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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孫成蕙說:「六叔,對這事,我和存義現在也都能理解了。」
孫立昆說:「我知道,你和存義帶了個好頭,有些幹部迷戀大城市不願走呀。」似乎為了掩飾自己和周秀玉吵鬧后的失落,孫立昆在很短的時間里抹去了臉上的陰雲,親切地拉著孫成蕙在自己身邊坐下,又說,「成蕙,你和存義不愧是六叔教導出的好黨員,好乾部!作為一個合格的共產黨員,我們就是要做黨的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黨把我們安在哪裡,我們就在哪裡發揮作用!」
孫立昆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孫成蕙:「不要這麼說。在你和存義的問題上,我錯了,把階級感情和個人的愛情混為一談了。在這一點上,你六嬸是對的。作為一個馬列主義者,你六叔對自己也得經常進行無情的自我批判哩。」
窗外,一間間教室傳出朗朗讀書聲,陽光燦爛,藍天高遠。
孫立昆沉思道:「看過就好。要永不掉隊。革命者永不掉隊!不管今後的道路上有多少風風雨雨,有多少坎坎坷坷,都不要迷失方向、喪失信心。一定要堅信,我們新中國將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繁榮富強!」
孫成蕙不忍看下去,當即難過得轉過了身子……
孫成蕙也說:「哥,我已經和成芬、劍川說好了,以後他們會來看你,你也可以往安徽寫信,缺什麼,我和存義會給你寄來。」
下課鈴一響,孫成蕙怕自己會當著自己學生的面哭出來,沒敢在教室停留,便和母親一起,悄悄去了京郊某勞改農場,第一次,也是離京前最後一次,去探望哥哥孫成偉。有這麼一個不爭氣的哥哥,孫成蕙只好認了。
學生九-九-藏-書們神情莊重。
孫立昆說:「你們能理解就好。生活的道路不是一帆風順的,革命的道路也不是一帆風順的。你們紅光中學不就鬧出了一個驅趕思想改造工作組事件嘛……」
監視人員無意中聽到了,提醒說:「喂,1421號,不準談案情!」
一家人最後聚在一起包了次餃子,吃了頓餃子。
孫立昆為孫成蕙削起一隻蘋果:「成蕙,這幾年你變化很大。從一個小姑娘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從一個追求進步的高中生成長為一名中國共產黨黨員。六叔是看著你一步步走過來的。六叔為你高興呀!」
孫成蕙帶著對三尺講台的無限眷戀,深情地述說著:「因為是最後一課,老師想得很多。老師又想起了我們上學期學過的課文——都德的《最後一課》。都德的《最後一課》描述的是法蘭西被佔領,法語教學被禁止,悲憤的法語教師在黑板上寫下了『法蘭西萬歲』這最後的法語。而老師結束教學生涯上最後一課的原因卻是——」迴轉身,拿起粉筆板書:「為了新中國的大建設,投身新中國的大建設!」
田劍川點點頭:「成蕙,你說,你說!」
熟悉的教室里,陽光明媚,一片寂靜,一雙雙眼睛充滿留戀與激動。
孫成蕙說:「六叔,這要感謝您。沒有您,我不會認識存義,也不會參軍去做文化教員。應該說,是您把我引上革命道路和正確人生道路的。我剛才一路上還在想著這幾年的事哩!」
卻沒想到,這日,孫立昆的家裡卻空空蕩蕩,一片凌亂。吃過晚飯這麼久了,一桌子碗筷都還沒有人收拾。六嬸周秀玉read.99csw.com、小保姆和孩子也都不見了。天已黑透底了,屋裡仍沒開燈,從不抽煙的孫立昆正孤獨地坐在沙發上抽煙。
孫成蕙走進門,隨手拉開了燈,問:「六叔,我六嬸呢?」
次日,一切收拾停當,田劍川和孫成芬來給他們送行了。
孫成蕙點點頭:「六叔,你這話我和存義一定記住。」
孫成蕙心裏一酸,馬上想哭,可臉上仍在笑:「我也捨不得他們——可有什麼辦法呢?我是黨員,就得服從組織的安排;我是存義的愛人,就得支持存義的工作。」想了想,又說:「姐夫,要走了,我還得最後勸你幾句。」
母親鄒招娣把劉存義和孫成蕙去安徽的事和孫成偉說了,擦著淚解釋:「大偉呀,不是媽不顧你了,存義和成蕙到安徽去了,媽不跟著走不行呀!他們兩個孩子都那麼小,都離不開我呀!這就苦了你了……」
孫成蕙記得很清楚,一九五六年三月九日,她在北京紅光中學給初三(2)班四十五名同學上了最後一節語文課。
孫成偉還算運氣,「三反」運動結束后,「大老虎」白雲山被判處了死刑,孫成偉因發的財較小,認罪態度較好,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此時正在京郊勞改農場服刑。
孫成蕙一邊收拾著碗筷,一邊說:「六叔,我和存義也要走了,到安徽。」
孫立昆繼續說:「你當時受了些委屈,感情上傾向那位吳書記,我能理解。可你要知道,真正站在黨的立場上的,不是吳書記,而是鄭組長,儘管鄭組長的錯誤也很嚴重。這就是革命的複雜性。」長長嘆了口氣,「革命很複雜呀。從新民主主義革命轉九_九_藏_書變到社會主義革命,複雜的事物就更多了,搞不好就會掉隊,犯錯誤。包括我和你六嬸這樣的老同志。小蕙,有部書叫《永不掉隊》,你看過沒有?」
孫成蕙說:「姐夫,你愛發牢騷的毛病還是得改呀,要小心犯錯誤,像吳天晴這樣的書記可不多呀!哪個書記能這樣寬宏大量護著你?你自己要謹慎。」
孫成蕙說:「可吳天晴書記是個好人,現在大家都還懷念他呢……」
——在即將離別共和國首都的最後一個夜晚,那個群星燦爛的夜晚,孫成蕙做夢也不敢想象,她和她的共和國會在其後很短的時間里因為跑步進入共產主義而一頭扎進三年「自然災害」的可怕大饑饉中……
孫成偉情緒樂觀,笑嘻嘻地說:「媽,小蕙,你們都別為我擔心。我在這裏其實也挺好,上個月被政府提升為小隊長了,管十六個人哩。這十六個人中,有國民黨少將,有共產黨的處長、科長,有個處長貪污治河工程款,一判就是個無期……」
孫成蕙那天見到的哥哥穿著號服,人瘦了很多,精神還好,看不到多少沮喪。
孫成蕙說:「六叔,這我相信!」
田劍川一進門就說:「成蕙,紅光中學的學生和老師們都挺捨不得你的。」
孫成蕙滿意地點著頭,繼續說:「同學們,祖國期待著你們,老師也期待著你們。期待著你們和老師一樣,用自己的青春和熱血去建設新中國的美好明天。前幾天,老師在報上看到一位年輕詩人的一首詩,詩人在詩中寫道:『我們建設和平,建設青春,建設共和國二十世紀的良心』。建設共和國二十世紀的良心,這話說得多好啊!大家九_九_藏_書都知道,自從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在短短五年多的時間里,我們就取得了舊中國幾十年沒有過的偉大成就。成渝鐵路通車,青藏公路通車,迄今為止,全國通車公路已達十四萬多公里,比一九四九年前增加了一倍還多,這不都是二十世紀的良心嗎?二十世紀的良心落在了我們肩上,我們責任重大呀!」
孫成蕙還想說什麼,卻終於沒說。
學生們齊聲回答道:「能!」
社會主義在鋪天蓋地的標語和喧天熱鬧的鑼鼓聲中到來了,全國範圍內更大規模的建設開始了。為了支持內地的大建設,一九五六年三月,劉存義被調到安徽參加煤炭大會戰,出任安徽建安煤礦礦長,孫成蕙也在組織的安排下隨調安徽。
孫成蕙這時也很激動:「同學們,老師過幾天就要走了,到安徽一個剛投產的大煤礦去工作。說實在的,如果按自己的心愿,老師是不想走的,老師很希望天天和你們在一起。然而,祖國既然選擇了老師,老師就得服從祖國的召喚。同學們,你們現在都是初三的學生了,你們當中的許多人不會繼續升學,半年一年後也要走上新中國的建設崗位了。老師在這裏向你們提出一個要求,一定要服從祖國的召喚,祖國的利益高於一切啊!同學們,你們能不能做到啊?」
孫成蕙說:「看過的。」
孫立昆打斷了孫成蕙的話頭:「政治上麻木不仁的人,算不上好人。」
孫立昆艱難地笑了笑:「小蕙來了?坐。你六嬸和我拌了兩句嘴,走了。」
田劍川嘆著氣說:「我知道,我知道!內行的知識分子整起我們知識分子來,可比外行厲害呀!我可是領教了!https://read.99csw.com說真的,我現在真想念吳天晴書記哩!」
孫成蕙拍打著手上的粉筆末,親切地看著自己即將離別的學生,眼裡含著淚花微笑著:「好了,同學們,現在,請打開課本,我們上這最後一課……」
孫成蕙因此受到了強烈感染,一雙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孫立昆,仍像一九四九年二月的那個上午一樣,十分信服地傾聽著這個革命經驗豐富的老共產黨人的教誨,真誠地相信,隨著社會主義的到來,共產主義已經不是太遙遠了。
孫成偉像觸了電似地,立即起立,畢恭畢敬地道:「是,是,政府!」
自己是六叔領著走上革命道路的,一九四九年二月在北平,她因為有這麼個做軍管會主任的六叔,才參了軍,才做了文化速成學校的文化教員,才結識了劉存義,才有了這麼個家。這一走還不知啥時才能回來,她真想再聽六叔說點什麼。
孫立昆感慨且激動,披著軍大衣,豪情滿懷地站了起來,揮著手,像對自己領導下的幹部群眾作大報告:「前兩年的『三反』『五反』和思想改造運動,全面徹底地打掉了資產階級的威風,使我們順利實現了對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今天,我們從新民主主義走進了社會主義,以後還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一定要跑步呀,齊步走都不行!毛主席說過嘛,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孫立昆踱著步,神往著,「到了共產主義,是個什麼情形呢?那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那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那是豐衣足食,人人幸福……」
吃罷餃子,送走田劍川和姐姐,天已經很晚了,孫成蕙卻突然想了六叔孫立昆,覺得必須去和孫立昆告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