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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嚴的毀滅 第一章

莊嚴的毀滅

民國二十七年三月,台兒庄之戰爆發在即。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奉中國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中正之令,抵達徐州,主持戰事。
其時,日方對蔣的誘降已告失敗,一月十六日近衛內閣發表「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的政府聲明。侵華日軍旋即調整軍事部署,取大舉進攻之態勢:華北方面,寺內壽一統率的三個軍團,集中主力于魯南,意欲與南京北上的日軍南北夾擊,攻取徐州,打通津浦線;並進而擊破我在隴海線兩側的集團軍,再與華中戰區暉松井石根部南北並進,會攻武漢。
三月二十三日晨,日軍坂垣師團之一部,與我孫連仲部之三十一師,在台兒庄前接觸交火,拉開了會戰序幕。
是日,國民黨政府財政部、軍政部、實業部、資源委員會聯合管轄下的廠礦遷移監督委員會特派專員李雄飛由漢口抵達徐州,會見戰區內最大的煤礦公司——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章達人,商談公司撤退事宜。
次日,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高級職員聚集在公司所在地西嚴鎮,緊急磋商應變措施……

第一章

「不!我擔心的倒是窯工,被遣散的九千窯工……」
這時候,公司圍牆外面斷斷續續傳來一陣陣鑼鼓聲和口號聲。章達人走到窗前一看,見到不少迎風飄動的旗幟,猛然想起一樁大事:西嚴鎮各界民眾定於今天下午召開抗日救亡總動員大會。請帖三天前就送到了,他是說好要去參加的,忙亂之中竟然忘了!
章達人看看腕子上的金錶,用茶杯在桌子上頓了一下,不容反駁地道:「不要扯遠了,主義、領袖,以後再談!今天只討論公司應變事宜!」
「那麼,我們可以不撤!我們賴以紮根的就是腳下這塊富有的土地,這塊土地下埋藏著豐富的煤炭資源,有無限煤田之稱,煤質之好,是舉世公認的!二十一年末,世界產煤國在巴黎舉行賽煤大會,我公司出產的西嚴煤名列前茅,被譽為固體汽油,從此名聲大震,遠銷于日本、東南亞各國。西嚴煤是我們手中的一張王牌!」
民國十四年的「五卅」,對章達人來說,是個了不起的轉折,章達人在這場反帝運動中,充分顯示了自己的豁達大度和驚人的應變能力,居然膽大心細,腳履薄冰肩負著一個公司的幾百萬產業,逃出了動亂。
這萬象更新的春天!
「說吧。」
這不算髮國難財,章達人這樣做壓根還是為了公司的生存,為了日後的振興。他覺著窯工們應該懂得這一點,應該協助公司渡過難關么!
已近中午,會議還沒有要散的意思。寬敞明亮的會議廳里,瀰漫著香煙、雪茄燃燒的煙霧,濃一陣,淡一陣,東一團,西一團,在二十余個形狀大小不同的腦袋上方飄浮。落地大窗的窗帘全拉開了,暖暖的三月的陽光,幾乎壟斷了大半個會議廳。迎著陽光的幾位官員眼睛半眯,很有點要打盹的奢望,然而,側目窺視一下章總經理的臉色,便自覺打消了這一念頭。在這種場合,這種時候打瞌睡,無疑是對章總經理的不忠,對公司的背叛,是不能容忍的,他們知道。
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十八年的短暫歷史,他個人五十余年的奮鬥經驗,還沒有給他提供戰勝這一對手,消除這一危機的辦法和途徑。
章達人一怔,不禁打了一個冷顫。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沒必要說。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不該發生的,自然不會發生。他沒必要為一個已經決定了的事情多費口舌,顯出自己的怯弱。窯工不群起鬧事,他就憑空節省了二十余萬,這是一個不小的數目。如若鬧個不休,這二十余萬發掉,他也沒損失什麼。
「在座諸位和公司職員一律留用,原薪照發,章某就是對外借貸,也決不虧待大家!」
雪鐵龍馳過破碎泥濘的一段道路,進入了平坦大道。車速在不知不覺中加快了,令人煩躁的嘶嘶聲重又響了起來,在沉寂的氣氛中顯得那麼清晰、真切。
章達人深深點了點頭,明確了他對趙民權意見的讚許。他點燃了一支雪茄,慢慢抽著,兩道濃黑的眉毛湊到了一起,深陷在眼眶裡的深暗的眼睛放射出一種斗獅般的凶光,彷彿隨時準備撲向面前的對手,給它一頓扎紮實實的教訓。
趙民權起身贊道:「好!人傑兄,講下去!」
他威嚴地掃視著眾人,將紛雜的思緒強行排出腦外,用兩根骨節暴突的手指敲擊著桌面,繼續傾聽與會者用語言形式表現出來的支離破碎的思想,他要佔有它,消化它。
章達人不願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揚了揚手,做了一個人們見慣了的手勢,結束了這個長達五個多小時的會議。
趙民權苦笑著搖搖頭:「達翁,恐怕不行吧?共黨的窯工代表章秀清已再三交涉,要求一次付清全薪。值此多事之秋,我們還要慎而再慎呵!」
然而,抗戰前途何在?台戰勝負如何?章達人吃不準,他決不盲目相信奇迹,但卻真誠地希望蔣委員長能在五戰區,在徐州為四萬萬五千萬中國人民創造一個奇迹。
中國實業家太虛弱,相當一部分患有嚴重的軟骨病,無法適應急劇變化的政治風雨。適者生存,是自然界不可逆轉的法則,也是人類社會不可逆轉的法則,不能適應,只有滅亡,沒有第三條道路;現實是冷峻的,殘酷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它是一劑苦口良藥,刺|激著實業界的後來者們堅強起來,壯健起來,跌倒了——只要沒送掉性命,爬起來再干!跌倒的是一個人,得到教訓的是一群人。中國的民族工業正是在一場又一場政治風雨中跌跌爬爬,由命運不測的孩提時代,走進了充滿幻夢的青年時代……她的歷史,既是一個缺乏母愛的苦兒的歷史,又是一個艱難奮鬥者不斷成熟九九藏書的歷史。
一顆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誰再談?除了請霍夫曼、德羅克爾之類的第三國人代管公司,誰還有更好的主意?」
從那時候起,章達人真正明白了搞政治與辦實業的關係,開始和政界人物頻頻交往,千方百計吸收政界資金,甚至對若干政界紅人奉送乾股。正基於此,他的事業才多次在絕處逢生,不斷發展。
章達人不懂戰爭,但卻吃夠了戰爭的苦頭。庚子年,八國聯軍殺進北京時,他才十多歲,腦後拖著一根拇指粗細的齊腰的辮子,不成熟的腦袋裡已產生了點「思想」。那工夫,家鄉鬧「拳亂」,他隨姑母住在北京,看到了一些血肉模糊的場面,把戰爭簡單地理解為殺人與被殺。他覺著中國人不應該被殺。然而,中國人為什麼被殺?皇上為什麼這麼怕洋人?他不明白。民國以後,時局更加動蕩不安,戰亂連綿,他由少年而青年,而壯年,「思想」也不斷地豐富,最終納入了實業救國,強盛國力的軌道。
這時,滿臉堆笑的趙民權站了起來:「達翁,兄弟還有幾句話要講。」
呷了口濃茶,章達人激昂慷慨起來:
章達人輕輕哼了一聲,眼光中帶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蔑視。事實又一次證明,他章達人比在座的這幫酒囊飯袋要高明得多,偉大得多,傑出得多。他總想充分發揮他們的聰明才智,可他們竟沒有多少聰明才智可供發揮,這實在是國家的不幸,民族的不幸,也是他章達人的不幸!
然而,蘆溝橋一聲炮響,章達人措手不及丟掉了剛剛建成的大北電廠;韓復榘棄守濟南,濟南郊外的鐵廠淪入敵手;驚魂未定,上海、南京又相繼淪陷,剛剛吃進的輪船公司也撤往漢口。途中,僅有的三隻好船被征做軍用,一隻被炸沉,兩隻歸漢后也彈傷累累不能使用。
這幽靈就是戰爭。
然而,他不服輸。他要振作精神,竭盡全力保住西嚴礦業,以求在這動亂不安的歲月里,牢牢攥住他最初的、也是最後的本錢,拚命一搏。
車窗外雨霧蒙蒙,一片模模糊糊的色彩。路旁景物刷刷閃過去,呼呼撲上來,使他心煩意亂。玻璃窗上的水珠,一個個越聚越大,掛不住了,緩緩流動下來,象麗人的清淚。車夫老趙彎駝的脊背一動不動,彷彿一堵無生命的牆。身邊趙民權也默默不語,臉上永不凋零的一團笑也下落不明。一切都顯得死氣沉沉,彷彿這輛雪鐵龍不是載負著主人回歸西嚴礦區,而是在某種幽靈的驅使下奔赴墳場。
這令人詛咒的民國二十六年!
傍晚時分,雪鐵龍馳進了西嚴鎮。
「談談日本人的問題。兄弟受總經理章公全權委託,曾親赴日本三次,和日本人早有較量。眾所周知,日本昭和制鐵所,東京瓦斯會社,八幡制鐵株式會社,廣島瓦斯電軌株式會社,都是我公司在海外主要客戶。二十年春,兄弟三次赴日,還曾面見日本天皇代表武藤先生。武氏手書『中日親善,共存共榮』八字條幅贈予我中國公司。因此,退一萬步說,我公司淪入敵手,日本軍方也斷然不會將我們逼入絕境。日人是人,而非獸,雖氣量狹小,總不至於把在座諸位一口吞到肚裏去吧?哈哈哈……」
今天這位實業界的巨人,正是過去那個章達人和這塊土地結合的產物。只有這塊土地能夠造就章達人,也只有章達人能夠駕馭這塊土地。別人就不行,想當年,秦振宇在這塊土地上創建興華時,是何等的不可一世,然而,曾幾何時,一場械鬥,幾門土炮,竟將興華打得七零八落,煙消雲散。
「哦?」章達人笑笑,「會是什麼事?」
趙民權突然說話了:「達翁,我有個不祥的預感,總覺著這幾天要發生點什麼事。」
並非每個人都能這樣做,也並非每個人都能獲得成功。這需要豁達大度的胸懷,高瞻遠矚的眼光,運籌帷幄的智慧,和落落大方的氣度。章達人具備了這一切。需要解囊時,他十分慷慨,而且能把這慷慨表現得富有感情,彷彿慈祥的父親在發落出嫁的愛女,而不是有錢的肉頭財主在打發討飯的乞丐。他不吝嗇感情。感情和金錢一樣,用得恰到好處,也具有金錢的效力;況且,感情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可以不斷生長、再造。他是感情的富翁。與此同時,章達人又不顯示自己的軟弱,不讓人們把他想象成笨拙的肥肉。腳下這塊土地告訴他,塑造一個巨人的形象,不但需要仁慈,也需要兇殘。象獅子一般撲過去,撕碎你的對手,血淋淋的把它吞到你肚裏去,使所有蠢蠢欲動者拜倒在你腳下,使他們一想到血淋淋的同夥,就不寒而慄,再也不敢有非分之九_九_藏_書想。
「兄弟我認為,唵,公司大可不撤!中央抗日決心已定,唵,國軍會戰必勝!小日本沒啥了不起……唵,這個……這個……我公司乃為大企業,這個……唵,要堅信黨國,堅信一個主義,一個領袖,一個……」
耳邊嗡嗡嚶嚶的響,趙民權還在講,不時地有人插話,可講的什麼,章達人已漸漸聽不清了,聽不見了。他把沉重的腦袋靠在椅背上,兩隻眼睛停留在奶色天花板上。他的心已飛出了這間煙霧繚繞的會議廳,馳進了屬於他的那個宏大的世界。他不能不承認,他的世界處在危亡關頭。他知道自己肩上的重量,他除了要對自己一生的事業負責之外,還要對董事會負責,對債權銀行負責,對一個民族的尊嚴負責。
這充滿生機的春天!
章達人如魚得水,象一棵葉茂根深的大樹,牢牢屹立在這塊土地上,根須伸向四面八方,聲勢日漸顯赫,甚至能干預地方政治,決定周圍縣府官員的去留。
一輛八成新的雪鐵龍牌轎車馳出紛亂不安的徐州城區,賓士在綠色的曠野上。正下雨,初春時節常有的那種毛毛細雨。雲霧將天空壓得很低,使人不由的感到一陣陣憂鬱;車輪碾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發出輕微而均勻的「嘶嘶」聲,使那惱人的憂鬱帶上了音響的效果,愈發顯得真實可感,彷彿一伸手便能抓住一把憂鬱似的。
章達人臉色鐵青,兩隻鷹一般的眼睛牢牢盯住劉人傑的面孔,眼光冷嗖嗖的。
劉人傑喝了口水,暗中看了章達人一眼,見章達人灰暗的眼裡閃出了一些光彩,知道已中其下懷,不免有些得意,竟有點放肆了:
章達人是應該做總統的,而竟未做,這是民國的不幸,也是國民的不幸。然而,他創辦了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做了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則是公司臣民不幸之中的萬幸了。現在,章總經理正端莊沉穩地坐在鋪著綠絲絨桌布的會議桌上首,凝視著長桌兩旁的公司大小官員。章總經理的臉色,和懸在牆上的蔣委員長的臉色一樣,肌肉緊繃,目光威嚴,沒有一絲笑意,使你不能不肅然起敬,不能不產生一種小人物慣有的卑微心理。使你不敢大聲說話,甚至不敢大口喘氣。章總經理就有這麼個氣派。
心腸不能軟。如果需要,就要勇於卸磨殺驢。大土匪孫美瑤劫持藍鋼快車后,大勢去矣。政府欲將其誘殺,章達人便參与了此事,被殺地點就在公司的宴會廳里。
章達人微微點了下頭,凸凸的禿衰的腦門在陽光下閃著一個耀眼的光斑。這頭點的模稜兩可,說不清是讚賞趙民權的主意,還是僅僅肯定霍夫曼和趙民權有來往的事實。
月初,他從漢口抵達西嚴鎮,親自整頓礦務,布置收縮,千方百計打通各路關節,將積壓在礦場的幾十萬噸存煤搶運出去。不料,台戰突然爆發,鐵路忙於軍運,存煤只運出一半,其餘的便只好聽天由命了。遷往內地,他也不是沒考慮過,只是內地沒有他落腳紮根之地,且捨不得丟棄腳下這塊富饒的煤田,因而,遲遲未下決心。日前,李雄飛抵徐,一方面代表國府敦促他撤退、炸礦,一方面又代表湘川的官僚利益,提出合辦湘川公司。合辦他沒有意見,只是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人事權、經營權由湘川方面掌握的條件,他不能接受!李雄飛又無意讓步,顯然是趁中國公司危難之際,落井下石。
章達人震驚之餘,奮而抗爭,遂在《大公報》發表致蔣介石總司令的公開電,要求蔣執行中國國民黨對內五項宣言中有關保護實業的條文。並進而發起實業界人士聯名請願,以銘其志。其時,上海銀行工會、上海總工會、上海商會、全國礦業聯合會,均公開致電蔣介石,認為:「沒收中國產業無法律根據……」
趙主席木樁似的立在章達人身旁,微微向前凸起的肚皮壓迫著桌沿,期待的眼睛環顧著一張張憂鬱的面孔,小肉柱般的手指輕輕在桌上擊著鼓點,挺自然地做出一副輕鬆模樣。
「當然,這樣說,決不意味著要資敵當漢奸。我中華民國,乃世界強國,斷然不會容忍小日本的侵略。我們既不能遷往內地被湘川吃掉,也不能毫無準備被日本人佔領。為防不測,我們可出面和鄰近我公司的劉家窪英國德羅克爾公司聯繫,在徐州淪陷后,由英人代為管理。」
章達人向劉人傑投去一瞥讚許的目光,懇切地對趙民權道:「對廣大窯工,我們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國難當頭么,公司和個人都要蒙受一些損失的。告訴他們,發放半薪,公司已經做了最大努力,章某相信他們能體諒公司的難處的。」
章達人章總經理現在真正體會https://read.99csw.com到了憂鬱的滋味。
劉人傑感到氣氛不對,不得不向後退縮,臉上的得意之色撤了下來,口吻也變了:
儘管是預料之中的事,章達人的這一決定,特別是人員遣散,還是給與會者造成了一定的震動。
廢話!這類腦袋一概地不出產思想。
他就勢點著了煙。
劉人傑咧著大嘴笑了起來。
殊不料,北伐軍攻佔徐州后,即向中國公司開刀。蔣總司令頒發二五庫券,籌集軍費,命令公司購買。章達人忍痛認購五十萬元,後轉手拋入證券市場,得洋四十萬,僅此一項,就損失了十萬。他原指望以實際行動擁蔣,會得到北伐軍的保護,又不料,蔣總司令突然想起他老子做過大清的候補道台,竟聲稱。「中國公司系封建餘孽之產業,且資助軍閥抗拒北伐,應予沒收。」公然登報將公司產業招標出賣。
錢鈞冷冷一笑:「這是一廂情願。」
「今日,公司又一次面臨存亡關頭,章某殷盼諸位再次和公司通力合作,同舟共濟,以求渡過難關,再圖中興。」
章達人長長嘆了口氣,緩緩搖了搖碩大的腦袋,將車窗的玻璃搖下了半截,取出一支粗長的雪茄噙在發乾的嘴唇上,正欲點火,身邊趙民權已將點著的火送到了面前。
說畢,錢鈞掏出潔白的真絲手帕,在腦門鼻尖上按了按,匆忙看了章達人一眼,試圖在總經理的國字臉上看出點反應。然而,他失望了,沒有,那張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既沒有讚賞,也沒有厭惡。
章達人挺著筆直的胸脯,緩緩站了起來,用凝重、渾厚的聲音宣佈道:「會先開到這裏。公司原則上不和湘川合併,撤往內地一帶,也暫緩考慮,公司日後的去向待章某和董事會諸公磋商后再定。但,鑒於目前形勢,礦區內的生產應立即停止;二十四家包工大櫃及下屬之九千窯工應予遣散;機廠和電廠的里工,除少量留下維護礦井、機器外,也一律遣散!」
現在是行動的時候了,去年的悲劇決不能在今春重演,西嚴礦區也決不能重蹈大北電廠的復轍!猶豫、彷徨,這是決策者的大忌!
趙民權帶頭鼓起掌來。會議廳響起一陣七零八落的掌聲。
章達人想了一下,微笑道:「公司固然困難,但要對得起廣大窯工,賴著不發工薪是有損公司信譽的,煤賣不出去,錢要發,發一半吧,一次發清!」
章達人不動聲色地問:「你的意思是——」
遙遠的天際隱隱約約傳來轟隆隆的聲音,不知是早春的雷,還是交戰的炮……
銷售處處長劉人傑站了起來:「我不同意錢老兄的看法。我公司內遷併入湘川公司,無疑是自尋滅亡,最終被那幫黨老爺吃掉!李雄飛是個老奸巨猾的傢伙,一方面以國府代表資格自居,一方面勾結湘川公司覬覦我公司產業,用心極為險惡。目前的合併條件是不能接受的。如我公司股份不是百分之四十九,而倒過來,是百分之五十一,產業經營權、人事權執掌在我公司手中,尚可考慮……」
他已和這塊土地融為一體了。這塊土地對他如此厚愛。這地下的煤能采八百年。他的事業才剛剛開始呢!
要審慎地思考,也要果斷地行動。
趙民權木然地搖搖頭:「不知道,只是預感。」
靈機一動,他轉身叫住正要離開會議廳的趙民權,囑託他委屈一下肚皮,立即代表公司出席總動員會,並作即席發言。抗戰是舉國矚目的頭等大事,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作為戰區內最大的一家企業,起碼的姿態是要做一做的。章達人懂。
「我公司系中華民族之產業,斷不能淪入敵手;我公司職員人等乃中華民族之子孫,斷不能資敵、通敵、當漢奸。目前,我公司的應變方針是,在維護民族自尊先決條件之下,力保公司在西嚴的產業。在此,章某申明:凡我中國公司職員,一律不得通敵、資敵,否則,將予以除名,永不錄用!同時,章某要求諸位,約束言行,不得自作主張,不得泄露公司機密,不得擅自發表言論!」
「達翁,我個人也不主張內遷后併入湘川。西嚴煤確是我們手中的王牌,萬不能輕易撒手。兄弟認為,徐州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中央決不會輕易放棄的。我們應據此力爭,使資委同意我們暫緩遷移,而我們則藉此機會迅速和德國人達成協議,以求自保。」
章達人沉思一下:「李雄飛那邊,暫時還不會有什麼問題,今天我們並沒有最後回絕他。當然,我料定我們的條件他是不會答應的。我要再和他拖一拖,等他翻臉動手的時候,我們和禮和洋行的聯繫也就進行得差不多了。湘川發不成國難財,自然要惱火的,可到那時候,他們也奈何九九藏書不了我們了……」
趙民權的話不幸言中。二十七日凌晨,九千窯工騷動,潮水般湧向中國公司所在地西嚴礦。因公司已有戒備,礦門關閉,弔橋拉起,未能進礦,遂掉頭涌往公司所屬的田屯煤礦。上午十時,田屯礦門被攻破,窯工據礦索薪,聲稱:如不發還全薪,併發放遣散費,將於當夜零點用田屯所積之採礦炸藥炸毀礦井。下午二時,章達人被迫派善後委員會主委趙民權作為公司全權代表,趕赴田屯礦和窯工代表談判……
他面對著一個強大的對手:戰爭。
雪鐵龍減速了。前面路面不平,坑坑窪窪,車夫老趙左拐右繞,車子竟沒有太大的顛簸。一股潮濕而涼爽的風旋進車內,章達人昏昏欲裂的腦袋清醒了一些。他將寬厚的身子向下移了移,改變了一下姿勢,使自己坐得更舒適一些,臉孔轉向了雨霧迷,濛窗外。
一敗塗地,一塌糊塗,一籌莫展!章達人幾乎被這接二連三,突如其來的打擊攻垮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惶恐,在已經運轉起來的戰爭機器面前,他是那麼渺小,那麼無能為力,好像隨時有可能被絞進機器里變成一堆肉醬。
而他的春天在哪裡?那頭實業界的猛獅難道演變成兔子了么?難道那個不服輸,不認命的章達人只能在這春風蕩漾的時候為自己唱唱輓歌么?不!這不是章達人!章達人是春天的主人,渾身富有生機,依然是一頭兇猛的獅子!章達人以及章達人的中國公司和腳下這塊深情的土地同在!
趙民權凝思片刻,主動放棄了會議主持人的身份,面孔轉向章達人,笑吟吟地道:「請第三國人代管公司倒是一條路子。不過,英國人靠不住。其一,英國政府太軟弱,去年七月,蘆溝橋發生戰事,日軍飛機轟炸了英使館的宴會廳,重傷英大使,英國政府都沒有強硬表示,對其僑民財產更無法加以保護。其二,德羅克爾對我公司一直不懷好意,此時還要提防他們乘機摧垮我公司哩!」
實業界的聯合行動,使蔣介石未敢貿然下手。繼而,又得知公司尚未還清債權銀行的龐大債務,方以沒收逆股二十萬充作軍費,了結了轟動一時的查封大案。
章總經理總是那麼通情達理,慷慨大方。
他不能走!即使湘川答應他的條件,他也不能走!李雄飛不了解這塊土地,更不了解他。這個一身官僚氣的笑面虎,認定他章達人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可他相信,只要他拚命掙扎一下,眼前還會出現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劉人傑手一攤:「如何進展我還未作考慮,也只能說到這裏了。」
在李雄飛看來,章達人除了投靠湘川,是無路可走的。正面,日本人在步步緊逼,礦區淪陷是指日之事;左右兩側是國府的威脅和輿論的壓力。如果章達人拒不撤退,將一個完好的煤礦奉送給日本人,國府不會放過他,會查封他在漢口的產業,輿論會把他指為漢奸,他必將背著千古罵名而死無葬身之地。李雄飛勸他好好想想。
在被喚作猛獅的章達人面前是沒有對手的。章達人是個實業天才!他大權獨攬,集董事長、總經理權責於一身,玩數百萬產業于股掌之間。他既是不顧一切的冒險家,又是謹小慎微的守財奴;既是不斷開拓的勇猛悍將,又是安於守成的碌碌庸人;既是張著血盆大口的野蠻的餓獅,又是東張西望的狡猾狐狸。章達人會以剛克剛,以剛克柔,以柔克剛,長久立於不敗之地。
章達人正要答話,劉人傑卻搶先說道:「民權兄多慮了!如今國共合作,共黨已公開聲明不搞工農運動,況且關門停產,他們也無法以罷工手段要挾我們。我看發半薪是可以被接受的!」
主持會議的是公司西嚴礦區辦事處主席趙民權,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矮胖子,禿頂,高聳筆直的鼻樑上架著副度數不深的金絲眼鏡,兩隻眼睛愛從鏡框上方爬出去看人,說起話來慢吞吞的,聲音不大卻沉穩、厚實,頗有些穩健的領導者的派頭。方才,他將章達人和特派專員李雄飛會談的情況向與會者作了介紹,要求大家各抒己見,為公司面臨的險峻前途獻策獻計。
同事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笑。
採礦處處長兼總礦師錢鈞站了起來,兩手按著桌面。他的聲音蒼老沙啞,象一隻病了多天的老公鴨,費力地伸長脖子把一句句話向外壓。兩隻有些浮腫的眼睛不時地看看左右同僚,又瞅瞅章達人的臉色,腦門上浸出一層細小的汗珠。
他曾被實業界同人譽為猛師,以一種鋼鐵般的意志戰勝了許許多多強硬的對手。公司自民國十年創立以後,一直保持著不斷進取的蓬勃朝氣,十八年間資產擴大了二十五倍,相繼開創了火力九-九-藏-書電廠,煉鐵廠,甚至吃進了一個輪船公司,為民族工業的振興,樹起了一面鮮艷奪目的旗幟。
民國十五年,國民革命軍在廣州誓師北伐,轉眼間攻克兩湖、閩贛、南京、上海,舉國一片歡騰。章達人也暗暗慶幸,希望剷除各方軍閥,能夠安心辦礦。
戴禮帽的先生一怔,畏怯地看了章達人一眼,嘴角抽了抽,知趣地坐下了。
民權婉轉地道:「自去年十二月南京淪陷,煤炭銷售困難,公司銀根一直吃緊,後來被迫拖欠窯工工資,迄今,已欠了三個月,累計達四十二萬之巨。如果遣散,這欠薪問題……」
那場風波是章達人成熟的一個標誌。
章達人大大方方地接受著屬下臣民們的默默致敬,面色由莊嚴而沉重,由沉重而感傷,語言聲調頗富感情:
「公司自民國十年創建至今,逾十八載。十八年來風風雨雨,舉步維艱,在座諸位同心同德,竭誠合作,使得公司有今日之規模。章某謹代表公司和董事會,向諸位致以誠摯的謝忱。」
章達人以「三不」主義結束了自己的訓示。
現在,他又面臨著一場新的戰爭災難。這場戰爭和以往的軍閥混戰、北伐戰爭不同,是一個民族和另一個民族的戰爭。作為一個中國人,當自己的國家受到侵略時,只能站在自己民族的立場上,自己國家的立場上。決不可以再象以往的國內戰爭一樣,左右逢源。這是沒有疑問的。有疑問的是這個政府,這個蔣委員長。政府靠得住么?蔣委員長靠得住么?
這塊土地確是深情的。袒露在陽光下的表土一年年向土地的主人奉獻著金色的收穫;埋藏在地表下的寶藏,養育了一個擁有九千人的煤礦公司。章達人的一切都取之於這塊土地,包括他那獅子般的意志。
「請德國人代管公司。德國禮和洋行,曾是我公司債權人之一。達翁想必還記得,洋行駐漢口辦事處主任霍夫曼先生和兄弟有過交往。」
摔倒秦振宇的地方,不應該再摔倒章達人;埋葬了興華公司的土地,不應該再埋葬中國公司。——這一直是章達人牢不可破的信念。正是在這種信念支配下,他承認了這塊土地的偉大,和這塊土地結合了。他入鄉隨俗,廣泛交結地方豪紳,打通地方官府。公司每逢重大慶典,總是高朋滿座,政客盈門;甚至地痞無賴,土匪蟊賊,他也不無故得罪一個。名震蘇魯豫皖四省的大土匪孫美瑤,也曾是公司的座上客。張作霖、張宗昌、吳佩孚手下的將軍們則更被奉作上賓,好生伺候。
他在想——離開李雄飛的住處,他就一直在想,想找出第三條道路。他想到了英國人雷斯特·德羅克爾,想到了德國人霍夫曼,想到了美國人羅伯特。經過反覆篩選,他把禮和洋行的霍夫曼排到了第一位,和趙民權的想法是不謀而合的。現在,他還在想,並且要求歸屬於他的這二十幾個大腦和他一起想。他需要這些大腦象他的大腦一樣,為公司的生存高速運轉起來。他高人一籌之處,就在於他知道自己不是聖人,就在於他能夠有效地利用別人的大腦。
這塊土地已不是古樸世風盛行的樂園了,人們的道德觀念已有了相當的改觀,忠孝禮義已不是人們的最高行為準則——至少已不是所有人的行為準則了。在章達人承認這塊土地偉大的同時,這塊土地也承認了章達人的偉大。章達人需要這塊土地,這塊土地也同樣需要章達人,沒有章達人,九千窯工將無以生存,九千雙狂暴的鐵拳會把這塊土地上的秩序打得七零八落……
一塊充滿生機的綠色大地在章達人灰暗而疲憊的眼睛里旋轉。春來了,春在不知不覺中降臨到這塊苦難的土地上,喚醒了沉睡的萬物。戰爭的炮火阻擋不住春的腳步,阻擋不住凍土的復甦,也阻擋不住麥苗的返青,小草的破土。
「總經理,國難當頭,是我們往日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如今卻實實在在落在我公司頭上了。自『九·一八』事變,『七·七』事變,及至不久前的濟南、泰安失陷,國軍一直未能遏止日寇進攻的勢頭。看來我公司淪入敵手,已不是可能與不可能的問題,而僅僅是個時間問題。故而,我們應該面對現實,接受李雄飛先生代表湘川黨系財團提出的合辦湘川公司的建議,由資委出面,協助公司內遷,求得苟延,以圖日後之大舉!」
一位戴禮帽的先生正在結結巴巴地論述高見:
自然,這也沒有必要向趙民權解釋。
會場一下子鴉雀無聲,與會者互相投遞著詢問的目光,都沒有再談的意思。劉人傑倒是想再講講和日本人的關係問題的,但看看這氣氛,覺著不宜開口,便也將臉轉向一方拚命抽煙。
他面臨著一個滅頂的危機: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