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成偉看看桌前一胖一瘦兩個顧客，說：「回家再說，回家再說吧！」

然而，不論廣播里怎麼吆喝，劉援朝和劉勝利這夜就是沒回家。兄妹倆和那個鳳陽小姑娘盼盼竟在礦西門內大躍進時代留下來的一座廢棄的土高爐里睡了一夜，氣得劉存義罵不絕口，讓礦保衛科值班同志幫他找孩子，也害得孫成蕙一夜沒合眼。

孫成蕙也怔住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哥，是……是你！」

一時間，孫成偉怔住了，叫了聲：「小妹！」站了起來。

這時，天已黑透了，孫成蕙招呼一家人吃飯時發現援朝和勝利都不見了。

胖顧客的口氣緩和了些，說：「我們當幹部的就更應該注意影響了。不錯，因為自然災害，我們目前是有一定的困難。可是，有這麼好的人民，這麼優秀的人民，困難總會過去，是不是？」

孫成蕙這才說：「哥，你不要急，先住下來歇歇，我們再想辦法吧！」

孫成蕙怔了一下，說：「哥九*九*藏*書，像你這種情況，工作恐怕難安排吧？」

獨自享受這份美餐時，同桌一個幹部模樣的胖顧客正啃著窩窩頭對自己的一個瘦同伴發著感慨，說什麼中國人民真好，真優秀，面臨這麼大的困難都不鬧事。

胖顧客的臉綳了起來：「我看你話裡有話嘛——你是幹什麼的？」

孫成偉是在縣城北關路口小飯館無意中碰上孫成蕙的。其時，孫成偉被河北省某勞改農場釋放只三天——是因為表現好被提前一年釋放的。隨身只帶著那隻當年曾裝過金條的舊皮箱，皮箱里裝著釋放證明和兩盒所謂的「高級點心」。孫成偉原以為建安煤礦在建安縣上，到了縣城才知道，建安礦還在六公裡外，而且最後一班車開走了，當天已沒法抵達建安礦了。孫成偉便到北關路口的那個小飯館吃飯，把身上最後二十多塊錢換成了一碗豬油渣燉蘿蔔和兩塊高粱餅。

鄒招娣不高興了，說：「存義、成蕙，你哥到這九_九_藏_書兒來，不就是為了看看我么？政府都放了他，你們就別再審他了好不好？」

孫成偉胡說八道的老毛病馬上犯了，幾乎沒經過大腦的思索便脫口道：「錯了吧，同志？要我說，不是中國人民好，是中國的社會制度好啊！誰敢鬧事呀？找死呀？就不怕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嗎？！」

躍進甜甜地叫了聲：「舅舅！」

孫成偉道：「那是，那是，我現在見到電線杆子都鞠躬，見了小狗都微笑。」

孫成蕙便說：「快喊舅舅，這是你舅舅！」

孫成偉抱起躍進：「好，好，小外甥，讓舅舅猜猜你是誰？是小三對不對？」

劉存義氣又上來了：「我就是這麼抽援朝，也沒把援朝抽改嘛，他嘴還硬！」

劉存義哼了一聲：「大偉，就衝著你這話，我看你就沒改造好……」

鄒招娣說：「肯定是被存義嚇跑了。」繼而，又埋怨劉存義下手太狠。

孫成偉擺擺手：「勞改局的，聽說過么？我們管監read.99csw.com獄、勞改農場……」

孫成偉也瞪起了眼：「我？革命幹部，怎麼了？！」

孫成偉說：「天這麼黑了，還是出去找找吧？」

劉存義道：「就這麼說！給我多吆喝幾遍！」

孫成偉興口胡說道：「我就在咱們專政機關工作，這次到建安煤礦辦個案子。」

沒多久，外面高音喇叭的廣播聲便響了起來：「劉援朝、劉勝利兩位小朋友，請你們馬上回家。你爸爸的政策是優待俘虜，如果你們回家承認錯誤，你爸爸一定寬大處理；如果被抓回來，你爸爸要加倍從重處罰。劉援朝小朋友，你爸爸特別提醒你注意自己的屁股……」

劉存義擺擺手：「不用，讓礦廣播站給我廣播一下！」說著，拿起了電話，「給我接礦廣播站。礦廣播站嗎？我是劉存義。給我廣播一下，讓我家劉援朝和劉勝利這兩個小混蛋給我滾回家。說清楚，我的政策是優待俘虜，主動回來寬大處理，被我抓回來，我揭他們的狗皮！」

劉存義嘆rｅaｄ.99cｓw•coｍ了口氣，也說：「經濟要全面收縮，礦上的在職職工都要下放哩。」

躍進驚奇地看著從沒見過的孫成偉。

跟著建安礦的運糧車回到家，孫成偉才對孫成蕙、劉存義和母親說了，因為自己改造得比較好，就減了一年刑，提前釋放了。說罷，還補充了一句：「其實我也知道，他們放我也是為了省點糧食。」

孫成偉卻不當回事，笑嘻嘻地道：「媽，您別這麼說，審就審唄——我來看您不錯，也想在存義這裏謀份工作哩。」

正這麼吹著，隨車押糧的孫成蕙抱著小躍進走進店裡買油條。

孫成偉笑道：「那是，那是，人民優秀，制度優越，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胖顧客仍是疑惑，又問：「同志，你在哪裡工作？」

胖顧客肅然起敬了：「哦，您是公安局的？」

孫成偉心裏一驚，馬上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可臉面上卻不怯，又啃起了手上的高粱餅，說：「能有什麼意思呢，我的意思無非是說社會主義制度好嘛—read.99csw.com—社會主義制度不好，咱們能過上眼下這種幸福生活么？」

孫成偉又樂了：「好，好，辦法總比困難多嘛——這話是我在火車上學的。」

女廣播員在電話里笑了，說：「劉礦長，我在廣播里不好這麼說吧？」

劉存義狐疑地問：「大偉，你真改造好了？」

孫成偉說：「存義，你不是當著礦長嗎，給我找點活干總還是容易的吧？你放心，我知道現在不是往天了，我也不求上進了，就想找個地方吃飯，別餓死就行。」

孫成偉樂了：「可不就是我！」

瘦顧客便點頭：「是，是，是制度好，咱們專政機關可真不是吃素的！」

幹部模樣的胖顧客卻警覺了，盯著孫成偉問：「同志，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躍進認真地說：「舅舅，我叫躍進！」

孫成偉忙打開身邊的舊皮箱，掏出一盒高級點心遞到躍進手上：「給，躍進，真正的桃酥，不是糖精做的，是糖做的。」

躍進狼吞虎咽地吃點心時，孫成蕙才問：「哥，你咋找到這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