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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嚴的毀滅 第六章

莊嚴的毀滅

第六章

章達人惡狠狠地道:「那就進行爆炸!把西嚴、田屯的出煤井及主要用於生產的地面設施炸毀它!西嚴、田屯兩礦的採礦炸藥還有四十多噸吧?足以把這裏變成一片廢墟!」
一切跡象都表明:國軍守不住徐州,西嚴礦區的淪陷近在眼前。
已經看不到多少人影,一時間做為公司所在地的西嚴礦,空寂得令人難以忍受。護礦河裡的水在悄無聲息地流,河上的幾座弔橋全部高高拉起,公司和鎮上的交往也幾乎斷絕了。為防不測,大門口的大弔橋旁又新修了個只容一人單身通過的小弔橋,小弔橋一到傍晚也懸到半空。糧食是備足了,設若有一天這裏成了孤島,留守人員尚可堅持半年、一年的。礦牆忠實可靠地屹立在這塊煤矸石鋪就的黑土上,它對騷動的鄉民,對魯南流竄過來的土匪蟊賊無疑是堅固的,而對日本人的飛機大炮來說,其堅固性就頗值得懷疑了。
章達人停住腳步,側轉身面對趙民權,任憑晚風撲面吹拂,兩眼放射出一種異樣的兇惡的光澤,咬牙切齒道:
走進公司大樓沒一會兒,位於東護礦河邊的鍋爐房的汽笛拉響了。片刻,墨藍的天空飛過兩架日軍飛機。飛機似乎不是專程拜訪西嚴鎮的,既未俯衝掃射,也未向地面投彈,它飛得挺高,掠過天空時的聲音也很小,象兩隻慈善的蚊子在有氣無力地哼哼。
「達翁,回去吧,天不早了!」
「但願如此!但願!」
民權頗為感動,由衷道:「難為達翁想得這麼周到!如此,民權就是長眠九泉之下亦無九-九-藏-書牽挂了!」
做出這個決定,章達人是十分痛苦的。他原不準備走,原想和西嚴礦業共存亡——抗戰至今,中國實業家丟棄了多少工廠、礦山?尚無一人為實業獻身,為國難捐軀。他願做這第一人。然而,趙民權卻不同意他這樣做,苦苦勸說。
他決定撤往漢口,哪怕毀掉西嚴礦業,也不能背叛自己的民族。產業毀壞還有恢復的可能,名譽喪失卻是無法追回的。
拍拍趙民權的肩頭,章達人的目光柔和了些,口氣也變得婉轉了:
章達人前思後想,覺得趙民權言之有理,便不再堅持了。其實,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又何必要往絕路上走呢?在某種意義上講,他也是做做姿態,讓趙民權明白公司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現在,他的腳還紮實實地踏在這塊土地上,他的身影還被黃昏的夕陽牢牢粘在這塊土地上,他的肺葉還在呼吸著這塊土地上特有的漂浮著煤塵煙霧的乾燥空氣。身邊是趙民權,身後是西嚴礦氣勢雄偉的矸子山和鋼鐵鑄就的巍巍井架,他走著,在公司鋪造的光滑的洋灰路上走著,在默默和一切的一切告別。
德國卐字旗在四處飄揚,兩個出煤大井的井架上也各有一面,公司大樓門口的廣場已按照霍夫曼的安排,用煤油火盆擺起了一個極大的卐字圖案,入夜,火盆點燃,半個礦區被映得一片火紅。日軍飛機幾次飛臨西嚴上空,炸毀了不少read.99csw.com民舍、房屋,還炸死、炸傷十幾個人,惟獨沒在西嚴和田屯礦牆內投彈,德國旗和這個卐字圖案起到了實際保護作用,在某種意義上講勝過了礦牆、護礦河,甚至勝過蔣委員長的幾十萬大軍。
會再見的!會的!入侵者的槍炮可以消滅一個煤礦公司,卻不能消滅一塊古老的悍土;漫長的歷史已經證明了這塊悍土的魅力和偉力,它能戰勝一切外來勢力,卻不會被任何外來勢力所戰勝。章達人堅信,他的事業還會在這塊悍土上重建,他的氣數未盡,他在這塊土地上的好時光還未過完……
公司大樓前又開始點火了,從卐字的中心點起,一會兒工夫,整個巨大的卐字便放射出熾黃、耀眼的光芒。不知今夜會不會有空襲,如果日軍飛機不來,這許多寶貴的柴油又白白耗費了。
二人默默向回走,路旁昏黃的燈光將他們的身影拉得變了形。西嚴鎮已實行了燈火管制,入夜,已是一片黑暗,惟有公司礦牆內依賴著卐字圖案的保護,尚可保留一點可憐的光明……
章達人長長嘆口氣,用手將額前一撮亂髮撩到腦後,不無感傷地對趙民權道:「我此次到漢口,恐怕一時難以回來了,公司的一切,全拜託您了!日後,前途莫測,形勢險惡,還望老兄多自珍重呵!」
五月三日晨,萬余民眾手執鋼槍、鐵叉、長矛、大刀,密布在黃河故道一側的漫山遍野,欲和日軍決一雌雄……
「回去吧,達翁,明日一早,您就要啟程了!」
該走了,該和這塊動蕩不安的土九九藏書地暫時分手了。雖道是各人腳下一塊土,各人頭上一方天,可腳下的土,頭上的天畢竟是帶不走的。那就把它們都留下吧,默默地道一聲:再見!
民權固執地問:「假如出現了這一步怎麼辦?假如日本人看出了破綻,準備武裝佔領呢?」
章達人苦苦一笑:「恐怕也難。德羅克爾公司系英人產業,日本人都不放過,我中國公司怕就更難維持了!」
井架上的天輪停止了轉動——礦井生命的燈熄滅了;汽絞房的隆隆絞車聲消失了——礦井博大的呼吸停止了。機修車間早已關閉,每天滿載著煤灰咣咣馳過的列車不見了蹤影,停車線上孤零零拋下兩節破舊不堪的公司自備車皮。礦井窒息了,站在高處俯視下去,宛如一個巨人的遺體。這個巨人是戰爭扼殺的。
天漸漸黑了下來,夜幕遮掩了世間的一切,星星呈現在浩渺的空中,彷彿一雙雙憂鬱的眼睛,凝望著苦難的大地。一輪薄月輕風一般從鉛黑色的矸石山背後飄了出來,好似無根的浮萍,搖搖擺擺,象要從天上掉下來。
「不到最後關頭,不能炸礦!不見輸贏,我們不能下賭場,炸礦的命令,只有我章某能下達,其它人不行!就是蔣委員長也不行!我到漢口后,即用電台和你們聯繫,公司的情況,你們要經常向我本人報告!」
「好吧!」
「民權兄,我這決不是信不過你。危亡關頭,你能挺身而出,足見你的忠,你的義,我章某還能說什麼呢?從這月起,公司將給您發雙薪,一份在公司領,一份我按月給你存入漢九*九*藏*書口銀行。你在漢口的家眷,我當派人照料,你儘管放心!」
章達人沒有答話,凝神天外,思緒萬千:「一輪明月從亘古照耀到今天,窺見了多少世間的秘密,目睹了多少朝代的興衰榮損?!」接著情不自禁地吟詠起李後主的詞:
章達人緩緩邁動著沉重的腳步。他眼睜睜地看著夕陽一點點沉入遙遠的地平線,看著那桔紅的圓球被悄悄來臨的夜的幕紗裹住。他腦海里突然蹦出一個怪誕的念頭:那夕陽會不會掙脫夜的糾纏,奇迹般地跳將出來呢?白日畢竟太短了,畢竟!
「炸藥沒有四十多噸了,章秀清的游擊隊取走了一些造土炸彈,這事您知道的!炸日軍汽油庫就用了我們公司的炸藥。不過,炸毀生產井和主要設施,還是綽綽有餘的!」
日軍接管德羅克爾公司,使章達人感到震驚!感到憤怒!如此卑鄙的做法,實屬空前未有!由此,章達人對日本方面的一點可憐的幻想全部破滅了,決意不和日本人打任何交道——良心、道義、民族自尊心也不容許他和日本人打任何交道。
趙民權有趙民權的道理。其一,中國公司不同其它黨中要人的官僚企業,國府當局已明令撤退、炸毀,你不撤,不炸,不走,萬一落入日本人手中,將永遠洗刷不清資敵的罪名,你不資敵,人家也要講你資敵。其二,公司現已被德國債權小組接管,不走,會加重外界及日方的懷疑。其三,戰爭不會一直打下去,出走漢口,安置後方現有產業,積蓄實力,還可企望早日東山再起。
章達人點點頭:「和九_九_藏_書章秀清的關係還要注意維持,若是真走到炸礦這一步,還要請他的游擊隊配合的,我們的礦警隊靠不住,大隊長龔毅已經準備開溜了,公司發了雙薪,才勉強留住他。」
民權勸慰道:「李後主畢竟是亡國之君,復國無望,才如此感嘆。達翁倒不必自憂,即使失去了煤礦公司,我們還有漢口的產業,況且,國府從自身利害考慮,也容不得日寇如此猖獗,一定要千方百計收復失地的!」
章達人搖搖頭,眼眶濕潤了:「不堪回首呵!」
章達人胸有成竹地道:「這倒不必擔心,我章某還是對得起他的,諒他不會,也不敢走到這一步!」
民權道:「達翁,兄弟和您共事也不是一日、二日,公司創業的艱難,我亦深有感受,只要有一絲一毫的希望,兄弟當以千分萬分的努力!」
五月一日,突破我防線之日軍一千餘人,沿西嚴礦運煤鐵路長驅直入,五月二日,其前鋒已到達距西嚴鎮三十余里的范庄、馬寨。五月二日夜,西嚴礦區及鄰近三縣游擊隊、民團、大刀會領導人彙集西嚴召開緊急聯席會議,決定集中全部民間武裝在西嚴鎮外十五里處的黃河故道大堤堵截日軍,進行「西嚴會戰」。
「也不盡然」,民權略一沉思道,「英人支持中國抗戰,英日兩國早有齟齬,而德國則是親日的,日德兩國締結了日德反共、防共協定,實際上這個協定就是個聯盟條約,兩國關係非同一般,日軍對德人的產業決不會貿然下手。我擔心的是劉人傑,設若此人完全倒到日本人懷裡,叛賣公司,局面就不可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