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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囂的曠野 第八章

喧囂的曠野

第八章

「還是那句話,我楚某若有對不住諸位的地方,還乞海涵!海涵!」
楚大爺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不是恐懼,而是生命之火臨近熄滅前的本能的掙扎。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大爺耳邊反覆迴響著,彷彿從遙遠的高空飄下來似的:
帶血的刀尖逼到了楚大爺的脖子下:「說,銀子放在哪裡了?」
瞅瞅身邊的兩個保鏢,一個已經爛醉如泥,一個剛剛出去小解了,不好!
楚大爺是坦然的,他心裏有底,他藏銀子的地方任何人也不知曉,他料定他的銀子是不會落入這伙匪賊手裡的。眼下,他擔心的是藏在這個院子里的那部分銀子,那是他準備日內帶回山東老家的。
然而,彼此相聚了一場,意氣相投,總多少有些感情。楚大爺便又在吳大龍和身邊幾個弟兄面前的杯子里斟滿酒道:「來,來,諸位,再幹上一杯!幾年來承蒙諸位弟兄鼎力相助,不勝感激,今個兒權借薄酒一杯,表表心跡!」
光緒十八年(1892年),戶部拒認官本,官窯局被迫向德商查禮洋行借支馬克一百五十萬,抵押礦權。
保鏢毫不猶豫地跪到了地下的血泊中,一手托起楚大爺的腦袋,一手輕輕捂住楚大爺脖子上的傷口:「總爺,快說,那伙匪賊逃哪兒去了?!說出來,咱們去抓!官府饒不了他們!官府會為您老報仇的!」
卻沒人應……
官兵們沒有見死不救,他們簡單地用破布、衣衫將楚大爺的兩處傷口包紮一下,送他到西嚴鎮去。不料,半途中楚大爺便斷了氣……
手下的弟兄還在四處亂翻亂砸,依然是一無所獲。
「在這幾年中,若是我楚某有什麼地方怠慢了大龍兄弟和諸位,還乞多多包涵!」
楚大爺眼睛一閉,頭一歪,又死了過去。
也只好這樣了。
心裏這樣想,嘴上卻不能說。
在這伙強盜面前是軟不得的,況且,楚大爺生就是一條硬漢子。
象他期望的那樣,他給這塊苦難深重的土地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其實,對今日的攤牌,他早就應該想到的,他這最後一面,根本不應該和他們見的,正因為他還有些義氣,才中了他們的圈套。
他不能沒錢,也不能沒命。他的命,是為錢而存在的;他的錢,是拚著命換來的。十年中read.99csw.com,他提心弔膽的一切努力,他的兇殘、暴虐、殺戮、拚搏,全是為了錢。他靠著自身的力量,使自己由一個窮光蛋變成了一個富人,這是他的輝煌成功,他決不願將這成功付之一炬。他是富人!他是富人!他再三告誡自己:從窮光蛋到富人,不是靠一個夢想完成的!他寧可死,也決不願再重新變成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
保鏢和官兵們將楚大爺團團圍定。
楚大爺陰森森地道:「在閻王爺那裡!你們……你們去取吧!」
他記起了童年時的一幕幕悲劇。
恍惚還是那一年——是的,是那一年,那一年春上餓死多少人喲!他爬到高高的榆樹上去剝榆樹皮,頭腦一陣眩暈,從高高的樹杈上摔了下來,摔斷了一隻胳膊。睜開眼,他想到的不是身上的疼痛,而是飢餓的肚皮!
吳大龍們急了眼。如果不是惦記著楚大爺的銀子,他們早就遠走高飛了,決不會冒著拋頭露面的危險,和窯民們一起到運河碼頭上去掀砸官船,他們是想在楚大爺付銀時,找到他藏銀的地方,來個一鍋端。這姓楚的端的狡猾,硬是沒把藏銀的地方暴露出來。現在,官府搜捕之風甚緊,吳大龍們完事之後還要逃命哩!
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新任巡撫李秉銀上奏朝廷,稱雲:「青泉歷辦礦務並無成效,蝕銀甚巨,而開礦所用,率多獷悍之人。煤井藏亡納叛,大匿巨凶,為患不堪設想。」李要求對官窯、民窯一體查封,以靖地方。朝廷硃批八字:「著照所請,戶部知道。」
怎麼才叫義氣?楚大爺還不算義氣么?兩年前的那次,官兵闖到窯上來了,大爺來不及把你們往窯下送,就把你們藏到了碼煤筐的西大屋,心都提到了喉嚨口上,這還不叫義氣么!
日他媽的,大爺不也為你們出了大力么?!你們是在逃的欽犯,官府拿住要問斬罪的!……
左手按著那吃進楚大爺脖子里的短刀並不鬆勁,右手又抓過一個弟兄手裡的匕首,出其不意地插入楚大爺的胸膛——吳大龍干這營生極其熟練、精彩,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都無可挑剔,看上去象似魯莽,實則極富經驗,那探入胸膛的刀刃決不會碰上堅硬的肋骨。
「可總爺您https://read.99csw•com對我們弟兄義氣么?」
保鏢將臉孔湊得更近了。
匕首旋轉了一圈,楚大爺胸膛以下的衣衫鞋褲上已浸滿了血。扭著楚大爺胳膊的兩個漢子鬆了手,楚大爺「撲通」一聲癱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楚大爺運足氣,將嘴裏醞釀已久的一口痰噴將出來,兇狠而準確地擊中了保鏢的鼻子。
楚大爺冷冷一笑:「如果這樣講,我一兩銀子也沒有!你們為大爺我做事,應該得到的,大爺我全給你們了!不該得到的,我一分也不能給,這很公道!」
楚大爺死了。這個硬漢子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一個個謎:誰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銀子,誰也不知道這些銀子藏在哪裡,誰也不知道他家居何處。彷彿他是從天上來到了人間,在人間攪出了那麼多的是是非非之後,又回到了天上……
他都要。
「說不說?銀子究竟藏在哪裡?是不是封在哪口窯下了?」
刀尖吃進了楚大爺的脖子里,狠狠的、慢慢的,彷彿開玩笑似的。一陣劇烈的疼痛之後,楚大爺感到一股熱乎乎的液體從那冰涼的刀下涌了出來,一部分順著刀面滑向刀柄,滑向持刀者長滿黑毛的手上;一部分順著自己的脖子,流到了胸脯上,流到了束著紅綢帶的腰間,他覺著那腰間聚著好多好多血。
官窯局就此開張,大興土木,漸入正軌。境內民窯大部絕跡,惟縣內幾家紳商,聯名申請,在官督之下集股辦窯,其規模甚小,已不堪與官窯匹敵……
刀子又慢慢向肉里吃進了許多。
楚大爺緊閉嘴唇,堅決不說。
吳大龍兩眼盯著桌上那碗碟之間的銀子,彷彿要在那銀子上看出點什麼名堂似的。吳大龍手下的幾個弟兄時不時地朝吳大龍看著,心思也不在吃酒上。
保鏢被搞愣了,不知所措地看著楚大爺。
楚大爺竭盡全力掙扎著,罵了聲:「賤貨……滾!」
保鏢焦急地呼喚著:「總爺!總爺!那伙匪賊奔哪兒跑了?總爺!總爺!您醒醒!醒醒!」
「不少!不少!」
「姓楚的,你是要錢,還是要命?」
楚大爺又睜開了眼睛。
吳大龍冷冷道:「不多!多了就是訛你了!你這許多年,總扒拉了十萬、二十萬吧?我們不多要,每個弟兄就給五千兩吧!」
最後,九-九-藏-書一個弟兄發現了窯上伙房放白菜的地窖子,在那地窖子的一角挖出了幾十封銀子。
「不錯!這還用說么!」
楚大爺不說。
這時,天已擦黑,吳大龍和幾個弟兄將所有銀子裝到一個口袋裡,一個個騎馬飛逃了。空曠的原野上只留下兩座土樓子似的窯架子、幾座寂靜無人的院落,和一個曾經那麼不可一世的窯主。
是夜二更,眾官兵在西嚴鎮十裡外之官墳子圍住欽犯吳大龍並眾匪賊,吳被亂槍擊斃,六小匪受傷后被拿獲。嗣後,吳之首級被割下示眾,六小匪亦被處斬立決。
「說不說?」
楚大爺艱難地睜開了眼,看見了保鏢那寬扁的面孔,那面孔上掛著一絲獻媚的笑,討好的笑。他又看見了保鏢身邊的官兵們,先是看見了他們的皂靴,繼而是快槍的槍柄,順著槍柄,他看到了一個個陰冷的臉龐。他明白了面前的一切是怎麼回事,厚厚的嘴唇兒顫動了一下,似乎要說什麼,又沒說出來,脖子上的傷口上冒出了一個小小的血泡。
楚大爺渾身劇烈一顫,脖子先自軟了下來,沉重的腦袋一下子垂到胸前,下巴的短須上沾滿了腥濕的血。
光緒十七年(1891年),日產煤降至七十噸,局內增設總會辦,虧損增至白銀十三萬三千四百兩。
誰知道呢!這塊土地的後人提起他的時候便咂咂嘴說:這小子邪乎,不是鬼,便是神,無根無基,一個大子兒沒有,硬是打出了一個世界。
楚大爺爽朗地笑了:「我以為什麼了不得的事哩!不就是借點銀子么?甭說借了,楚某我正要給諸位送點盤纏哩!開個數吧,要多少?」
是十歲那年么?他穿著用母親花褂子改成的小襖,到燈會上去看燈,一幫富人家的崽子追在他後面打,把他喊做「小媳婦」。
楚大爺被這明目張胆的污辱氣瘋了。自當了窯主,誰敢這樣對待他?誰敢?!面前這幫王八蛋,原不過是他手下的一些嘍羅,現在竟翻了天!由此看來,這世界還是需要秩序的。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固執地想:他們不敢殺死我,不敢!我要讓他們看看,姓楚的是個硬漢子!一軟下來,小命倒可能送掉呢!
楚大爺小心地賠著不是,心裏巴望著儘早結束這場潛伏著危機的聚會。
原不想要楚大爺的性命的九-九-藏-書,現在,卻也顧不得了,不給錢,殺人是自然的,也是合理的。在吳大龍們看來,生命歷來是可以賣錢的東西,如若賣不出個好價格,生命便也不成其為東西了!
楚大爺驚出了一身冷汗,許久沒有作聲。楚大爺早就多了一個心眼,積下的幾十萬兩銀子從未露過相,因而,他斷定這幫匪賊是在詐他,他強作鎮靜,笑道:「諸位開玩笑了!楚某我是有一些銀子,不少也不多,就是萬余兩,眼下,大都送回山東地面的老家了……」
十封銀子擺到桌案子上,完滿而公平地結束了兩個強人之間的最後一筆交易。從今以後,他們該分手了,楚大爺要換個法兒去發財,吳大龍盡可以再去殺人放火搶錢莊。
「我吳某和弟兄們為你出的力少么?」
吳大龍說話了:「總爺,這幾年我吳某和這幾位弟兄對您如何?」
幾個匪賊開始翻箱倒櫃,然而,一無所獲。
「好!總爺您是明白人,吳某我也喜歡直來直去,明白地說了吧!這幾年弟兄們在您這兒混事也不容易,眼下要分手了,您多少也得給俺們留點想頭。再說,弟兄們手頭緊得很,想問您借點銀子使使!」
楚大爺歷來是識時務的,識時務者方為俊傑。楚大爺是俊傑。
再也沒有比貧窮更可怕的事了!
話未落音,吳大龍已從腰間拽出了傢伙,賊亮的刀尖幾乎抵到了楚大爺的胸脯兒上:「姓楚的,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義!我們弟兄不是叫花子,不是向你乞討,你他媽的不把所有的銀子掏出來,老子們就宰了你!」
貧窮便是罪惡。貧窮意味著無能,意味著怯弱,意味著在生存的搏擊中吃了敗仗,意味著生命的衰竭……
是年十一月十一日,奄奄一息的青泉官窯局被封禁……
吳大龍咬牙切齒地說著,刺入胸膛的匕首開始緩慢地由左向右旋轉,泉水一般的血開始湧出來,射出來……
楚大爺終於沒和官府合作,楚大爺和官府勢不兩立,就這話!
光緒十六年(1890年)官窯局洋井投產,日產煤八十噸,會辦、幫辦增至十三人,局內公人不下二百之眾,是年虧損白銀十萬八千兩。
「總爺,您這可是自討苦吃呀!為什麼還不說出來呢?說吧!你並不吃虧!這是一筆買賣,價錢挺公道!挺公道嘛!……」
read.99csw.com楚大爺嘴上這麼答著,心裏卻不是這樣想的。楚大爺想:你們他媽的都不是東西!幾年來大爺供你們吃,供你們喝,敬祖宗一般捧著你們,你們他媽的卻不憑良心,為大爺干一星兒活都伸手要銀子,象話么!
光緒二十年(1894年),新井透水,一百二十名窯伕死於非命,八千窯民持械圍困官局達七日之久。是年,甲午戰爭爆發,北洋海軍全軍覆沒,李鴻章日漸失勢。
楚大爺有了點不祥的預感。
那一年,父親死了,臨死前拉著他的手,向他講述了一個動人的夢。父親夢見了好多好多銀子,白花花的一片,用筐裝都裝不完。就在辭世前的一瞬間,父親聲嘶力竭地告訴他:要發財!要發財!要發財!
攤牌了!
光緒十九年(1893年),官窯局開闢新井,虧損白銀高達二十二萬八千四百兩。
「嘩啦」一聲,吳大龍將桌子掀翻了,桌子上的酒盅碗碟摔了一地,與此同時,兩個漢子撲將過來,出其不意地扭住了楚大爺的胳膊。楚大爺惡罵一聲,拼力掙扎,生生撕脫了半隻衣袖,卻也未能從那兩雙鐵鉗般的大手中脫出身來。
那漢子便是楚大爺的保鏢。席間,他出門小解,回屋走到門口時,見裏面鬧起來了,他沒敢進屋,偷偷牽走了院子里的一匹馬,奔到七、八裡外西嚴鎮上,向設卡拿人的官兵報告了。
這動靜不小,楚大爺身邊的保鏢酒意被嚇醒了一半,他踉蹌著立起身來,便向懷中去摸短刀。然而,未等那保鏢從懷裡拔出短刀,吳大龍已飛身上前,一刀刺入他的胸膛,極其利索地將他撂倒在地上。
又是哪一年呢?他和母親到本家二老爺那兒去借糧,二老爺不借,乾癟而缺乏水份的腦袋輕輕地、慢慢地、接連不斷地左右搖動著,黃眼珠兒看著梁頭上的燕子窩兒……
然而,就在吳大龍逃走沒一袋煙的工夫,幾十個肩背快槍,騎著高頭大馬的官兵,在一個漢子的引導下,撲進了窯場。
吳大龍再不管楚大爺的死活,徑自出了屋,瘋狗一般在空曠的院落里尋開了……
吳大龍們十分失望。他們幾乎不相信面前的現實,他們覺著這象一個荒唐的笑話:面前這位名聲顯赫的大窯主就這麼一點錢么?他們知道,真正藏銀子的地方還沒找到,也許永遠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