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後，一萬多塊大洋的軍餉運進了山，福海發了大洋，又把多年積下的錢財分了，帶著五百來號弟兄浩浩蕩蕩整隊出山，那陣勢已有了幾分官軍的模樣。

福海偏又摟著玉釧親了一口說：「你放心，只管等著做你的團長太太好了。」

吳副旅長想了想說：「這樣吧，先發一個月的餉，作為弟兄們出山安家之用。至於槍么，周旅長說的明白，從孫旅長的敗兵手上繳了些，可以發二百桿，條件是，必得在隊伍到了鳳鳴城外再發。」

老三苦苦一笑：「大哥，我今日可沒心思和你開玩笑呢！咱說真格的，這山好歹不能出——就算周旅長真靠得住，咱也是寄人籬下嘛，哪像在這裏，能由著咱們的性子來？！」

晚上，福海把白日議就的一切和玉釧說了，玉釧也認為這樣安排最好，二先生一來不願走，二來老營確要留人，以應不時之需。

二先生深謀遠慮說：「還不光如此呢，我這也是給你們山外的弟兄留條退身之路，一旦你們在山外混不下去了，這裏還有你們的老營。」

這麼一說，三閻王反倒下了決心，氣狠狠地說：「大哥別這麼埋汰我，我這頭本是大哥的，大哥去哪，我……我自得去哪！日他娘，這條命玩到哪日算哪日！」

這時，殘陽如血，西天正紅……

福海問：「那咋辦呀？」

既是獨立團，這槍支餉項就可觀了。酒醒之後，吳副旅長苦著臉對福海說：「我們安國保民軍旨在安國保民，斷不能像孫旅長的軍匪那樣禍國殃民，不說槍支，餉項都困難哩。」

老三眼中噙上了淚：「大哥，你這……這話我信。」

玉釧得知這番情形，料定周旅長有誠心。周旅長的隊伍當年就不壞，連風塵中人都關心，逼著死鬼鄭劉氏給月經期間的姐妹們掛紅燈，放例假。周旅長更不用說，曾答應給她贖身的。今日周旅長一心要收編福海的弟兄，只怕也有她昔日情分的緣由吧？卻不敢和福海戳破這層紙，只要福海少些疑心，萬不可把事弄砸了。

福海不語。

徐福海說：「這我知道——你既想做團長太太，我就斷不會往砸處走的。不過呢，談判這種事你hｔｔｐｓ://rｅaｄ.９９ｃsw.cｏｍ不懂，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我不翻臉，他不讓步；我臉一翻，他就得再思謀、思謀。」

二先生不信這話，搖著頭道：「小天下也好，大世界也好，人只能活一回，只能有一種活法，犯不上如此折騰哩！」

福海贊道：「對的，這樣最好！」

福海沉思半天，終於說話了：「玉釧，你認定周旅長是真心么？」

吳副旅長不火：「好好，我的徐爺，你再想想，我也再想想，看看還有啥好辦法沒有？我不走，就在這候著，只把王副官派出山，傳個信，讓周旅長也去想想。」

福海又說：「點出多少人得發多少槍哩。」

玉釧輕柔地擺弄著福海的耳朵，嬌聲道：「這我知道哩——你若真是魯莽行事我還不依呢。」

福海答應了。

福海道：「我也防了一手，就把狗剩派給白臉狼去做營副。」

二先生和老三都不做聲了。

福海想了想：「給他個營長當吧！」

福海笑道：「誰和你賭腦袋，你自己說過，你那腦袋本是我借給你用的，難道忘了不成？！」

玉釧心中也是難過，紅著眼睛別過身子。

福海疼愛地撫著玉釧的肩頭說：「玉釧，我知道你這是高興，可我還是要給你潑點冷水哩——受招安不像你想的那麼容易，也並不是我徐福海一人的事，只怕還要費些周折。」

如此一來，談判告成。

福海說：「我知道，弟兄們出了一線天，你給我立馬封山！連珠槍留給你，我呢，也見機行事！」

福海大失所望，冷冷一笑道：「那就甭談了，你們周旅長有一個旅，老子有一個團，老子這團還有連珠槍，你們只管來剿好了。」

二先生長嘆一聲：「大哥，你要真是已經打定了主意，我也就不再多說啥了，你和三老弟只管走——願走的弟兄你們都帶走，我卻是哪兒也不去了！」

福海忙把二先生拉起，摟著二先生，暗暗落下了兩行淚來。

因為福海決心已定，招安的事進展順利。

玉釧想想也對，便沒再說啥。

只三閻王頗不耐煩，在一邊連連說：「走都走了，還磨蹭個啥？在山外不如意咱再九*九*藏*書回來就是，看這啰嗦勁！」

……

事情果然生出了周折。白少爺一出山，福海就和二先生、三閻王吵開了。

……

福海這才有了些驚異，撫著琴問玉釧：「你今日是咋啦？」

沒多久，白少爺又進山了，還引來了大鼻子吳副旅長和一干衛兵。吳副旅長帶了一堆空白委任狀來，大宴之後，藉著酒意，按福海和二先生、三閻王排定的名冊，提筆就寫，校尉軍官委了幾十個，並說定了，次日在點金地村頭點編弟兄，點出多少人發多少人的餉。福海幾個頭領當夜就忙活起來，腳不沾地地四處亂跑，要點金地和周圍山中凡帶的，明日全去站隊，且要帶上宰人的傢伙。怕有人不來，福海事先聲明，凡來站隊的一人發大洋一塊。第二天中午，點金地村頭熱鬧了，老少爺們來了黑壓壓一片，七八百號真匪自不必說，還有好幾百號當地鄉親也都來了。手上掂的傢伙也是千奇百怪，有切菜刀，有頂門棍，甚或還有秫秸稈。

福海連連說：「那我就去做這團長了——玉釧，你看著好了，他們馬上還得來談哩！」

玉釧更覺得周旅長招安的真誠，便對福海道：「人家看來是真有誠心的——咱防人家，人家自然也得防咱嘛。我就先去幾日，你們不也就過來了么？你就權當我是走了趟親戚。」

福海平靜地說：「這些我都想過了，山外世界自有山外世界的規矩，周旅長的保民軍也自有一套軍紀，咱要決心走正道，必得收斂心性，吃些委屈，這是該當的。說起鳥頭鳳尾，我也有一想：任誰要成就一番事業，還不都得從鳳尾甚或鳥尾做起么？哪有一上來就當鳳頭的？！」

福海依然不語。

二先生和三閻王這兩位事事依著福海的結拜兄弟，這回偏不依從福海了。二先生因為家在點金地，是點金地的老人，而且又生性淡泊，自然不願冒險出山；三閻王早年和孫旅長、李司令一起打過周旅長，這幾年又胡亂殺人惡名在外，也是死活不願出門。福海不便把玉釧改變身份，幻想出人頭地的真心思講給二位盟兄弟聽，只說這山裡終是小天下，山外才有大世界，男兒一生rｅad.９9ｃｓｗ•coｍ得為大世界活著，不能這般蠅營狗苟。

玉釧想到自己剛才還在挂念著白少爺，便覺著對不起福海，撲到福海懷裡嗚嗚地哭著說：「這……這世上只你一人對我這麼好，我……我聽你的——啥都聽你的，你現在就說不受招安了，我……我也不怨你……」

福海火了：「誰是你的團長？八字還沒一撇呢！」

繼而，福海想到，這次出山受招安本是為了玉釧，三閻王實在不願出山，也是不好相強的，轉而又對三閻王道：「三弟，你不願出山也留下吧，待大哥我闖下一片世界，你再來尋我！」

福海在玉釧乳上摸了一把，開玩笑說：「我哪敢呀？你可說過了呢，你那身子只讓團長碰，再不讓匪碰了……」

真叫福海猜對了，兩日後，白少爺又進山了，和吳副旅長嘰咕了一番，重開談判，答應先發兩個月的餉，並先送一百桿槍來，以示誠意。但是，吳副旅長提出兩個條件：一，山中弟兄須在十日內開出山；二，山中弟兄為示誠意，得把玉釧送到鳳鳴城裡做人質。

第三天，白少爺回去了。走時，玉釧隨福海、二先生將白少爺一行送到點金地村口。

第一條，福海當場應了，第二條死也不應，談判又僵下了。

福海又說：「你們擔心姓周的招安有詐，我倒認為有理，這咱不能不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么，我不到萬全之時斷不會把弟兄們帶出山的。」

玉釧這才沒再說啥。

福海以山裡最好的禮遇款待了白少爺，接下兩天便和白少爺認真談判。

雖說為了玉釧，福海已決意出山，但防範之心福海還是有的。福海沒接白少爺帶來的那張上校團長的空頭委任狀，而是要白少爺帶話給周旅長，請周旅長親自進山點編隊伍，而後，發足三個月的糧餉，在山裡練好兵再拉出山。

吳副旅長忙道：「哪裡，哪裡，就是真談不成，咱也不打，打啥呢？打了兩敗俱傷。」

玉釧又道：「你是怕他們欺我么？我想他們不敢哩！只要有你在，他們斷不敢碰我一下！」

吳副旅長卻道：「徐團長，你甭急么，談判談判，就是好好談么。」

福海腳一跺道：「那九九藏書好，一百桿槍我不要了，領了兩個月的餉，就把人馬拉出山，你不必去做人質！你比一千桿槍都金貴！世上槍多的是，玉釧只你一個。」

福海笑道：「你說的不錯，我何嘗不想這麼辦呢？！只是狗剩雖好，統不下白臉狼手下那桿人馬；再者，咱要出山，前程未卜，就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老三也說：「大哥，誰不想要那大世界？想便能要到么？我只怕咱一出山，還沒在那大世界里站住腳就被人家吃了。孫旅長靠不住，這周旅長只怕也是靠不住的，我敢用這腦袋和大哥打賭！」

二先生提醒說：「前時投奔咱的白臉狼，只怕也要給他弄個銜的！」

玉釧笑道：「沒啥——今日我這彈法不同往日，是北派的彈法，正為你這團長壯一壯出山的行色哩！」

白少爺本無談判經驗，三個對手又如此糾纏，實是應付不了，這才說：「這事實是關係太大，我做不了主，得回去問周旅長……」

玉釧實是想先走一步，一來為福海和山中弟兄探個虛實；二來，也會會白少爺，把昔日該了斷的全了斷它。自然還得見見周旅長，讓他看在當年給她破身的情分上，日後不要難為福海。

福海怕吳副旅長挑眼，中午又死灌了吳副旅長一通酒，灌得吳副旅長連站都站不住，待到點編時，吳副旅長只好讓兩個衛兵架著。吳副旅長醉眼矇矓一點，竟點出一千二百三十八名匪來。於是，吳副旅長便說，夠編個獨立團哩！

福海笑道：「受了招安，我們就是官軍，你老二還在山中為匪，我們倒是剿你不剿？」

眼看著白少爺的身影漸漸遠去，玉釧禁不住又有些傷感，心裏盼著白少爺再來，又真怕白少爺再來。

這話一說，白少爺搔頭了，白少爺想了想道：「槍的事咱最好先不談，——發槍是出山之後的事，在山裡就發了槍，你們一變卦，周旅長還咋做人？外人不道他通匪么？！」

二先生道了聲「珍重」，在福海和玉釧面前跪下了。

玉釧點點頭：「我認定他是真心。」

玉釧就勢吊到福海脖子上撒嬌道：「我若做不成這團長太太，就再不讓你碰我！」

到這當兒了，二先生依舊放心不下read.99csw.com，再三交待福海：「一看事情不對，千萬不可猶豫，只管往山中退。」

老三當即拍了桌子：「不相信我們還談個鳥！」

福海說：「那好，你先請回吧，代我謝周旅長這番好意了。」

福海想了想：「這樣也好，就想都走也辦不到，——不少弟兄都有家室，老老少少也得有人照應，二弟留下正好可以照應他們，免得在外的弟兄懸心。」

福海和二先生接過老三的話頭，口口聲聲大談信義。

當下，福海和二先生、三閻王又是一番合計，把營連排三級官長的名單列了，心理上已覺著自己是半個官軍了……

二先生點點頭道：「三兄弟這話不錯，男子漢大丈夫，寧為鳥頭，不為鳳尾，在我看來，就衝著大哥你的血性，只怕也不是個做鳳尾的人。若是出山後和周旅長鬧翻，你又咋辦？」

然而，對封許官長的名單，玉釧卻有看法，認為白臉狼進山時日太短，尚算不得體己弟兄，且又經常惹是生非，不是可重用之人，倒是狗剩，名分上是他們的乾兒子，又是把白臉狼拉進山的人，營長讓狗剩當才好。

二先生說：「這你倒不必多擔心，一俟你們受了招安，我這點金地再不會是個窩匪的巢穴，山中可耕之地足以養起一村老少爺們了。」

玉釧問：「萬一白臉狼心存異心咋辦？」

福海快樂地道：「那就別說啥了，我做團長，你就做團副，也給你鬧個中校、少校的銜，日後混好了，那就是將軍，像那周旅長，起碼是少將！」

這山也似的情義又撼出了玉釧的淚水。

福海拍了拍老三的肩頭：「別這麼說，出山不是送死，咋就這麼喪氣？大哥我把話說在這裏，我的命在，你的命也就在。任誰敢動你一根汗毛，大哥用槍子和他說話！」

晚上和福海對坐飲酒，多喝了幾杯，玉釧把多月未動的古琴取了出來，說是要為福海彈琴助興。福海見玉釧高興，不便掃玉釧的興，讓玉釧彈了。玉釧如醉如痴彈《高山》《流水》，彈到後來，竟把兩根絲弦彈斷了。

白少爺見招安有了眉目，心裏高興，連連應道：「這行，這行，點編時，就算周旅長有事不能來，吳副旅長必能來的——糧餉也不成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