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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九章

卷一

第九章

三天後,安先生把他放了。
鄭少白和安先生下了車,緩步上山,漸漸看清了點綴在松柏叢中的八角亭、圓墳頭和墳頭前高大的墓碑。鄭少白當時做夢也想不到,四十年後他會親手鑿毀這塊墓碑,並在這座墳頭旁的一棵刺槐樹下了結自己的一生。當時,決定他性命的刺槐樹或許還很小,或許根本還沒長出來。他看到的只是一株株半人多高的小松柏,小松柏以陵墓為中心,栽滿了半片山坡,遠遠望去,像默然肅立的一片人頭。
鄭少白眼皮一翻:「為啥?」
安先生已經不住在威廉大街125號了。那座令人懷戀的德式洋房如今變成了清浦市總工會會所。安先生是總工會委員長,在裏面辦公,卻不在裏面住。安先生現在住在瑪麗路領事館區,也是一座小洋樓,挺氣派的。鄭少白要到125號看看,先生便帶他去了,還讓他在總工會的辦公室里和大興紗廠工會通了個電話。
先生全信了。先生就是這種人,別人信賴他,他也信賴別人。先生帶著深刻的惋惜說:這也是勞工兄弟的一種悲哀呢,因其無知,所以,總上共產黨分子的當,被裹脅蒙蔽著從事反政府反革命的活動。先生說這話時很痛苦,也很難過。
國民革命的勝利給清浦工界帶來了巨大的變化。之前為軍閥反動政府所不容的工團組織,如今合法化了。青天白日滿地紅的革命旗幟權威性地支持了代表勞工利益的各級工會。當年的許多工運骨幹,現在都各得其所,履行起了維護工友利益的職責。這不正是他和勞工弟兄當年夢寐以求的么?今天,他能和安先生一起堂堂正正地坐在威廉大街125號的總工會辦公室里,難道還不該知足么?
先生拍了拍他的肩頭:「這隻是個手續問題,寫不寫都沒關係的!你只要今後認清大局,不再和共產黨分子九*九*藏*書攪在一起,不去搞反革命活動就行了嘛!況且,你老弟又不識字,我看就不必搞這個手續了!哦,忠烈陵到了,我們下車吧!」
鄭少白傻了。他根本沒想到這一層,根本沒想到王三哥會「頑冥不化」!
鄭少白羞愧起來,一下子覺著自己太無知,太淺薄,面對著眉飛色舞說個不停的劉成柱,傻了似的,訥訥無言。後來,劉成柱走了,先生說,屋裡太悶,出去轉一轉吧。鄭少白應了,先生就叫手下的人安排車,陪他一起去西郊華熒山。
鄭少白心中一驚:「那……那我在清浦就安全?」
鄭少白又氣又恨,卻又無言以對。
大興紗廠工會那邊,接電話的劉成柱鄭少白認識,原是名技|師,民國14年也進了共產黨的,竟然沒有入監,也沒被誰殺掉。鄭少白先還不相信,安先生當即接過話筒,呵呵笑著,要劉成柱到125號總工會來一趟。劉成柱馬上過來了,他們兩個昔日的共產黨又見了面。一見面,劉成柱就動容地對鄭少白說:安先生可是個難得的大好人啊,最講交情的!當年清浦市的共產黨朋友,安先生明裡暗裡護下了不少,有些還被委以重任,像他,現在就當了大興紗廠工會理事長。
先生搖了搖頭,一聲嘆息:「別說了,說了我傷心。我真沒想到章旭照會如此毒辣地拷打你。政府明令廢止肉刑了嘛,他這樣干,嚴肅地說是違犯法紀!也怪我,早知如此,倒是不該把你在清浦參加共黨的事告訴他。我該早去接你!」
先生搖了搖頭,又說:「少白,這不能怪我,也不能怪維豐方面。如果說王壽松悔過自新了,政府還殺他,那就是政府的不是了,問題是:他沒悔過自新嘛!」
鄭少白喃喃道:「應該!應該!老賀要是地下有知,也……也能瞑目了。」
「那你們就九九藏書……就把他殺了?他……他可是我的大……大恩人啊!你……你怎麼這麼不忠不義呢?」
從那以後,鄭少白再沒登過威廉大街125號的大門。威廉大街125號連同他的歷史,全被一個背叛的恥辱記憶淹沒了。每當想到125號,鄭少白面前就會現出王壽松王三哥那布滿麻點的面孔,耳邊就會響起行刑的槍聲,鼻翼下就會飄起夾雜著硝煙的血腥味……
先生說:「……大海永遠不會消亡,大地永遠不會消亡,而作為每一個人的肉體,都是註定要消亡的。這對每個人的生命來說,透著無限的悲哀。但是人總要征服大海,征服大地的。征服即建造,把一個人有限的生命建造到國家強盛、民族進步的革命宏業之中,個人即會不朽。總理遺囑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今天正是需要我們奮勇努力的時候。過去,皇帝軍閥搞不好,我們把他們打倒,我們來干,我們干不好就不行,就天理不容!為什麼呢?因為我們代表了國家強盛、民族進步之方向,代表了天地之正氣,代表了全民族之良心……」
鄭少白真誠地道:「先生真是好人!這次不是先生您親自趕到維豐,只怕我這條命也得葬送在那個姓章的手裡了!」
說罷,鄭少白轉身走了,一走再也沒回頭。
先生說:「……少白老弟,別難過了,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賀恭誠已經取義成仁了!他的忠勇精神會永世長存的,就像這座華熒山一樣,再也不會消失!反動軍閥和他們所代表的那個暗無天日的時代永遠消失了!當今,孫總理的三民主義行之於天下,光明與道義行之於天下,這正是我們可以告慰于先烈的啊!」
先生道:「維豐章旭照他們不會放過你,他們還想把你送進監獄,好向上面邀功。那個已經認了罪的老譚,他read.99csw.com們就沒放過,還是送到省里反省院去了,他們幾次向我要你,我都頂回去了。」
和這樣值得信賴的先生,還有什麼話不可講呢?鄭少白就講了,把自己在維豐出獄后的經歷和想法都向先生講了——儘管先生沒直接問。他也沒想出賣王三哥,只出賣了拉洋車的老譚,說老譚是鐵心的共產黨,王三哥不是。說王三哥入那共產黨時也和他一樣犯著糊塗,在維豐參加共產黨活動肯定也是受騙上當……
三天後,王壽松、老譚在維豐被捕。
鄭少白憋了半天,終於說出了一句他認為是最有力的話:「我……我再也不會來找你了!」
先生長長嘆了口氣說:「……我真是沒想到,王壽松這人會這麼固執!看來,此人中共黨之毒太深了,沒辦法,真是沒辦法呀!」
鄭少白禁不住被安先生感化了,叛黨的念頭第一次變成語言,從嘴上吐露出來:「安先生,其……其實,我……我現在好後悔呀!當初,我……我若是參加了先生您這邊的國民黨,只怕就沒有維豐那一災了。先生,我……我也寫個悔過自新書吧,我……我來說,先生您……您替我寫,好么?」
先生不和他一般見識,苦苦一笑道:「好了,少白,這事不要提了,到此為止了,你就安心回東方機車廠做工吧,我給廠工會打了招呼的,可以安排你!維豐那邊呢,你千萬不要再過去了,再過去,出了什麼麻煩我可不能負責啊!」
小汽車出了城,開上通往華熒山的黃泥大道,鄭少白及時記起了賀恭誠,遂問安先生:「安先生,咱……咱們這……這是去看老賀吧?」
先生仍然很親切,又伸出白皙的手去拍他的肩膀,他只讓先生拍了一下,就及時地躲開了。
先生依然像六年前那樣雄辯,那樣慷慨激昂。鄭少白也依然像六年前那樣信服先生,崇敬先九九藏書生。他認真地聽,聽不懂也虔誠地聽,腦袋頻頻點著。
先生黯然地點點頭,兩眼看著窗外的秋色,不無感傷地道:「是呀,去看看賀恭誠,這位勞工兄弟壯烈犧牲了!他是為我們死的啊,為你,為我,為今天國民革命的成功。北伐勝利以後,我呈文上報,由國民政府明令褒獎,追認他為烈士了。18年秋,清浦市總工會成立,清浦各界又隆重為他舉行了祭奠儀式,修了座忠烈陵,掩埋其忠骨。陵是我主持修的,各廠工會和許多工友還捐了款……」
老譚受刑不過,供出了中共維豐地下縣委,縣委書記郭運生等四人因撤退及時,未受其害,而和老譚一起被捕的王壽松卻被處死。
先生點點頭:「在這兒有我,他們誰也不敢動你。不過,為你考慮,你以後還得少來找我,也不能把自己悔過自新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明白么?否則,清浦的共黨殘餘分子是不會輕易放過你的,也許會讓你給王壽松抵命!小老弟啊,你還太幼稚,不知道搞政治是怎麼回事,有多麼的殘忍,我不忍心害你,真的!」
先生繼續說:「政府和本黨是不會忘記那些為國民革命的成功而捨身成仁的勞工兄弟的。政府和本黨也不會忘記像你這樣勇敢投身國民運動的年輕朋友。17年春,我參与清黨,有一個動機就是為了能保護一些像你這樣的勞工朋友!你知道的,本黨也有不少像章旭照之類的人,他們不懂歷史,不知道尊重勞工弟兄的感情,有的簡直是胡來!我不能不制止他們!那個章旭照,我就訓斥過他多次嘛!他這個人毛病很大,好大喜功,華而不實。大興廠的劉成柱明明寫了悔過自新書,怎麼還抓呢!他偏抓了,想著報功呢!我當時就拍了桌子,罵了他一通!」
先生道:「少白老弟,不是我不忠不義,你知道,我是最講究忠義的,不過https://read.99csw•com呢,這忠首先是對黨國的忠!這義首先是對黨國的義!像你和劉成柱等勞工兄弟迷途知返,我要保護;頑冥不化,堅持共黨立場,危害國體,就不能留下了!」
鄭少白釋然了,把對安先生的最後一點懷疑也打消了。安先生顯然沒有惡意,他把他帶到清浦,完全是為了保護他,就像當年清黨時保護劉成柱他們一樣。王壽松王三哥想必是不了解先生,輕信了壞人的挑撥,才對安先生產生了誤解。
這些情況,鄭少白開始並不知曉,直到他妻子葉春蘭來清浦找到他,告訴他的時候,鄭少白才驟然醒悟了。鄭少白當天就衝到威廉大街125號市總工會,找到安先生,問安先生是怎麼回事?他三哥王壽松怎麼會被殺了?
水泥墳體那時是沒有裂紋的,野草還沒有猖獗到瘋狂的程度。八角亭是嶄新的,木柱上塗著亮閃閃的紅漆。墓碑白乎乎的,不像四十年後那麼斑駁青黑,碑的正面刻著「賀恭誠烈士之墓」幾個藍色大字和「中國國民黨清浦市黨部、清浦市總工會敬立」兩行小字。石碑後面是一片關於賀恭誠的密密麻麻的身世及取義成仁之忠烈事迹的介紹,墓前還殘存著兩個被雨水打散的花圈。
鄭少白呼喚著賀恭誠的名字,在墓碑前軟軟地跪下了,對著那個和他一樣參加過革命的勞工兄弟的長眠之處磕了三個頭,滿面淚水灑落在殘秋的敗草叢中。
是的,先生說得對。鄭少白默默站起來,揩乾了臉上的淚水,和先生一起走到墓碑後面,聽先生給他念碑文。先生念著念著,眼圈紅了,淚水滾落下來。先生怕他看見,悄然背過身去,摘下眼鏡,隨即用衣袖抹了抹眼。鄭少白卻都看見了,心裏又是一陣陣難言的酸楚,說不出是啥滋味。後來,他和先生一起坐在陵墓後面的山石上看海。先生指著遠方的大海對他進行了一番深刻的感化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