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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八章

卷一

第八章

「我聽說了,都聽說了!你爬火車走了,一到維豐就被抓了,吃了不少苦。今天,我可以給你作證,你是冤枉的!林正朴當年對你的判處是完全非法的!」
鄭少白覺著機會到了,扒開衣服,讓安先生看他身上的累累傷痕,聲音也哽咽了:「安……安先生,你……你瞧瞧,這都是他們乾的啊!他們比林正朴軍法處還厲害哇!還有名目呢,喏,這裏,這裏,都是麵條,那烙傷的是火燒!」
鄭少白真感動,聚在眼中的淚水滾落下來,打濕了衣襟。他覺著面前站著的這個安先生,依然是六年前的那個安先生,彷彿威廉大街125號的那個早晨剛剛從他身邊消失。鄭少白透過淚光飄忽的眼瞳,細細地打量著先生,真格從先生坦誠的笑臉上,看出了生的希望。
「安先生,我……我沒趕上那班船……」
鄭少白愣愣地對著安先生看,不知該說啥。
後來,還是鄭少白話題一轉,主動回到了今天:「……安先生,對我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民國14年我進共產黨的時候,國共兩黨還是一家人。後來,我在維豐監獄呆了整整五年,出獄后連姓啥都忘了,哪還敢搞反革命,搞赤化?那本卦書真是我拾到的,他們真是搞錯了,又冤了我!」
安先生呆住了,緩緩站起來,看著他身上的傷痕、血疤,氣得嘴唇直抖,半天一句話沒說出來。
安先生哼了一聲,帶著濃重的鼻音,說:「鄭少白又怎麼知道那本卦書是共產黨的重要文件呢?他不識字,我是知道的。就算卦書真是他傳送的,也不能說明他是什麼骨幹分子,只能說他受了共產黨的欺騙!共九*九*藏*書產黨善搞欺騙,你們不知道么?虧你還跟我一起搞過清黨!簡直是豬腦袋!丟我的臉!」
沉默半晌,縣黨部的傢伙才小心地道:「安先生,你的心情我們理解,章旭照審處此案確是不當。不過,你若把人帶走,恐……恐怕也……也不妥吧?」
雙方爭執了半天,小白臉急得幾乎要哭了,安先生才無可奈何地讓了步,同意維豐方面派兩個人一路護送。但安先生講明,不準小白臉去。
縣黨部的傢伙道:「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這……這個案子畢竟沒有完嘛,卦書的來路還沒找到嘛,讓鄭少白跟……跟您走了,我們這個案子怎麼辦啊?」
縣黨部的馬臉一見勢頭不對,指著鼻子罵起了小白臉:「簡直是胡鬧!章旭照,你怎麼能這樣干!我不是一再告訴你么,對共產黨一般人員,尤其是誤入歧途的勞工兄弟,要感化勸導,使其知曉三民主義之真諦,迷途知返,絕對不可施刑!安先生也再三再四地要你慎重,你就是這麼慎重的么?」
安先生淡淡地道:「沒這個必要了,我會照應的!」
小白臉也說:「是的,安先生!不是我們不給面子,確實是不好辦呀!我委屈了鄭先生,是我的不是,我向鄭先生賠罪,也向先生你賠罪,好么?可鄭先生確實不能跟您走哇!要不,這麼辦,您就在這兒歇兩天,待案子有了著落,我們再商量……」
事情似乎有了轉機,那夜,鄭少白有根有據地做了個關於自由與義氣的好夢。他夢見了安先生、郜先生和季先生,夢見自己自由自在地走進威廉大街125號奶黃色的大門。夢https://read.99csw.com見教堂的鍾在響,滿世界充斥著那經久不息的金屬的轟鳴……
剛在會客室的椅子上坐下,安先生便在縣黨部的一個馬臉傢伙的陪同下健步進來了,先生的手老遠就伸了出來,朗朗地對他喊道:「少白,好兄弟,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這提議太突然,鄭少白吃了一驚,縣黨部的那傢伙和小白臉也吃了一驚。
縣黨部的傢伙很滑頭,一看抗不過,馬上換了副面孔,笑道:「這……這,也好!也好!安先生的話也有道理。那麼,明天我們就派兩個人和先生一同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小白臉急了:「安先生,那……那不行!人我們讓你帶走,已經很不妥當了,再不派人送送,我們放不下心。出了事怎麼辦?誰負責?我們不是怕您會放走他,是怕他自己跑了。再說,這邊的案子,我們也得問明白呀?是不是?先生,您是我的前輩上峰,您也得替我這個做學生的想一想啊!」
「可……可先生……」
這很好。鄭少白便也就著安先生的話題,談大興紗廠、東方機車廠,談林正朴的軍法處和監獄的黑暗,談那許許多多無辜的人。
安先生說:「情況他們都給我講了,我叫他們慎重!我了解你嘛!決不相信你現在還會和這幫共產黨徒、反革命分子攪在一起,圖謀不軌。所以,我一再寫信對他們說:你當初參加共產黨是有特定背景的,責任不能由你個人來負。我叫他們不要委屈你,怎麼,他們沒委屈你吧?」
安先生「啪」的一聲,將拳頭砸到桌上,連桌上的茶杯都震倒了,茶水流了一地:「章旭九九藏書照,你也太過分了!連我安某人的話也不聽了!說鄭少白是共黨重要分子,你給我拿出證據來!」
安先生也沒談現在的事,只談過去,談六年前的總同盟罷工,談自己在趙督辦監獄里的鬥爭。還扎紮實實把死去的工友賀恭誠彰揚了一番,說賀恭誠是條硬漢子,是獻身勞動運動的光榮偉大的英雄。安先生眯著眼,用絨布手絹擦拭著金絲眼鏡,帶著深沉的思索,回憶著壯闊而遙遠的往昔。
然而,直到這個時候,鄭少白還沒想出賣王三哥。王三哥在拿卦書的事上不義氣,以前都是很義氣的。他不能因為一樁不義,而否定三哥以往的仁義。
安先生了解他,真了解他,先生處處站在他這邊講話,講得又那麼合情合理,那麼誠摯動人,替他把該說的話都說了。他的確不是共產黨骨幹啊,取那本卦書時,的確是糊塗得很哩。是王壽松王三哥騙了他。王三哥在這件事上不厚道,知道有危險,卻讓他來干,這不義氣哩!日後出了監,得當面給王三哥說說。
安先生立即擺出了一副黨老爺的架子:「你們要弄清這個案子,我安某也要弄清清浦市共產黨殘餘分子嘛!鄭少白是在清浦參加的共產黨嘛!人,我是帶定了,明天一早你們給我安排車走,廢話不要再說了!」
鄭少白被安先生的話震動了,心裏直喊:對呀!對呀!沒有他和千千萬萬國民大眾的支持,國民革命是不會成功的!青天白日旗是不會紅遍天下的。民國14年的工潮,多少勞工弟兄倒在了軍閥趙玉林的槍口下呵!
鄭少白不由自主站起來,迎著安先生走了兩步,緊緊攥住了先生白皙而read•99csw.com有力的手,眼中一下子聚滿了淚水:「先生,安先生,六……六年了,快六年了吧?真……真想不到還能活著見到你啊!」
安先生雖說證實了他六年前的冤屈,可也證實了他今日的赤化犯罪。不是安先生的電報,維豐方面是弄不清他的身份的。今天,安先生專程從清浦趕來,肯定不僅是為了看看他,怕還是想從他嘴裏套出共產黨秘密,然後,再讓他和那些秘密一起消失。一出獄王三哥就告訴過他的,安先生殺了好多共產黨的人!
小白臉慌忙辯白:「不……不是我乾的,是手下的人乾的!這……這也不能全怪他們,這姓鄭的不是共黨一般人員呵!他是重要骨幹,且頑冥不悟,弟兄們才……當……當然,卑職也急躁了一些!急躁了一些!」
先生把他按坐在椅子上,叫小白臉泡茶、削蘋果,小白臉——照辦,還時不時地向安先生和他獻上甜蜜的笑容,好像他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鄭少白卻清楚地記著已發生過的一切,那張晃動著的小白臉不時地提醒著他的仇恨,也喚起了他的警覺。
「……只要沒委屈你就好。卦書的事是能說清的嘛!說不清我不走,我不能看著你吃苦頭嘛!」安先生很真誠,決心也很堅定,手指曲起,在桌上敲著,頗有氣派。
驟然爆湧出的感動隨即消失,代之而來的是羊對狼的恐懼。
小白臉說得沒錯,安先生確是掛記著他的。兩個星期後,安先生專程從清浦趕到了維豐,連夜召見了他。召見前,小白臉硬逼著他洗臉,洗頭,換衣服,還恐嚇他,要他老實些,不準在安先生面前胡說八道。召見的地方也不是刑訊室,https://read•99csw.com而是縣黨部的會客廳,茶桌上放著水果點心和老炮台香煙。鄭少白因此窺出了一線生機,那死去了好長時間的賴一賴的念頭又驟然復活,雷電般地爆閃出來。
安先生帶著明顯的敵意道:「怎麼不妥!我安某人,清浦市黨部委員,市總工會委員長,擔保一個當年追隨我的勞工弟兄都擔保不了嗎?是不是懷疑我安某人通共啊?」
不能說,他什麼都不能說。這麼多罪都受了,他也沒供出王三哥,小白臉們已經敗了,安先生的笑臉自然也不應該獲得成功。他和安先生只能敘道往昔的友情,不能談論現在的事情,這是個原則,離開了這一點,他就不說話。他得利用安先生,而不能被安先生利用。
這就很不錯了,能被安先生從無法無天的維豐救走,鄭少白就很滿足了。
「我……我們從他手裡繳獲了共產黨重要文件啊!」
安先生手一揮:「不要說了!對鄭少白,我比你們了解。他拼將性命追隨我參加國民運動的時候,你們都還不知在哪兒搞投機哩,今天你們有什麼資格這麼對待他呢?!沒有鄭少白和千千萬萬國民大眾的追隨和支持,我們國民革命的成功是不可想象的!」
「是呀!是呀!」安先生搖著鄭少白的手感慨地說,「不容易呀,那年十月,啊?你們一個個撤走了,賀恭誠卻取義成仁了,我也差點兒被反動軍閥趙玉林處決,今天在這兒和你見面,真是恍如隔世呀!」
安先生繼續說:「……幸虧我及時趕來了,要不,只怕我這共過患難的勞工兄弟被你們搞死也不知道哩!人被打成這個樣,我也不好說什麼了。不過,他不能再留在這裏,我要把他帶回清浦感化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