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勝利說：「說真的，六姥爺，和你們這些實事求是的老同志相比，我們可差遠了。」想了想，又說，「六姥爺，這一夜對我來說真是永生難忘，也許在許多年過後，我還會不斷地記起它。」

王環環這才明白，面前這位省委副書記和耿復仁們不是一回事，撲通跪下了。

劉勝利說：「孫書記，我還就怕您連頓熱飯都吃不上！」

是一間依山而建的破石板屋，從屋頂上可看到滿天星星。屋裡點著鬼火般的油燈，映照出一片凄涼。沒有任何傢具，甚至連一床棉被都沒有，只有三個很小的孩子像小豬一樣，赤身裸體地趴在碗狀石槽上喝著一種黑糊糊的湯。

孫立昆再也忍不住了：「夠了，耿書記！我看你這個人根本沒想到過對人民負責！你眼裡只有自己的烏紗帽！」說罷，一陣頭暈目眩，差點兒倒下。

孫立昆欣慰地笑了：「勝利呀，應該說希望在你們身上嘛！我們總要老，總要死，總要退出歷史的舞台，未來的舞台是你們的，我們國家將來最輝煌的歷史肯定要你們來寫，你、錢遠、王環環，還有許許多多年輕的同志。所以，你們從現在開始，就要在火熱的社會實踐中多鍛煉啊！」

孫立昆又說：「還有被隔離審查的劉勝利同志，也請她一起去！」

劉勝利點點頭說：「好，孫書記！」

劉勝利說：「我在您這種老同志身上看到了黨和國家的希望所在！」

孫立昆說：「可以請那個村的生產隊長到王環環這裏來看一看，學點經驗。成功的經驗還要你們自己摸索。現在大家不都說嘛，要摸著石頭過河。」

耿復仁說：「孫書記，很受啟發，我們很受啟發。」

孫立昆和秘書、耿復仁和劉勝利等人紛紛從各自坐的車中走出來。

王環環也訥訥地說：「孫書記，真的哩，分田包產好啊，我們幹部也好當了……」

車輪緩緩開動了。孫立昆久久揮著手，直到車開出老遠，才搖上車窗。

耿復仁呆住了。

一男一女兩位衣不遮體的主人也很駭然：「首長，我……我們家真沒有啥吃的。」

耿復仁說：「王環環，你們咋還不向省委孫書記道謝九-九-藏-書？！」

耿復仁賠著笑臉：「孫書記，我沒什麼意思，就是向您請示。」說罷，把自己的筆記本遞上去，「孫書記，您看看，我記錄的準確嗎？如果……如果準確的話，您給我簽個字好么？」

孫立昆看著聚在身邊的幹部們：「同志們，在村裡轉了一圈，你們誰吃上飯了？啊？這就是寧要社會主義的草要出的結果！這就是實踐檢驗的結果！走，上車，直接開白水溝，向王環環同志討頓飽飯吃去！」

孫立昆問：「在你們這裏，一個強勞力能掙多少工分？」

男主人說：「我能掙十個工分，每個工分三厘錢，一天能掙三分錢，加上她能掙兩分錢，全家一天掙五分錢……」

劉勝利說：「六姥爺，我都記住了，您早回吧！」

耿復仁賠著小心問：「孫書記，您吃過晚飯了么？」

王環環看看耿復仁，又看看孫立昆，剛想說什麼，孫立昆卻先說話了，是對耿復仁說的：「要王環環和鄉親們道什麼謝？謝謝我們吊打他們嗎？讓他們為我們強加給他們的痛苦謝主隆恩、三呼萬歲嗎？耿書記，作為中國共產黨的一個縣委負責人，你怎麼能這麼不要臉皮！我看你簡直不如當年的日本鬼子！」

到了天河縣委，天已大亮了。孫立昆的車停下了，劉勝利下了車。

孫立昆嘆了口氣：「不到二百斤呀，同志們！從理論上說，我們整個天河縣的農民兄弟都在餓肚子呀！可分田包產，白水溝三十八戶的人均口糧卻達到了五百二十斤！據說這就是走了資本主義道路！如果大家認為這種能吃飽肚子的方法就是資本主義，那麼我們只有永遠餓肚子！那我們還幹什麼革命？主席說，窮則思變，越窮越革命，不能越革命越窮嘛！是不是呀？同志們！」

孫立昆卻結束了自己的講話：「同志們，我就先講這麼多吧！不算指示，目前也還不代表省委，只代表我個人。我說得有沒有道理，同志們自己去思考。」

孫立昆這才看到了劉勝利，說：「抽空給我彙報一下在白水溝的調查情況！」

耿復仁忙又記錄。

王環環說：「孫書記，您是大共九*九*藏*書產黨，我們也想聽聽您的話！」

殘酷的場面一到白水溝就看到了：王環環和十幾個男人全被吊在生產隊的糧庫里，個個傷痕纍纍，連縣委書記耿復仁見了都很吃驚。

劉勝利帶頭為孫立昆的話鼓起了掌。

孫立昆輕蔑地把筆記本擲還給耿復仁：「好了，耿書記，你不用怕了，對白水溝這起反革命復辟事件和你們天河縣的土地承包試點，全由我孫立昆承擔責任！」

孫立昆點點頭：「當然應該試下去！我的意見，最好再把試點面擴大一些，像我們路過的那個小山村，窮成那樣，為什麼不也試一試？」

孫立昆擺擺手：「不對了，是王環環和白水溝的農民同志給我上了一課！」

恰在這時，一條大標語映入了孫立昆的視線：「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孫立昆指著標語近乎憤怒地問耿復仁：「這是哪個年代的標語？還留在那裡幹什麼？！」

孫立昆沒好氣地說：「不要彙報了，我們現在就下去，到白水溝去，看一看這起反革命復辟事件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要發生？請吧，同志們！現在出發！」

耿復仁說：「孫書記，我們正在研究，準備向地委和省委彙報……」

孫立昆接過筆記本，看都不看，馬上在上面簽了字，簽完字后，舉著筆記本晃動著，對天河縣委的一幫幹部說：「你們哪位同志還有筆記本？還要請我簽字的？要有，請不要講客氣！」

一農民立起：「說句不怕殺頭的話，就得把田分頭包下去，讓我們自己種！」

王環環和在場的鄉親們為孫立昆的話，含著淚熱烈而長時間地鼓著掌。

耿復仁在掌聲中訥訥地說：「孫書記，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是黨員，要對黨負責，中央和省委都沒有文件，這種事我就不能辦。我要您簽字，就是想把您的指示當省委指示……」

孫立昆越講越激動：「同志們，說起來痛心呀！過去，我們的報紙上每年都說大豐收，都說農業學大寨碩果累累，可搞到今天，我們全國還有兩億多種田人的年口糧在三百斤以下，吃不飽肚子！耿書記，我請read.99csw.com問你，你們天河縣農民每年的人均口糧是多少？我要你以黨性保證說真話！」

孫立昆說：「怕什麼？怕沒酒喝？我不喝酒，也沒心情喝酒，就吃頓便飯！這個村靠公路，經濟總不會太差吧？總不至於連頓熱飯都吃不上吧？」

孫立昆不悅地看了看耿復仁：「有什麼不妥當的？」

孫立昆連連說：「好，好，同志們，大家不要急，一個個說，我今天到這裏來，就是想聽聽你們的心裡話。」

王環環和眾農民木然地看著孫立昆，獃獃的，一言不發。

耿復仁請示道：「那麼，孫書記，白水溝的土地承包就試下去？」

孫立昆狠狠看了縣委書記耿復仁一眼，轉身氣呼呼地出去了。

半晌沒人說話，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

耿復仁吞吞吐吐地反問道：「這摸著石頭過河，也……也能摸著石頭過太平洋么？就不怕掉到太平洋里淹死？」

孫立昆揮揮手：「不要拍巴掌了，這巴掌沒什麼好拍的！」

孫立昆敲敲會議桌：「聽說這裏發生了一起嚴重的反革命復辟事件是不是？」

劉勝利和秘書忙上去扶住了孫立昆。

於是，幾輛轎車、吉普車帶著以耿復仁為首的一幫縣委常委們，藉著月色上了路。車出了破敗的縣城，在山道上開了約有一個小時，才在一個小山村前停下了。

耿復仁紅著臉訥訥地說：「去年一百八十七斤，今年一百九十二斤……」

回去的路上，孫立昆帶著無限深情的回憶對劉勝利說：「……一九六一年，我在安徽搞調研時也碰到過這種包產事件，那是個什麼樣的縣委書記呀！為了能讓老百姓吃上飯，那位縣委書記帶著縣委一班人押上了身家性命！」

孫立昆這才明白，面前的這位耿書記怕自己被淹死，在找責任人。

孫立昆說：「你們這兒靠公路這麼近，可以做點生意嘛，不至於搞成這樣！」

孫立昆問：「為什麼？」

孫立昆親自給王環環鬆了綁，心情沉重地說：「同志們，鄉親們，我來晚了，讓你們吃大苦頭了！」說罷，後退一步，向王環環和眾農民深深鞠了一躬，「我向你們道歉了！」

再上車時，孫立昆把劉勝九_九_藏_書利叫到了自己的車裡。劉勝利便在車內向孫立昆彙報起來，說是王環環這位年輕同志儘管只有小學文化程度，頭腦卻不糊塗，分田承包時和每家每戶都喝了血酒，把我們的幹部當日本鬼子來對付。孫立昆很不客氣地說，我們有些幹部甚至連日本鬼子都不如。

耿復仁一頭冷汗，連連道：「是，是，孫書記，我回頭就布置清除！」

孫立昆上前握著王環環的手，撫摸著說：「王環環同志，我們這次到白水溝，是向你討口飽飯吃的！」

孫立昆將信將疑地看了劉勝利一眼：「哦？」手一揮，「那就讓實踐檢驗一下！我們分頭到農民家裡吃去，有啥吃啥，也算深入一次基層了。」說罷，帶頭走進了村頭一戶人家屋裡找吃的。

孫立昆又說：「還有，和縣裡的同志們一定要搞好團結，不能意氣用事，也要理解你們那位耿書記，他也是被過去的政治運動搞怕了呀！」

劉勝利應了聲：「哎！」

耿復仁為難地說：「孫書記，咱來得這麼突然，只怕……」

耿復仁書記和縣委常委們這才注意到孫立昆的臉色很難看。

劉勝利點點頭說：「六姥爺，我和錢遠都打定主意了，不去追這回城潮了，就在天河縣好好乾下去，干出一番造福人民的大事業來！」

孫立昆卻還在說：「那位縣委書記後來被整死了，可他是真正的共產黨人！」拍了拍劉勝利的手，「勝利，你也是個真正的共產黨人嘛，敢在耿書記這種人手下支持王環環搞承包，不簡單啊！」

於是，聽罷白水溝鄉親們的意見后，孫立昆在馬燈通明的燈火下，對王環環、耿復仁、劉勝利等一幫幹部群眾發表了一次即興講話，開口就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是馬列主義的科學結論。實踐之外不存在檢驗真理的標準，包括馬列主義本身也不是真理的標準。那麼，既然實踐證明分田包產能使原來這一帶最窮的一個生產隊改變面貌，糧食產量能翻兩番，生活水平能有這麼大的提高，我看就不妨讓王環環和這三十八戶農民同志試下去！這麼試一試，天塌不下來！安徽、四川有些地方不是也在試嗎？」

誰也read.99csw.com沒想到，晚上快七點鐘的時候，省委副書記孫立昆突然來到了天河縣委。其時，天河縣委正在滿是毛主席語錄的縣委會議室開常委會，研究白水溝的反革命復辟事件。縣委書記耿復仁和與會的縣委常委們見孫立昆在秘書的陪同下走進會議室，全都站了起來鼓掌歡迎。

孫立昆和秘書都愣住了，近乎駭然地看著。

身後，一幫農民也隨之跪下了，跪得轟轟烈烈。

王環環身邊那些樸實的農民們，把一雙雙滿懷希望的眼睛投向孫立昆。

耿復仁愣了愣：「孫書記，這……這話是不是不太妥當？」

孫立昆搖下車窗，又囑咐說：「勝利呀，記住我的話，不要急，改變現狀要一步步來，碰到想不通的大問題，可以給我寫信，也可以給我打電話！」

又一農民說：「分田包產，我們公糧沒少交，自己得的也多了！」

王環環流著淚，緊緊抱著孫立昆的腿說：「孫書記，我……我們不是要走資本主義，我……我們就是想吃上飽飯啊！」

走到另一戶農民家門口，孫立昆和耿復仁等人正要進去，從屋裡出來的劉勝利把他們全攔住了：「孫書記，耿書記，你們都別進去看了，這家更沒有吃的，兩個姑娘沒衣服穿，見不得人……」

孫立昆又對眾人說：「走，走，同志們，我們就在這裏找個地方喂肚子吧。」

孫立昆問：「耿書記，你什麼意思？」

孫立昆冷冷地反問道：「白水溝的農民同志可能中飯都沒吃吧？」

耿復仁不敢做聲了。

男主人忙說：「誰敢呀，縣上不讓走資本主義，抓住能整死你！」

孫立昆連忙拉起王環環：「起來，王環環同志！還有你們！同志們，大家都起來，我們今天就來商量一下，看咋著才能吃上飽飯！」

耿復仁掏出筆記本拚命記錄。

女主人說：「差不多，有的還不如我們呢！」

劉勝利勸著：「六姥爺，您太累了，歇歇吧，少說話。」

一片熱烈的掌聲響了起來。

孫立昆眼睛一亮，連連道：「好啊，好啊！有志氣，真有志氣！」

秘書問：「全村都這樣嗎？」

劉勝利說：「孫書記，您把問題的實質說透了，事實上是給我們上了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