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崛起的群山 第八章

崛起的群山

第八章

玉坤搖搖頭,也沉重地道:「十全十美的勝利是沒有的,勝利,也意味著犧牲,包括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
西窯戶鋪是劉家窪最大的窯工住宅區,也是最老的住宅區,清末光緒年間開小窯時就有人落腳了。它整個兒座落在一塊南高北低的緩坡上,象一個衣衫襤褸橫卧在地的巨人,頭枕著公司南門外日益增高的新矸子山,腳蹬著礦場運煤的鐵道線。這裏沒有正規的房屋,沒有寬敞的街道,一切完全是無計劃、無規則、自然發展起來的。你家的房門頂著我家的窗口,我家的屋脊突進了你家的院落,一眼看上去,就讓人產生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道路因此而變得極其複雜,莫說外面來的人,就是在這兒住過年把、兩年的人,也難免不在糊裡糊塗中摸進死胡同,半天鑽不出來。公司經理查爾斯先生,有一次異想天開,到西窯戶鋪巡視,在聞夠了汗酸味、尿臊味,雞鴨圈、臭水塘里散發出來的種種聞所未聞的臭味,並在兩次摸到死胡同之後,大發了一通感嘆,感嘆之精義是:中國人沒人管理是不行的,任其發展,只能搞成這個樣子!
八月三十日,工團和公司就復工問題達成最後協議,雙方代表遂在協議書上簽字。
玉坤頗動感情地道:「貧苦鄉民和咱們窯工,原本是一家人,理當互相支持。在這一點上,我完全贊成廣福的意見。可眼下,鄉民百姓還是一盤散沙,他們的命運還完全操縱在地主富豪手裡,我們很難將他們的利益和地主富豪的利益截然分開,即使能分開,也需要一個相當艱巨的過程,而我們的談判是沒有時間等待的!」
秀清火了,激動地揮著手:「我們不是沒爭過!從天津談到劉家窪,從七號談到今天,我們爭了,吵了,幹了,有時連桌子都他媽的掀了!你們知道么?我們在天津不是逛窯子的,是把腦瓜兒別在褲腰上拚命的!沒有這番爭鬥,今天的局面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你們甭老站在靠山窯戶的立場上講話好不好?!」
「這工團不是靠山窯戶團!」
這時,羅維仁也開口了,他對廣福道:「老劉,你的許多想法固然不錯,不講信義也確乎read.99csw.com是不好的!不過,我倒不認為單方面復工是不講信義,因為信義這東西,是有階級性的。窯工問題和地方問題是兩碼事,地方問題比較複雜,許多地主、富商、剝削階級實際上是借地方問題謀取自身的既得利益,我們不能不警惕!你們比我清楚,九年間,這地方不也鬧過一次大罷工么?那次罷工正是由於劉叔傑一類大地主插手,才造成了慘敗的結局!這不可悲么?更可悲的是:我們當中的許多人,包括今日在座的一些工團領導,至今還把那個劉叔傑劉三先生看作英雄,看作大慈大悲的善人,還在不自覺地為他們的利益做著盲目的犧牲!」
秀清和廣福面紅耳赤,捲袖子擼胳膊,幾乎要端出老拳來了。玉坤一看不好,用手掌拍了一下炕桌:「好了!好了!甭吵了!這樣吵下去解決不了問題。我們不是講過多少次了么?靠山窯戶,外來窯戶,不都是窯戶么?!設若我們工團還在這個問題上扯不清,何以帶領廣大窯工進行鬥爭呢?!」
翌日,這一秘密消息被中國公司總經理章達人獲知,章震驚之餘,一面向工團發出賀電,一面將這一消息火速通報紅槍會總老師劉順河。
確實沒有時間等待。八月二十七日上午,約翰·康德和查爾斯當面答應工團全部條件,下午,玉坤已開始為黨的《勞動》周報撰寫一篇題為《勝利與經驗》的總結文章了。玉坤認為,劉家窪反帝大罷工的經驗,對整個中國產業工人的勞動運動,具有一種指導性的意義,它是在不流血的前提下完成、並取得了空前勝利的,這很不簡單,也很不容易。這勝利證明了一個階級的成熟,一個政黨的成熟……
「行!」
西窯戶鋪的住戶中,靠山窯戶居多。這靠山窯戶是指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窯工們,這部分窯工和腳下這塊土地的血緣關係更近一些,他們的根須就伸展在四鄉八寨的鄉民百姓中間,所以勢力最大。
秀清道:「我完全贊同老李的意見。罷工能堅持到今天,並取得這樣好的形勢,著實不易,我們應該珍惜才是。這叫做『見好就收』,該收不收read•99csw•com就不明智了。談判當中,公司方面已透出了這樣的口風:如果我們再鬧下去,致使局面進一步混亂,公司將考慮關閉礦井,撤走駐華人員。這麼一來,我們就得不償失了,一萬一千窯工就要長期失業,今日里擁護我們的窯工弟兄,就會指著我們的脊梁骨罵娘!我們是一萬一千窯工選出的代表,是代表廣大窯工利益的,有責任、有義務為廣大窯工的切身利益著想!」
一場流血慘劇轟然爆發!
羅維仁的話在繼續著:「……九年工潮的悲劇不能再重演,我們劉家窪一萬一千窯工,再也不是任何人手中的工具,我們只屬於我們自己!我們將按照自己階級的利益,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思索行動!能否復工,應該由我們自己決定,任何人,任何勢力,任何附加條件,都不能,也不應該束縛我們的手腳!」
玉坤嚴峻地道:「我們決不去傷害任何一個鄉民百姓,我們可以向他們進行解釋。但,對地主階級操縱的反動武裝的挑釁,將予以迎頭痛擊!還有什麼問題么?」
出席這次重要會議的工團領袖共計九人,除共產黨人李玉坤、羅維仁外,還有以劉廣福為首的靠山窯戶代表四人,以章秀清為首的外來窯戶代表三人。
過了約有一袋煙的光景,一個靠山窯戶代表才磕著手中的煙鍋兒,含糊其詞地道:「倒也是。廣福的話確有道理,人,得憑良心。不過,硬要堅持地方條款么,這個……這個,怕也難!」
九月二日,德羅克爾一萬一千窯工全體復工,上午八時,在公司東門廣場舉行隆重的復工儀式。不料,儀式剛剛開始,八千紅槍會員潮水般地從四面八方湧進了劉家窪……
廣福從自己蹲依的木墩子上站了起來,強健有力的手臂猛的從空中劈將下來,打雷一般地吼道:「我不同意!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單方面復工!我們不能置地方條件于不顧!拍拍胸脯想一想,我們這樣做,對得起地方上的父老鄉親么?對得起紅槍會的弟兄么?我們罷工五十二夭,他們支援了我們五十二天,捐糧、捐款、捐物,我們罷工能取得今日的勝利,與他們的支援是分read.99csw.com不開的!我們千萬不能忘記他們呵!我們這塊土地上的人最重信義,喪失信義,就會喪失人心!」
「管!」
廣福被激怒了,腳一跺:「怎麼能這樣講話?!你們拚命,老子們就睡大覺了?不也在拚命么!廚師工會會長劉二孩不連命都拼掉了么!我們站在靠山窯戶立場上講話又有什麼不對的?!」
廣福想把紅槍會示威的事向玉坤講講,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難道他僅僅是窯工么?
「等等,我還想說兩句。」廣福極其艱難地開口了,「這麼說,我們就不管鄉民百姓的死活了么?」
半晌沒人說話。
「日你娘,這是工賊講的話!」
然而,這方案卻拿不出來。
「這不行!不行!八千紅槍會,十幾萬鄉民百姓會和我們拚命的!如果你們非要這樣干,我個人決不介入今後的談判,決不參加你們要搞的什麼復工儀式,我……」
廣福捺不住了,他覺著這頗有些不仗義,有些過河拆橋的味道,說得再重一些,就是叛賣!他以工團領袖的名義,向西河寨父老鄉親,向紅槍會的弟兄們發了誓,他要為他發過的誓負起責任,要為貧苦的兄嫂,為那些餓著肚皮捐助罷工的窮鄉親們負起責任!
「那麼,就進行表決……」
工團領袖們紛紛道。
因此,工團就單方面復工問題進行討論時,這些不利於窯工團結的因素,也勢必要帶到會議上來。
「如果為此而造威武裝衝突怎麼辦?我這不是嚇唬人的話,是完全可能的!」
玉坤冷冷打量著廣福,彷彿打量著一個陌生人。突然,他威嚴地道:「劉廣福,劉委員長,你是窯工,僅僅是窯工!你不再是鄉民百姓!」
「我贊成廣福的意見!過河拆橋的事,我們不能幹。劉家窪窯工七、八成都是本鄉本土的人,和地方上的關係非同一般,單方面復工會生出是非來的!我們應該就地方條款,和公司的英國鬼子據理力爭!……」
晚上九點十分,與會代表全部到齊,廣福在土炕的破炕桌上點亮了一盞油燈,眾代表圍著昏黃的火苗,開始了嚴肅認真的商討。
廣福面色陰暗地搖了搖頭。
……
幾個外來窯戶代表對李玉坤、章read.99csw.com秀清的話紛紛表示贊同。地方條件被人們扔到九霄雲外去了。
廣福不由地一怔。他覺著羅維仁在含蓄地指責他。這位年輕的共產黨人的話是有道理的,至少在一點上有道理,即:那些地方上的鄉紳、商人、有錢的財主,借工人的力量,借反帝的口號,撈自己的利益!沒有這豐厚的利益為前提,他們決不會慷慨解囊,支援罷工的!他沒有必要為他們做犧牲!然而,說三先生是壞人,是假善人,他卻想不通,再怎麼回憶,他也沒發現三先生借九年工潮撈到了什麼好處。他固執地認為:儘管大多數富人為富不仁,可心地善良的富人還是有的。
廣福怔住了,獃獃地看著玉坤。他不明白玉坤為何要講這句話。
玉坤、秀清先介紹了整個談判的情況,就公司和工團雙方的力量和形勢進行了分析。
一屋人都被廣福講愣了。
在決定這塊土地歷史進程的一瞬間,廣福突然產生了一種預感,他覺著一場大規模的流血慘劇即將來臨,他為此將負擔起沉重的責任,劉家窪工團為此也將負擔起沉重的責任!終有一天,歷史會要求他,要求工團的領袖們帶著無限悔恨,去正視遍地流淌的鮮血!
在工團中,靠山窯戶的領袖們也佔了約三分之二的席位,所以,有些工賊不懷好意地挑撥說:「劉家窪工團,實際上是靠山窯戶團。」一些外來窯戶竟也跟在後面起鬨。
會議進行了表決,與會代表全都舉了手,贊成復工。廣福卻沒舉,他覺著這手臂很沉重,象灌了鉛,舉不起來。
「同意!」
廣福在心裏暗暗說道:這是對的!這是對的!可他又覺得這位共產黨人的話不太全面,他有沒有顧及到貧苦窯工和貧苦鄉民的關係?而這一點是不能不顧及到的!
廣福在羅維仁講完之後,就窯工和鄉民的關係,又作了一番發言。他講到了他的兄嫂,講到了侄兒侄女們飢餓的眼睛,講到了紅槍會勒捐給鄉民百姓造成的災難,他希望羅維仁、李玉坤這些進過大學堂的先生們能拿出一個不虧待鄉民的,能將鄉民和鄉紳富豪區別開來的穩妥方案來。
這裏四處都是草屋、馬架,半地穴式的泥棚,站在矸子山的高處看去,就九_九_藏_書象一堆堆、一片片被人們遺棄的垃圾。人類能夠忍受如此惡劣的生存條件而頑強地活著,應該算個奇迹。
「所以,我主張復工!我們的勝利,不僅僅屬於我們自己,也屬於全國的工人階級,我們的勝利必將激發他們進行新的鬥爭,取得一個又一個新的勝利!我建議工團就復工問題進行表決。」
這代表的話沒說完,一個年逾五十的老窯工旗幟鮮明地站出來了。他也是一個靠山窯戶:
靠山窯戶在公司中佔有極為重要的地位,在某種意義上講,甚至可以決定公司的生產命運,決定公司的興衰存亡。自振亞以後,歷年來的窯工領袖、著名地痞、把頭、監工,大都出產於斯。故而,靠山窯戶們是頗有些驕傲和自豪的,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人,在外來窯戶面前總時不時地要昂首挺胸,擺出一副包打天下的大偉人狀,彷彿以前他們也闊得可以似的。外來窯戶中也不乏血性漢子,尤其是那些從山東境內逃荒過來的梁山好漢們,一概地不承認靠山窯戶的大地方主義。於是,便開戰,或三三兩兩,或成群結隊,直打得雙方頭破血流,筋疲力盡,方才收場。就是在罷工之後,靠山窯戶和外來窯戶之間也產生過一些衝突,只是由於工團壓著,沒有大打出手罷了。
渾身熱血直往腦門涌,廣福渾身抖顫著站了起來,大聲疾呼道:
最後,玉坤說:「自『七·七』罷工到今日,已經五十二天了。五十二天來,劉家窪全體窯工,在我工團的領導之下,頑強奮鬥,不屈不撓,致使德羅克爾公司陷入癱瘓。在我們毀滅性打擊之下,雷斯特·德羅克爾慌了,象熱鍋上的螞蟻,匆忙穿梭于北京、倫敦之間,再三照會執政府外交部、實業部、軍政部,陰謀假執政府之手,壓垮大罷工。可是,他們失敗了,執政府在席捲全國的反帝大潮衝擊下,已是自身難保,一時也顧不了這些洋老爺了,德羅克爾被迫讓步了,同意了我們的全部條件,這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勝利。這勝利在近年來產業工人的工運史上還是沒有先例的!因此,我個人認為,我們不必再堅持地方條件,而應該立即復工!殷盼諸位就此展開討論,達成一致認識。」
「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