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崛起的群山 第十章

崛起的群山

第十章

決不能把責任推給別人!章秀清是外來窯戶,和本地鄉民原本就有矛盾,搞得不好,會釀成新的悲劇。更不能推給李玉坤,人家是個城裡的洋先生,是為了幫助廣大窯工謀福利,千里迢迢來到劉家窪的。劉廣福,你身為委員長,就得擔起委員長的責任!
「揍!給我揍這個婊子養的!今天這一切後果,都得由這個婊子養的負責!揍!往死里揍!」
「操你祖宗!你們想幹什麼?!」
可他記不起這個名字了。
然而,這危險性廣福卻沒有料到,他急於了解鎮子里的情況,非但沒有躲避,反而迎上去,扯住幾個熟識的同寨鄉親問長問短。當他從鄉親們的口中了解到,紅槍會和罷工窯工進行了一場血戰,又遭到了六旅大兵的彈壓,竟氣得破口大罵:
就在廣福失去理智發火罵人的時候,幾個被六旅的機槍掃紅了眼的紅槍會小頭目已撲到面前,不由分說,將廣福的兩隻胳膊扭住,用麻繩捆了起來。
廣福痛苦地呻|吟著,大叫著:「我要見你們的總老師!我要……哎喲!我要劉順河來講話!我有話要說……哎喲!」
這時,已是正午時分了。
廣福在這猛烈的、正義的打擊之下,漸漸失去了支持的力量,他感到一陣陣劇烈的、難以忍受的疼痛。他原要做個硬漢子的,原不願呻|吟,不願求饒,不願號叫的,可這來自四面八方的打擊,終於使他支持不住了,他的皮肉開始破裂,開始流血,他叫喚起來,嗓門粗野得嚇人,象一條掉進了陷阱里的受了傷的野獸,幾乎失去了人的腔調。
一句話沒說完,廣福支持不住了,仰面朝天跌倒在地上,滿是血水的身體劇烈地抽顫起來,臉上的五官扭變了形……身旁一位劉姓的紅槍會員不忍看著他這樣痛苦掙扎,又在他胸膛上扎了兩槍。
疼痛的感覺已經喪失了,身體好像已經不屬於他自己,這身體彷彿正在變成一塊石頭,一堆黃土,漸漸地和土地融合在一起。死亡的恐懼已經喪失九_九_藏_書了,喪失得很快,就如同一瓢水潑到乾枯的土地上,轉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樣。
「你不是有話說么?快說!」
廣福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說他曾經極力反對單方面復工?說工團的其它人應該對流血慘案負責?說自己是無辜的?把一切都推到別人頭上?這不是一個英雄好漢的作為!更不是一個工團委員長的作為!人,不能這麼軟弱,這麼卑鄙!
廣福堅定地道:「是我!我是委員長,我同意了工團的決議。」
「我還有話要說。你們知道,我劉廣福也是西河寨人,是西河寨的泉水,西河寨的土地將我養大的,我決不會有意背叛西河寨的父老鄉親……」
《中國實業年鑒》民國二十五年版,第三編,礦業類,第二百三十四頁:「……以十四年『五卅』為界限,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走進了飛躍發展的黃金時代,中國公司所產之煤暢銷長江流域各大城市,並躋入強大的北方市場。十六年三月,出口于日本、東南亞。是年,公司開始盈利;十七年,償還了創辦時所欠之三分之一債務;十八年,還清了所有債務。至二十年,債權銀行退出董事會。二十一年,章達人翁創辦了大北電廠;二十二年,創辦民生鐵廠;二十三年,投資鐵路,在津浦路局取得最惠之待遇。二十四年,德羅克爾公司在劉家窪煤礦重新恢復生產時,這塊煤炭資源無比豐厚的土地,已被章翁改變得面目全非了……」
「想讓你給我們紅槍會的弟兄抵命!」一個胳膊上吃了一槍的瘦子大叫道。
「你……你們不該……不該……」
《每日新報》民國十五年一月八日第二版載:「德羅克爾煤礦股份有限公司駐劉礦經理查爾斯先生,昨日離華回國,行前,親赴一工團領袖之墓前,行中國之叩拜大禮。據悉,該工團領袖原系查氏之私廚。」
「甭講這些廢話!還有別的沒有?」瘦子用紅纓槍的槍頭子抵著廣福的胸脯道。read.99csw.com
瘦子兜頭給了劉廣福一拳,直打得廣福眼前一陣金花亂現,踉蹌了幾步,差點兒栽倒在地。
「那,你是罪有應得!」
又一槍扎在廣福肚臍下面。
廣福覺著瘦子的臉很熟,只是叫不出名字,廣福真希望能記起他的名字,親親熱熱地喊他一聲「兄弟」。這時候,記起一個不值得記住的名字,往往會使事情產生意想不到的變化。
廣福已嘗到了死的滋味。死亡並不可怕。他不再害怕,他只是後悔。作為工會委員長,他應該死在劉家窪鬥爭的戰場上,應死在旗鼓相當的對手手裡,最不濟也得象劉二孩一樣,死在雙方的拼搏、廝殺之中。他決不應該死在這幫鄉民百姓手裡,這未免有點不合情理。尤其令他遺憾的是:他在臨死前,竟連見一見劉順河的權利都沒有了,他從來沒有想到,他會這樣不明不白的死!
「剛才那一槍,是我替我死去的二哥扎的,這一槍,是老子我自己的!」
「既然如此,那我們問你:窯工復工是誰決定的?」一個紅槍會小頭目問。
廣福這時委實是急糊塗了,氣糊塗了,他以為自己還是一個可以指揮一切的工團領袖,是劉順河的遠房五叔。
他們也打累了。
這塊土地造就的第一位工團領袖,就這樣被殺死了,他的罪名是「背叛」,然而,他沒有背叛,他死得無愧。殺他的人也是無愧的,他們付出了鮮血,付出了生命,理應用另外一些人的鮮血和生命作抵償。
劉順河不在眼前,他在哪裡,誰也不知道,廣福的生命已註定要葬送在這些沒有頭腦的鄉間草民手裡了。
然而,在這時候,廣福的神智還是清醒的,他明白了自己的危險處境,知道反抗、掙扎已失去了作用,唯一的希望只能是儘快見到總老師劉順河。在這個時候,只有劉順河能夠救他。
《快報》民國十五年一月十七日第一版載:「德公司所屬之劉家窪煤礦,今日起關閉,該公司之萬余礦工集體失業,read•99csw•com劉鎮工團通電全國工界,呼籲援救……」
為履行公道的原則,他們決定給罪人以說話的權利。
廣福的身體最後向上挺了一下,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死時,他那兩隻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是大睜著的,那眼瞳里永遠地疊映著紅纓槍的槍穗,和矸子山雄偉的身影。
不管這塊土地承認不承認,它崛起了,——這千萬雙窯工的雙手挖出來的山!這凝聚著血汗與力量的山!這冷峻而莊嚴的山!
廣福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樣的待遇。五十二天的委員長當下來,他已有了相當的尊嚴和威風,這尊嚴與威風是小小的麻繩捆不住的。
這些鄉間草民們卻決不承認自己的頭腦存在那麼一點問題,他們決定,要讓面前這位愧對父老鄉親,愧對劉氏家族,愧對這塊土地的罪人死個明白。他們要以家族的名義,以土地的名義,以正義的名義,對他進行公道的審判。
嗣後,地方報刊、北方各大報及英國報紙,又陸續報道了一些與「七·七」工潮有關的人和事,茲摘要如下:
矸子山,原不是山,它是埋藏在深深地層下的古老的土與石,是億萬年前的大地!是被滄海桑田之變強壓進地層深處的大地!是記載著警華的亘古文明的大地!光緒初年,楊老大打水井,七尺見煤,掏出了這塊古老而破敗的土地上的第一堆矸石,人們把它叫做矸子堆,一時間,小小的矸子堆遍布四鄉八寨。民國初年,振亞辦起了千人大礦,矸子堆變成了矸子丘。今日,矸子丘合乎情理的變成了矸子山,它已具有了山的氣魄和尊嚴!因為,將它從地層下開採出來的人,已不是一個楊老大,而是千萬名楊老大!千萬名楊老大使它從地層之下奮然崛起了。它的崛起,意味著這塊土地將日漸淪落,意味著這塊土地的面貌將日益更新,意味著一個世界的秩序要重新安排!
話音剛落,瘦子已將鋒利的槍頭子猛然扎入了廣福赤|裸的、寬厚的胸膛,槍頭子攪動了一圈之後,拔read•99csw•com了下來,泉眼似的鮮血噴湧出來,眨眼間染紅了廣福的肚皮和腰間的布帶。
廣福飛起一腳,踢倒了面前的一名紅槍會員,大罵不止:
「你這個委員長是幹什麼吃的?你同意了沒有?」
廣福費力地咽了口唾沫,談起了別的:
《工人周刊》民國十五年「五一」專刊發表署名「黑石」的文章,盛讚劉家窪「七·七」工潮,謂曰:「窯工乃產業工人之中堅,國民革命之基石,特別具有戰鬥之精神,獻身之熱情……」
《時報》民國十五年二月二十八日第四版社會新聞欄載:「中煤公司總理章某,昨日在滬提起離婚財產訴訟,據知情者透露:章某一舉拋棄二位前妻,系受身邊之一女秘書黃氏要挾所致。章並無意於該女,然該女為某財閥之甥女,其舅父掌握著中煤公司百分之三十五之股份……輿論紛雲:章某為發財似可食糞,為富不仁可見一斑也……」
「操他奶奶!咋能這樣干!咋能這樣干哩?!劉順河呢?」
生命,原來竟那麼值得眷戀呵!
「鄉親們,弟兄們,我們原本是一家人,都姓一個窮字,不應該受那些有錢人的挑撥、唆使,自相殘殺!我劉廣福也是農民出身,殺死我,你們會後悔的!……」
「廣福五叔,劉順河正要找你算賬哩!快藏起來吧!碰上他們就麻煩了。」
倒是一個好心的紅槍會員提醒了他:
已經晚了。
「是工團。」
廣福踉蹌了一下,還是站住了。
他作為一種抵償,倒在劉家窪煤礦的老矸子山下。巍巍矸子山親眼目睹了這一切!
頂著烈日走了兩個多小時,下午二時三十分左右,廣福再次翻越老矸子山,眼見著就要進鎮的時候,和匆匆退出的紅槍會二團不期而遇了。
「滾你娘的蛋吧!」
鑒於地方的激烈反對,德公司被迫將復工問題擱置一旁,和地方代表進行談判。談判歷時四月,未獲成功,總董雷斯特·德羅克爾始知在華辦礦艱難,決定撤退。其時,德公司已決意開發英國南部煤田,read.99csw.com旋於十五年一月,撤離大部在華之英籍職員,劉家窪煤礦宣告關閉。
廣福掙扎著站起來,腳下的鞋子早已不知去向,他用兩隻赤|裸的腳板,牢牢踏定大地,辨認了一下自己所處的方向。他發現自己正站在老矸子山腳下,腳板底下踩住的不是灰黃的泥土,而是黑褐色的矸石渣,他站在礦區與鄉村的交叉口上。這便有了新的希望:這裏距礦區很近,只要窯工們發現了他,一定會趕過來救他的,他相信。他不願死,不願這樣窩窩囊囊地死,他要活,要活下去!
《泰晤士晨報》一九二六年四月三日第三版載:「德羅克爾先生對報界發表談話,聲明:該公司在中國北方劉家窪之礦權並未放棄,公司將在適當的時候重新恢復生產。當地商會並地方人民擅開小窯,均屬非法……」
這是極其危險的相遇。
鎮上的一切,做為劉家窪工會聯合會委員長的劉廣福卻不知道。八千紅槍會從散布在這塊土地上各個村寨向劉家窪鎮進發的時候,劉廣福正翻過劉家窪煤礦的老矸子山,抄近道往西河寨趕。廣福料定紅槍會會採取武裝行動,試圖先行一步,設法阻攔。不料,進寨之後,才發現已經晚了。廣福震驚之餘,急忙返礦。
廣福任憑鮮血順著身子向下流,依然牢牢站在大地上沒有倒下。
「叫你們的總老師劉順河來見我!」
瘦子飛起最後一腳,將廣福踢倒在地,一邊用破爛的沾著血跡的衣襟揩著臉上的汗,一邊氣喘喘地道:「婊子養的,有什麼話就說吧!總老師忙著呢,沒工夫見你!」
許多人在這瘋狂的號召下動了手,紛紛用他們強有力的黑紅的臂膀,用他們那握慣了鋤把子、鐮刀把子的粗大手掌,用那穿著草鞋的腳,向廣福身體的各個部位同時發起了攻擊。彷彿他們不是在毆打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在攻擊一段沒有生命的枯樹榦。他們沒有對這條生命負責的義務,因為,支配這條生命的人,先背叛了他們,沒對他們負起應有的責任,他們是正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