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崛起的群山 第九章

崛起的群山

第九章

六旅的大兵們一進鎮子,便兵分兩路,將聚集在兩個大門外的紅槍會隊伍斬斷了。官兵們分別向紅槍會和窯工喊話,要求窯工們一律放下武器,退到礦門之里,紅槍會一律整理隊伍退出劉家窪。
這沒有錯。鄭將軍這樣做僅僅是為了讓這些芸芸眾生們長長記性,學點知識。比如說這一次吧,紅槍會和窯工們都將有不少的收穫,他們將會懂得什麼叫命令,命令意味著什麼,以及應該如何去認真執行長官的命令……等等、等等。
紅槍會又予否決。
玉坤眼裡湧出了熱淚,他突然覺著,他不是伏在一個人的脊背上,而是伏在一座運動的大山上,伏在一塊穩固的大地上。這大山,這大地,是那樣的忠實可靠,使你能夠無保留地將整個生命託付給它們!它們是無私而大度的,對一切真心幫助它們的人,都是有情有義的。
「工友們,弟兄們,我們的罷工勝利了,德羅克爾公司方面已全部答應了我們的條件!現在,我代表劉家窪煤礦工會聯合會命令你們:從今日此刻起,立即進礦復工!」
一個青年窯工發現了他,迅速從人群中擠出來,將他搭在肩上,背著就走。他胸膛里不斷湧出的鮮血,沿著這位青年窯工的寬厚的脊背,滾落到腳下這塊黑色的土地上……
的確是錯了。由大兵們組成的軍隊,歷來是屬於國家政權的,是為掌握了國家政權的那些人們服務的。軍隊不屬於他們這些芸芸眾生!他們唯有服從命令的權利,唯有吃槍子長記性的權利……有了這許多權利,再要求別的,就有點過分了,不是么?
玉坤也感到一陣恐懼,也想縱身一躍,跳下台去,他知道在台上目標大,容易遭暗算。然而,他不能退,他要挺住!他是大會執行主席,是代表工團簽字的人,他要對眼前的一切負責!這責任再沉重,他也得承擔!他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理由逃避開!
在這同一時刻,又一樁意外的悲劇發生了,工團委員長劉廣福被殺。
鄭將軍覺著他盡到了一個地方軍政長官的崇高責任和偉大義務,真的,他不壓一下子,這些沒頭腦的鄉民、窯工們,也許要付出更多的鮮血,甚至會釀成大規模的暴動哩!鄭將軍認為,他可以以此為理由,向德羅克爾公司、向督軍大人、向段執政要上三、五枚勳章什麼的……
一道命令決定了一場屠殺。
工團邀請的照像師,將這一空前盛況——攝入了鏡頭……
這太不合情理了!鄭將軍忠實執行上面的命令,而他自己的命令下面的人竟不予理睬,日他媽的,就憑這一點,他也有理由使用一下機槍!
民國十四年九月二日早晨,八千紅槍會撲進劉家窪,不就是因為工團代表在復工協議書上read.99csw.com籤了字么?
在這位青年窯工橫衝直撞,擠進糾察隊員設置的警戒線時,伏在肩頭的玉坤說話了,聲音嘶啞,低沉:
年僅二十一歲的共產黨人李玉坤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他是為援助「五卅」滬案,領導反帝工潮,從遙遠的天津到這塊土地上來的。他生前有過思想準備,要為他信仰的主義而獻身。他想,有一天,他會死在帝國主義者的槍口下,會死在執政府的槍口下,會死在其它軍閥、資本家走狗的槍口下,從沒想到會死在紅槍會的槍口下,會死在那些他為之奮鬥的農民兄弟的槍口下。沒想到!從沒想到!
青年窯工這才拉住前面一位窯工的衣襟,將玉坤的話複述了一遍。
當廣場上空升起一團遮天蔽日的煙雲時,紅槍會員們從廣場上撤走了,分頭撲向東、西兩個礦門。各團團長傳達了總老師劉順河的命令:不得亂殺無辜,不得搶掠窯工身邊的財物,違者嚴懲!紅槍會殺進劉家窪,是為了阻止窯工復工,不是為了殺人,這一點,順河早在出發前就向紅槍會各團團長講明白了。包圍了東門廣場,劉順河原準備向窯工喊話的,然而,沒等順河趕到現場,雙方已經接上火了,局面已經無法控制了,這怪不得順河。
「紅槍會的弟兄們,你們不要上當!你們四下看看,是什麼人在指揮你們!你們在向什麼人開槍!工農本是一家人呵!工農團結萬歲!」
玉坤這時才發現自己錯了,對嚴峻的形勢認識不足,對這塊土地的力量認識不足,有點好大喜功,有點自以為是。在很多地方,他是不及劉廣福的,儘管劉廣福是個還沒擺脫農民氣的窯工,沒學過那麼多的革命理論,可他在對形勢的認識、對這塊土地的認識上是清醒的!
子彈「嗖嗖」在耳邊飛,一粒子彈在玉坤褲腿上穿了個洞,一頭栽進身後一條長凳的橫木上,又反彈到台下。
因復工而釀成如此嚴重的工農武裝衝突,亦為德公司方面始料不及。上午九時,紅槍會圍堵礦門時,總理約翰·康德、經理查爾斯已感到形勢不妙,怕危及自身性命,十時零五分,在公司巡捕房印度巡捕的保護下,倉皇逃出公司,抄小道奔赴青泉縣城,下午一時十分抵達縣知事尹文山府第。二時十分,公司留守人員掛來電話,稱雲:騷亂已被軍方平定,旅長鄭大炮要會見公司負責之人,查爾斯氣未喘勻,再度返礦……
台上只剩下了玉坤一人。
在這種歷史時刻到來的時候,也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清醒的認識的,即使是偉大的領袖人物也一樣。當他們以人民的名義,以上帝的名義,或者以集團的名義,甚至以自己的名義,在一個協議,一九*九*藏*書個條約上簽字的時候,他們並沒有意識到他們在「創造」歷史,歷史卻因此而改變了模樣,以至於變得令人啼笑皆非了……
然而,後悔已經晚了。歷史,從來不會給創造歷史的人們一個演習階段,也不會按照任何人的意志重演一回。失敗了,就是失敗了,後來的人會接受教訓,幹得更好一些,如此而已!
也就在這時候,站在廣場最外邊上埂上的窯工們突然發現:他們被包圍了。炮竹、口號聲淹沒了紅槍會員們的腳步聲,四處舞動的紅綠三角旗,掩蓋了紅槍會員手中的紅纓槍。
工團領袖們決定談判。最合適的談判代表是劉廣福,他是靠山窯戶,和西河寨的紅槍會有聯繫。然而,大家四處尋找,卻找不到廣福的影子。無奈,只得推出章秀清作談判代表。
他為廣福沒參加復工儀式感到慶幸,感到欣慰!
玉坤根本沒聽到。他機警地在台上躲閃著,密切注視著會場上那四下涌動的人的潮水,聲嘶力竭地為窯工們指引著突圍的方向,發布著一道道命令:
紅槍會從東、西窯戶鋪湧進劉家窪時,是早晨八點二十分光景。其時,已陸續來到東門廣場的近七千名窯工正在長達丈余的紅色「萬人旗」上簽字。廣場那往日用來唱大戲的露天戲檯子上插滿了紅紅綠綠的彩旗。八時十五分,大會執行主席李玉坤宣布開會,霎時間,數百掛鞭炮齊鳴,驚天動地的歡呼聲象千萬個炸雷同時轟響,簽滿了名字的「萬人旗」在這震耳欲聾的鞭炮、口號聲中,象一條滾動的紅色巨龍,由一雙雙伸過頭頂的手臂傳遞著,飛上了戲檯子。
對峙的雙方均不買賬,紅槍會堅持要以恢復罷工為退兵的先決條件,窯工方面堅持要在紅槍會退出鎮子之後,再撤往礦內。
紅槍會總老師劉順河公開申明:談判必須以立即恢復罷工為先決條件,否則,紅槍會決不接受工團方面派出的任何代表,也不再承認工團有代表一萬一千窯工的資格。劉順河聲稱:如到下午一點,工團方面還不下令恢復罷工,紅槍會將從兩個大門發起總攻擊,因此而引起的一切後果,概由工團領袖們負責。
總老師劉順河和各團團長讓會員們暫緩進攻,紅槍會的「宣傳家」們開始用土話筒喊話,要求窯工們打倒工團,停止復工,重建鄉礦協調部,並在鄉礦協調部的領導下,掀起新的罷工高潮。
但是,這威嚴卻受到了紅槍會和工團兩方面的挑戰。半個小時過去后,紅槍會和工團均沒有執行鄭將軍的命令。
「工友們,衝出去,衝進礦去!南面的工友向西沖!向西,跟上去!跟在糾察隊後面!糾察隊全集中到西邊去,全過去!組成警戒線!」
當站在戲檯子九九藏書上的李玉坤、章秀清等工團領袖們發現這一危險情況時,台下的會場秩序已經大亂。東、西兩邊的紅槍會與窯工們已經開戰了,紅槍會與窯工的接觸線已經分不清楚了……
然而,這火力畢竟太小、太弱,敵不過六旅大兵手中的機關槍。
這猛烈的打擊將對峙的雙方都激怒了,雙方遂即掉轉槍口,向大兵們發起攻勢。紅槍會手頭的百余桿鋼槍和窯工糾察隊手中的幾十桿鋼槍,同時向大兵們開了火。
「日他媽的,老子是軍人!軍人只講究兩個字:服從!老子要服從上面的命令,你們,要服從老子的命令!就這話!日他媽的,老子給你半個小時的考慮時間,半個小時以後,雙方再不服從命令,老子狗臉一翻,就用機關槍跟你們講話!」
鄭大炮鄭將軍用窯工、鄉民的鮮血,證明了自己的威嚴,給了那些滿腦袋高粱花子、滿手煤灰的芸芸眾生們一個實實在在的教訓!
窯工們被迫退進礦內。
人類的歷史,實質上是一部戰爭史,殺戮史,是人類自己釀造出來的一部血淚史。人類血管里流淌的鮮血,不但具有維繫人類生命存在的生理功能,而且具有改變現存世界秩序的物理功能。
趕到會場包圍集會窯工的紅槍會約有四個團,五千人之眾,其餘人馬,已奉總老師劉順河的命令,分頭圍堵東、西兩個礦門,阻止窯工進礦復工。
對地方勢力阻止窯工復工,搗亂會場,玉坤和秀清都是有思想準備的,在此之前,已布置了八百名配有武裝的糾察隊員保衛會場。可是,紅槍會出動了這麼多人馬,來勢這麼兇猛,卻是玉坤和秀清始料不及的。
那窯工二話沒說,點了一下頭,便三擠兩擠不見了蹤影……
秀清的代表資格,紅槍會方面不予承認。
這天夜裡,一個叫劉清倫的老窯工瘋了。他披頭散髮,抓住每一個人,向人家哭訴,說他不知道,不知道……他還講了許多、許多,他講到了六旅的大兵,講到了一個電話。他語無倫次,究竟想說什麼,誰也不知道。後來,幾位有心的窯工將他的話連接在一起,反覆揣摩,猜出了這麼一層意思:紅槍會撲進劉家窪時,這位劉清倫給鎮守使處打了一個電話告急,請六旅派兵保護。他不知道這些大兵們會向窯工們開槍。他錯了。
一顆生命的星停止了最後的運行。
工團領袖們被激怒了,決心武力對抗。
青年窯工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也沒有停下腳步,依然在人群中拚命擠著。
中午時分,紅槍會和復工窯工在公司兩個大門口展開了第二輪會戰。這時,窯工們已不再是手無寸鐵,他們已被棍棒、鐵銑、煤鎬、礦斧、大刀武裝起來,肩並肩,人挨人,在大門口組成了一道道血https://read•99csw.com肉的牆壁,阻止紅槍會進礦。
他痛苦地想:假如他不死,假如他能在這場災難中活下去,他將要重寫這篇文章,不談經驗,只談教訓,只談對這塊苦難而固執的土地的認識!怎麼形容這塊土地呢?它應該是這個樣子的……應該是……
思維到這裏戛然中止。
秀清在台下喊:「老李,危險!快下來!」
日他媽的,這有什麼錯呢?!這很好!這很好嘛!
這時,戲檯子周圍幾十米已空無一人。
一天之內,劉家窪發生了天翻地覆般的變化,早晨那飄蕩在空氣中的喜悅,已完全被屍體和鮮血取代了。夕陽跌進了夜的深淵,劉家窪哭號聲四起,彷彿成了一個鬼蜮世界。
鄭將軍怒不可遏,一刀劈翻了興隆酒館雅座間的酒桌,大聲發布了命令:
鮮血決定歷史。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玉坤還在掛記著他為《勞動》周報寫的文章,這文章他已在昨日深夜全部完成了,現在就在他被鮮血浸透了的褲子口袋裡。他原想把這篇文章在大會上念一下的,可是……
子彈已射到了戲檯子上,玉坤身邊的一位工團領袖被擊中大腿,應聲倒下。許多人上前攙扶,又被迎面射來的兇猛而密集的鐵砂打傷了。台上的人不敢再遲疑,紛紛跳下台去。受傷的人也被架走了。
「好兄弟,放下我!找……找章秀清……讓他出面談……談判!我……我求你啦……」
一片片人群倒卧下來,一個個赤|裸的胸膛里噴射出鮮紅的熱血,一聲聲亡命的嘶喊裂人心肺……
五年前,正是這些農民弟兄抬著土炮、扛著鋼槍,和廣大窯工並肩戰鬥,打垮過一個興華公司;今日,又是這些農民弟兄,在他們的領袖人物的指揮下,向自己的同盟軍下手了。這並不奇怪,交戰雙方都是在為自己所屬集團的利益戰鬥,攫取利益是戰鬥的直接目的,戰鬥僅僅是手段。
為了儘可能減少流血衝突,玉坤和戲檯子上的幾位工團領袖緊急磋商了幾句之後,斷然做出決定:立即停止開會,分頭帶領到會窯工衝出會場,進礦復工。玉坤清楚地知道,不採取這樣的措施,任事態自然發展下去,局面將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到會的幾千窯工大部分手無寸鐵,決不是紅槍會的對手,眼前虧是不能吃的!
工團又將一名靠山窯戶代表推了出來。
鄭大炮火了,在興隆酒館的雅座,向手下的兩名團長發布了命令,命他們將雙方的首領請來。順河、秀清被請到了酒館。鄭大炮將自己發明的「人臉、狗臉」理論講述了一遍,而後,揮舞著指揮刀大叫道:
紅槍會也被迫在劉順河的指揮下,陸續撤出了劉家窪鎮。
「放……放下我,快……快想法和……和紅槍會首領接觸,談……談判!」九-九-藏-書
這時,紅槍會的包圍圈也越縮越小了,東、北兩面的紅槍會員已接近了會場中心,被圍在會場內的窯工只有大約三分之一了。
就在這時,青泉鎮守使六旅旅長鄭大炮,得知工農衝突消息,親率兩個團的人馬,由縣城火速趕到了劉家窪。
玉坤不再怠慢,手執白鐵皮捲成的喇叭筒,對著台下的人群,大聲道:
他繼續對著話筒喊:
…………
東門廣場的混亂局面持續了三個多小時。在這三個多小時中,集會窯工吃了大虧,幾百人受傷,十餘人死亡,一個新的慘案釀成了。慘案的釀造者是紅槍會的農民弟兄。
「日他媽的,開槍!用機槍掃!把窯工們打進礦!把紅槍會打出鎮子!日他媽的,要造反了!」
玉坤知道,不能再在戲檯子上呆下去了,他將零亂不堪的會場打量了一番,縱身一跳,準備隱退。不料,就在他躍身下台的一瞬間,一粒子彈擊中了他的前胸,他從台上栽到了台下。
然而,這並不等於說所有流血的人,都創造了歷史,都決定了歷史,都應該被後人們永遠記住,並載入史冊里。不,不是這麼回事。歷史將只承認領袖們——順應它,或反對它的那些領袖們。因為,是他們決定了每一個關鍵的歷史時刻。
東、西礦門口,又拋下五、六十具鮮血淋淋的屍體。
鄭大炮鄭將軍決不願介入工農糾紛,也決不願偏袒任何一方,他帶兵到劉家窪來,完全是為了盡保境安民之責。作為地方最高軍政長官,地面上發生這麼大規模的騷亂,他是要負嚴重責任的。自然,鄭大炮對紅槍會沒有好感,也極希望窯工們能和平復工,早日結束這種令人憂心的局面。他願意稍微偏著窯工一些,可他在行動上卻不能表現出來,他是軍人,是調解糾紛的中間人,要公正、中庸才對哩!
佔領了兩個礦門附近制高點的六旅的大兵們,忠實執行了鄭將軍的命令,先是向紅槍會,繼而,又向窯工們開槍了。風暴般的槍彈,從一個個屋脊上、門樓上,從許許多多的制高點傾瀉下來,象鋪天蓋地的蝗蟲,噝噝鳴叫著,在密集的人群中橫衝直撞。
紅槍會控制廣場以後,整個廣場的景象是慘不忍睹的:那煤矸渣鋪就的凹凸不平的黑色土地上,到處都是三角彩旗,踩掉的鞋子、破紙頭、碎布片,到處都是鮮血和呻|吟。十余具屍體混雜在受傷的人群中還沒被識別出來,躺在地上號叫、掙扎的人們,還沒從驚恐之中醒來,紅槍會員已在戲檯子上放了一把大火。
鄭將軍覺著自己正直而有威嚴。
十幾分鐘后,八百余名糾察隊員終於在玉坤的指揮下,控制住了局面,組成了兩道鋼鐵般的防線,護衛著許多手無寸鐵的窯工衝出了包圍圈。四處亂涌的潮水有了流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