逼將上來,迫著他們再度打家劫舍。
他要遠走高飛了。他要在遠走高飛之前,給紀湘南一個最後的打擊!他要聯合四鄉窯民把剛剛運抵青泉境內運河碼頭的洋機器全給毀了!這些洋機器是罪惡之根源,沒有這些洋機器,這塊土地決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上千號人一路呼叫著「剷除官窯局」,象鋪天蓋地的巨浪,漫上了高高的運河大堤。
散夥之前,楚大爺向吳大龍交待了最後一樁活兒,便是領著楚大爺串連好的四鄉民眾,搗毀洋機器。楚大爺慷慨大方,開口出價白銀八百兩。吳大龍一夥弟兄二話沒說,應了下來,雙方言明,事成之後支付現銀。
十幾條重載的官船一時半刻動不了,瘋狂的窯民卻一陣風似地捲來了!
盲目的窯民在堤岸上折騰時,卻有一騎快馬悄無聲地越過人群,直奔前方。紀總爺查封民窯后,恐毀窯之事重演,著人飛報官船,離岸迴避。不料,卻也晚了。
這是官窯局的悲劇。
官窯局畢竟姓了一個官字,是官便大於民,這道理原本是很簡單的,可楚大爺有時候竟糊塗得可以,竟從沒認真的把這官字看在眼裡。現在好了,官府的一道告示,便決定了他和許多民窯窯主的命運:他們必須交出他們手中的煤窯,或者官辦,或者官督商辦,或者在官府的嚴格控制下,在官家指定九*九*藏*書的地區商辦,其實,說穿了就是一句話:他們得從這塊擁有著豐厚寶藏的土地上滾蛋!他們無法無天的時代結束了,他們瘋狂掠取的時代結束了,他們發財的夢想結束了。
他們感到自己在履行正義的職責。
一時間,小小的運河碼頭上出現了空前的混亂,素有刁民之稱的,圓滑精明的土著窯民們變得不那麼冷靜了,什麼《大清律例》,什麼官府尊嚴,什麼安份守己,全不在考慮之列了,鬧呵,吵呵,叫呵……夜色能遮掩一切罪惡,喧囂會淹沒一切禍心,你幹了什麼,誰也不會知道,況且,法不制眾,皇帝老兒拿他們也沒有辦法哩!
楚大爺在馬背上抬起了頭,看見了一片高舉著的火把,看見了火光中一些晃動的身影,這些人手執棍棒、扁擔、鐵銑,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家什,吵吵嚷嚷,一路喧囂著向東北方向的運河碼頭上趕。
「掀呵!」
又有幾條官船被掀翻在河裡。
風,在耳邊呼呼地響;踏踏馬蹄聲撕碎了沉寂的夜幕。一個背著快槍的保鏢在馬背上問:「大爺,日後,您打算干點啥?」
連接著京、杭的古老的大運河象睡熟了一般,靜靜地躺在廣闊的原野上。兩道高約丈余的堅固的大堤,象兩條看不見首尾的巨龍,擁著一河清波流向遠方。由於運河上游、中游連降大雨,乾涸了大半年的河床里又蓄滿了水。這裏的河道寬約十余丈,站在堤埂上看去,河面象寬闊的湖。
然而,楚大爺畢竟是明智的,自知不是朝廷的對手。況且,他已有了許多許多銀子,也犯不上鋌而走險,和皇上老兒作對頭。
紀湘南驚悉運河碼頭之變,惱怒至極,遂于當日修書李鴻章雲:「……竊以今日自強之端,首在開闢利源,杜絕內外之耗……開採煤炭,尤須洋器西法,創辦大井,始能鉤深致遠,取精出旺。而本地土著刁民,仇洋器,蔑官廳,幾釀大亂。如此看來,若不肅清地方之刁頑匪殘,則官局斷無希望!」
投到河裡的石塊越來越多。
沿著堤岸轉過一個緩緩的大https://read•99csw•com彎子,一個連接著村落的運河碼頭在這邊堤埂上出現了,官窯局的燈籠赫然高掛,靠近岸邊,一排溜泊著十八、九條官家的大船。那些大船大都沒卸,油黃色的雨布下面,蓋著一噸噸沉重的鋼鐵,一條條船吃水都很重。
有兩條泊在外側的官船已解下纜繩想逃跑,可哪還走得脫!黑壓壓一片巨大的由人組成的陰影,有聲有色地壓了過來,先自把那兩條脫了纜的官船掀了個底朝天。其它官船上的船家、船伕一看大事不妙,紛紛跳到水裡,各自保命去了。
河面上的靜寂被打破了,墨緞子一般的河上濺起了許多浪花。泊在河面上的一些民船上亮起了燈火,船家們披著衣服爬將起來,茫然地向岸上看。
況且,這退,也是為了進。他決不相信官窯局會在這兒打下萬年樁,決不相信官窯能辦出什麼大的名堂!事實證明,甭管什麼玩意兒,只要一姓了官,便也沒什麼大的指望了。台灣的官局辦得怎麼樣?湖北的官局又辦得怎麼樣?不他媽的都毫無長進么?
「兄弟爺們,下河去,把船給掀了!」
十幾個漢子七手八腳,先把幾個可憐的巡夜人剝了個精光,赤條條地拋到了河裡。
無情的絞殺,毀滅性的報復開始了。楚大爺聽見了吳大龍的叫喊聲,聽到了他所熟悉的許多嘍羅的叫喊聲,聽到了官窯局巡夜人的哭喊、求饒聲。
如若沒有官窯局使壞,他還可以幹下去,還可以再發幾年財。而現在,他干不下去了,煤窯折銀歸官,他也象面前這空曠的田野一樣,被人家剝奪了……
官窯局顯然沒有早些料到封禁民窯會激起民變,沒有早些料到憤怒的窯民會拿洋機器開刀。運河碼頭上根本沒有任何防範措施,他們甚至沒有將滿載著機器的船隻泊到河心去。而他們想到這一點時,已經晚了。
他眼睛亮了起來,不禁喜形於色:「是的!是縣西的窯民!是李禿子他們帶出的人!快!趕上去!」
翌日,青泉縣境大舉搜捕,拿辦肇事兇犯。若干名並未參予其事的鄉民百姓被官兵提拿https://read•99csw•com,交差頂罪……
擁擠在堤岸上的窯民罵的罵,打的打,直到掀翻了一條船,才知道弄錯了。於是,潮水般的人群又一齊向前擁去,留下一片冤屈的哭聲。
官窯局的燈籠下,幾個得到警報的巡夜人緊張地徘徊著。燈光恍惚中,可以看見幾位船民正在急急忙忙地解纜起錨。
楚大爺沒動手,然而,卻感到了一種滿足。眼前的情景,使他不由地憶起許多值得回憶的事情。他想起了他所參与的——也許可以說是他發起的前兩次窯業戰爭,想起了幾次類似的壯闊的械鬥場面,他耳旁響起了一連串的轟轟烈烈的爆炸聲……哦,有了點小小的遺憾!今夜的一切都很好,唯一的不足,便是沒有那轟轟烈烈的爆炸聲!而這第三次窯業戰爭是應該用爆炸來結束的!
世界就是這麼回事,大的吃小的,強的吃弱的,理所當然,合乎情理。不要埋怨,不要嘆息,這次輸乾淨了,等待下一次機會吧,世界原不是哪一個人買下的!
堤岸上的人也罵,道地的本縣土話,惡毒而辛辣。
窯民們終歸還是怕官的。
這場無組織而有計劃的大規模的破壞行動持續了近兩個小時,行動的結果是:十幾船井口設備和泵站設備沉到了河底下,官窯局的一筆白花花的銀子捐給了河神爺。
「干點啥?隨便吧!我他媽的還沒想過!」
而今,他終於成了獨霸一方的強人!成了一個有錢的強人!人,並不是生來就要受窮的!
這時,一個保鏢又叫了起來:「總爺,您看,前面有好多人哩!」
楚大爺的腦袋越來越混賬,竟有了些反叛的念頭,他悄悄在心裏把朝廷和官府罵了個狗血淋頭。
官府歷來是最大的強盜,它冠冕堂皇地剝奪你,合情合理地剝奪你——以國家的名義,以民眾的名義,以律例的名義。它的剝奪在任何時候都是合法的,因為那個法——律例,原本是他們的私生子,律例是他們為了自身的需要、存在和發展製造出來的一種特定的秩序。它把你搶個精光,還不許你哼一聲,還得要你山呼萬歲,稱頌聖上英明、皇恩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