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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湯平點頭應了,應得糊裡糊塗。到了建安礦才知道,那當兒,劉存義和礦黨委副書記白人傑的關係已經十分緊張了。劉存義軍人出身,直來直去,心裏怎麼想嘴上就怎麼說,日子過得這麼艱難,難免在一些場合發些牢騷,白人傑便認為劉存義是典型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孫成蕙眼裡禁不住蒙上了淚:「存義,你心疼我,我知道,可你也得為咱這個家,為咱礦五千多工人想想,你要真垮下來,我們可怎麼辦呀!」
劉存義一聽就火了:「欠產?趙區長,你敢跟我說欠產?你少強調客觀!我還是那個話:國家計劃就是法律,計劃完不成,你說什麼都沒用!困難你們想辦法克服,你們區這個月的產量少一噸都不行!現在國家有困難,礦上也有困難,我們就更要多努力了。你老趙想想,就是在這麼困難的情況下,國家也沒減我們煤礦工人的糧食計劃,採掘一線還是五十七斤,咱起碼得對得起五十七斤計劃吧?」
劉存義一言不發,想了想,又撥起了電話:「給我接省局靳維民書記家。」
劉存義悶悶地道:「糧庫里真沒糧。」
錢處長說:「粗糧、細糧加在一起約有十五萬斤。」
田主任說:「咋不要報稅?這不報上稅了!」嘆了口氣,又說,「劉礦長,和你說實話,你就是殺了我,我一周之內也調不出糧來,我看你們還是先找別的單位借借吧https://read.99csw.com!計劃糧少不了你們一兩,現在只是在調撥上有些困難……」
孫成蕙苦苦一笑:「你就不怕人家反你的右傾?」
劉存義這才警醒了,想了想,給糧庫的田主任打了個電話。
劉存義大大咧咧地道:「垮不了,垮不了,存蕙,你不要把問題想得這麼嚴重。」
孫成蕙呆了:「那可怎麼辦?你這礦長總不能讓工人們空著肚子下井吧?」
田主任一點好聲氣也沒有,說是調運上有困難,請劉存義再堅持幾天。
靳維民不開玩笑了:「好,你說,你說。什麼?存糧只夠維持三天?確實嗎?」靳書記握著話筒想了想,「存義,你等等,我馬上給你回電話。」
田主任也很不滿:「劉礦長,你別衝著我發火,你礦食堂沒有糧,我糧庫里也沒有糧,前一陣子都調出去支援外省了,不知道嗎?這叫發揚共產主義風格,咱安徽糧食堆成山,動不動就畝產十幾萬斤,咱不發揚風格誰發揚?」
放下電話后,靳維民讓湯平叫來了住在對門的局供應處錢處長,問:「我們局裡還有多少存糧?」
孫成蕙這才說:「還不嚴重呀?劉礦長,你知道么?咱食堂的糧食只夠吃三天了,我這生活科的管理員馬上就當不下去了!你別光顧抓生產,忘了大家的生活。」
劉存義氣呼呼地放下了電話。
這就是劉存義,眼裡除了煤九九藏書還是煤,除了國家計劃還是國家計劃。
劉存義不以為然:「都不說真話,咱這個國家怎麼得了?!」
那夜,孫成蕙在劉存義沒完沒了的電話聲中睡著了,早上醒來時才發現,劉存義歪在床頭半依著睡了一夜,睡著時手裡還抓著電話話筒……
劉存義急眼了:「田主任,你說得輕鬆!我怎麼堅持?肚皮能堅持嗎?建安礦在職礦工五千二百多,加上職工家屬就有上萬人,每周沒有十萬斤糧食就沒法開張,可我們食堂現在只有不到六萬斤糧了,三天以後大家就吃不上飯了。誤了全礦生產,這責任誰負?!」
劉存義根本不在乎,眼皮一翻:「怕什麼怕?不行老子這礦長就不當了,到井下挖煤去,一月還能吃五十七斤計劃哩!」
六叔孫立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美好預言沒有實現。正因為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艱難的歲月來臨了。一九六一年初,孫成蕙已經有了援朝、勝利、躍進三個兒女,雙胞胎自然和困難又在肚子里躁動著。國家在極度困難之中,孫成蕙一家也在極度困難之中。想方設法填飽一家人的肚皮,精打細算地湊合一日三餐,成了孫成蕙生活中的重要內容。許多年過去后,孫成蕙仍清楚地記得當時的糧食定量。三個孩子的計劃糧是四十一斤;劉存義是礦長,天天下井,計劃糧是四十四斤;孫成蕙做生活管理員,計劃糧只有二十九斤,https://read.99csw.com加上母親鄒招娣的二十一斤,全家六口人每月的糧食計劃總共是一百三十五斤,其中百分之七十是粗糧。每餐分飯,面對著憂心忡忡的母親和三個眼巴巴看著她的孩子,孫成蕙心裏便一陣陣酸楚難忍。
孫成蕙馬上生氣了,說:「存義,你咋又這樣?也想像錢書記一樣垮下去?!」
靳維民難得地發了脾氣:「不要和我談機關!一線的礦工們不能餓著肚子為國家挖煤!」嘆了口氣,又說,「機關在省城,辦法總比困難多。總有辦法,總有……」
孫成蕙那時也挺擔心劉存義那張把不住門的嘴,待劉存義和靳維民通過電話后,也勸道:「存義,談糧食就是談糧食,你和靳書記扯這麼多幹什麼?」
劉存義火透了:「畝產十幾萬斤?這話我早想說了,你就是把地吊到空中六面種,能種出十幾萬斤么?吹吧,都使勁吹吧!反正吹牛不要報稅。」
孫成蕙關切地問:「怎麼樣?」
再次拿起電話時,靳維民說:「存義,我們局裡先臨時借十萬斤糧食給你,你們馬上派車來運吧。另外,我也提醒你一下,少發牢騷,尤其不要在工人面前發牢騷。現在的困難是暫時的嘛,是自然災害造成的嘛。」
劉存義仍是大大咧咧,一邊脫衣上床,一邊說:「成蕙,這你別怕,咱不是農村的社員,咱工人的糧食計劃有國家保障哩,吃完了就會調過來。」
https://read.99csw.com維民口氣嚴厲起來:「不要再說了,存義同志,你這話出格了!」放下電話,靳維民便對湯平交待,「小湯,再交給你個額外任務,幫我管好劉存義那張臭嘴,別讓他惹出麻煩來!我可不願失去這麼個能幹活的好礦長!另外,對黨委副書記白人傑同志反映的情況,你要多做些分析。」
建安礦的告急電話深夜打到省城時,省局黨委書記靳維民正和即將到建安煤礦赴任的新黨委書記湯平談工作。靳維民告訴湯平,他的前任錢書記是累垮在工作崗位上的,希望湯平和劉存義不要再垮下來。靳維民特別提出了一個問題,說是礦上抓生產的幹部很苦,天天要下井,出的力不比一線工人們少,可糧食計劃只有四十四斤,是不太合理的。靳維民要湯平想法在生產自救這一塊里補起來,補足五十七斤。還交待說,這種事只能悄悄做,不能說。
劉存義沒好氣地說:「靳書記,我不是想你,是想糧食!建安礦馬上要斷糧了,你看怎麼辦吧!我可沒心思和你開玩笑了!」
劉存義親昵地摟住孫成蕙的肩頭:「我這不是給你吃的,是給你肚裏那個小接班人吃的。」還開玩笑說,「是嫌饃頭臟啊?我告訴你,煤灰不臟!」
這日,夜已很深了,孩子們和母親都已入睡了,孫成蕙挺著大肚子在昏暗的燈光下為孩子們補衣服,等著劉存義回家。劉存義回來時,已經快十點了,一進門就read•99csw•com從工作服口袋裡掏出一隻沾著煤灰的白面饃頭,遞給孫成蕙。
劉存義根本聽不進靳維民的勸告,對著電話直吼:「靳書記,不是我發牢騷,你說這一場大躍進咋搞出了這麼個困難局面?究竟是自然災害還是人為災害?」
靳維民說:「馬上調十萬斤給建安煤礦,馬上!」
正說著糧食問題,劉存義的電話到了。靳維民不知情況的嚴重性,接了電話就笑呵呵地和劉存義開起了玩笑:「哦,是存義呀?你這傢伙,又想我了是不是?」
孫成蕙提醒道:「咱這兒比較偏遠,萬一調得不及時呢?大家吃不吃飯?錢書記住院,新黨委書記又沒到任,裡外都得你負責,你負得了這個責嗎?」
錢處長一怔:「靳書記,這……這好么?這一來,我們機關怎麼辦?」
礦區周圍的榆樹皮全被扒光了,能下肚的野菜全被挖光了,連餵豬的紅薯藤都難以覓到了。更嚴重的是,一九六一年春節過後,礦上的存糧也不多了,孫成蕙驗庫時發現,粗糧細糧加在一起不足六萬斤。這節骨眼上,礦黨委錢書記偏又倒下了,新書記又沒派過來,身為礦長的劉存義仍是只顧生產,根本沒想到這個國營大礦也會面臨著嚴重的糧荒。孫成蕙真是急死了,為這個嗷嗷待哺的家,也為飢餓中的建安煤礦,她怎麼也弄不明白國家咋會突然搞到了這一步!
正說著,採煤三區趙區長來了電話,說是採區過岩子,這月恐怕要欠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