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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十一章

卷二

第十一章

這對一個一生含辛茹苦、忍辱負重的母親來說,簡直是個壯舉。他這個六十二歲的做兒子的心被這一壯舉震撼了。季伯舜攙扶著老母親走出弟弟家門的時候,腰桿一下子挺直了。
後來季伯舜才知道,他那次被提前釋放並被批准回家探親,是一位北京來的大首長發了話的。大首長說,我們連皇帝都改造過來了,十五年還改造不好一個托派分子么?如果十五年改造不好一個托派分子,我們還算什麼共產黨人呢?!
哭了好一陣子,母親才住了聲,用骯髒的衣袖揩乾臉上的淚,斷然道:「舜兒,你起來!去打車票,娘跟你走,跟你到鹽場去!你不是被政府釋放了,在那兒干工了嗎?以後咱娘倆一起過吧!走!現在就走!」
在這三天中,季伯舜暫時忘記了自己忠貞不渝的信仰,忘記了自己卑微的身份,也忘記了自己凄苦的經歷,只作為一個兒子活著。他老是讓母親坐著,躺著,給母親倒茶,給母親打飯、端飯、洗腳,甚至母親上廁所,他也親自扶著去。
長期的思想和軀體的分離,造成了事實上的雙重人格。在《忠於信仰的人》中,季伯舜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雙重人格是客觀存在的。這存在,在他思想被改造好了的1965年達到了頂點。這一年,他被提前釋放,留場就業,並被批准到豫西老家探望自己年逾八十歲的老母親。那一年,季伯舜也已六十二歲了。
母親只會哭。看著侄兒侄女對他翻白眼,母親哭;看著弟弟、弟媳婦用白菜胡蘿蔔招待他,母親哭;聽到弟弟厚顏無恥地向左鄰右舍介紹他的身份,母親依然只read.99csw.com能哭。第三天,母親終於抹乾了眼中流不完的淚,顫巍巍地從床上爬起來,撕開她自己枕的枕頭套子,取出了積蓄了很久的八十三元錢,扯著季伯舜的手說:「舜兒,咱走吧,咱不在這家裡住了,咱有錢,咱……咱去住店!」
這個北京來的大首長是郜明,郜明是南下清浦,視察工作時講這番話的。
母親嗚嗚哭了起來:「舜……舜兒,你……你的命好苦呀!是娘害了你!娘……娘生了你,就……就是害你呀!」
母親陷入了無限深情的回憶:「是喲,那是民國八年,按現在的說法是多少年來著?」
季伯舜點了點頭:「伯華小妹差不多每月都來。」
「是……是一種你相信的並願為之奮鬥終生的目標。」
接下來的三天是愉快而充實的,他這個六十二歲的老兒子和自己年邁的母親彷彿一下子都變得年輕了許多,精力都充沛得令人吃驚。他們母子倆沒日沒夜地長談,圍繞著一個孤獨的兒子和一個苦難的母親,圍繞著中國社會一個普通家庭半個多世紀的變遷歷史。
母親用顫抖的手撫摸著兒子的肩頭,連連說:「信!信!娘都信!舜兒,你起來!」
母親舒了口氣:「那敢情好!」然而,話音剛落,母親又不放心地問:「既是真信,那你為啥還蹲共產黨的監獄?莫不是你瞞著娘幹了壞事?當了叛徒?」
「我這一群兒女中,也只她最孝敬!要是在伯華那兒,她斷不會讓咱娘倆住店的……」
鎮上只有一家車馬小店,季伯舜憑著那張釋放證,在住宿簿上登了記,和母親住進了一間潮濕陰暗read•99csw.com的所謂「雙人客房」里。季伯舜住進客房的第二天,鎮公安派出所的一個民警就趕來了,當著他母親的面訓斥了他一番,警告他只准老老實實,不準亂說亂動。
季伯舜建議母親,還是留在鎮上兄弟家。母親無可奈何,只好同意了。
「舜兒,那……那你信仰的是啥?」
「娘,是1919年。」
母親眼中的淚噴涌而出:「是喲!是喲!那時你父親已過世了,你小妹妹伯華才十二歲,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你要走了,伯華不放你走,抱著你的腿哭呀哭呀,哭得你眼圈都紅了……」
季伯舜動了感情,衝動地把母親的手拉到自己懷裡,低下頭將自己花白的腦袋貼到母親的手臂上,摩擦著,說:「娘,別人不理解我,你老人家還不了解我么?我十六歲的那年夏天,穿著一身藍粗布衣服,從這兒去北京求學的時候,不是你說服了父親,讓我走的么?你對我說:『舜兒,要跟好人,學上進』,這話我一直記到如今!」
母親問:「你是真信么!」
母親更加不理解了:「哎,你這信仰好啊!如今誰不信馬克思主義?!你家兄弟和兄弟媳婦都信仰著哩!可為啥你信仰馬克思主義還要蹲共產黨的監獄?」
三天一晃過去了,季伯舜要走了,母親把沒花完的五十一塊錢塞給他,要他帶著。季伯舜堅決不帶。母親生氣了,他只好把它揣在懷裡。臨走時,季伯舜趁母親不注意,又把錢塞回了母親的小包袱里。
思想依然在自由地飛翔,像只潔白的鴿子,像只蒼勁的雄鷹,在湛藍的天空下無憂無慮而又不失尊嚴地九_九_藏_書振動著強健的羽翼。被囚禁著的軀體,卻漸漸由樹榦般的挺立化作了弓樣的彎駝。風霜如刀劍,歲月催人老,勞動讓猿變成了人,奴役勞動又讓人變回了猿。長期超強度的奴役勞動,使得季伯舜的腰桿漸漸地再也挺不起來了。頻頻地點頭稱「是」,頻頻地立正哈腰,更強化了這彎駝的深度。
季伯舜緩緩站了起來,沉思了好久,好久,終於搖起了腦袋:「娘,那地方你不能去!我名義上雖然是被釋放了,可實際上還和犯人差不多,你去了要遭罪的,兒於心不忍!」
只有母親承認他是她的兒子。他給母親買來了他勒緊褲腰帶才能買得起的五盒代藕粉,三斤干鹹魚和兩斤硬糖塊。母親接過這些東西就嗚嗚地哭了。
這成了永訣。
「1938年抗戰全面爆發后,我從上海回了趟家,你又對我說:『舜兒,你是干大事情的人,娘知道,娘不攔你,可你得牢牢記著,不論幹啥大事都得先做個好人!世道太亂,做個好人不容易喲!』」
「是喲,那時,你二妹妹、三弟弟都出生了,咱家那個小鋪子還對付著開下去。」
「是的!是的!那年伯華二十一歲了,探監回來哭得那個傷心喲!唉!不能提。伯華就是那年秋天認識傅月文的。她說她要在清浦陪著你,後來,就嫁給了傅月文,那時傅月文當郵差哩!伯華說,她和月文常去探監看你,是么?」
季伯舜把母親的胳膊放下了:「娘,你這一次次的囑咐,我都記著哩!我咋能當叛徒,出賣自己的同志呢?娘,別人不相信我,你得相信我,你的大兒子季伯舜從沒做過壞事,從來沒https://read.99csw•com有啊!娘,你得信我呀!」說罷,膝頭一軟,跪在了母親面前。
季伯舜確實被改造好了,見誰都點頭哈腰,見誰都卑怯地微笑。過去那個朝氣蓬勃從不認輸的革命者,在生命的流逝過程中完全消失了。以至於在豫西那個家鄉小鎮上見面的時候,連他母親和弟弟,見他今天的模樣都不敢相認了。他和他們說話時,總會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堆著滿臉恭順的笑,沒來由地吐出一連串單調而苦澀的「是」。和自己的侄兒侄女們打招呼,他也要垂下花白的腦袋,把腰弓成九十度。對那個正頻頻遞交入黨申請書的弟媳婦,季伯舜幾乎不敢正眼去瞧,有時無意中打個照面,也會像做了賊一樣,連連「嘿嘿」乾笑著,躲避一旁。
「馬克思主義!」
問題又回了頭,季伯舜苦苦一笑:「娘,你不懂,嘴上說信仰馬克思主義的多著哩,可有的人是真信,有的人是假信!」
母親仰起蒼老而困惑的臉孔:「信仰?信仰是啥?」
季伯舜上了汽車,向母親招手,母親也向他招手。他哭了,母親也哭了。
季伯舜莊重地點了點頭。
侄兒侄女們都說季伯舜像個老特務,弟媳婦說他一舉一動都像個勞改犯。弟弟——這個當年被母親抱在懷裡去上海國民黨監獄探監時見過的弟弟,竟不承認他是他的親哥哥,季伯舜不止一次聽見弟弟對鄰居們說,他是他們當年在上海時一個做小買賣的街坊。
季伯舜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母親的問題。母親不知道托洛茨基,不懂得革命的馬克思主義,不懂得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更不懂得這種革命的艱巨性、複雜性和殘酷性。而九*九*藏*書他又無法在短短的幾天里把自己的思想歷程用通俗易懂的話說出來,以取得母親的理解。於是,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娘,因為我不願放棄自己的信仰!」
「1947年,你和我小妹伯華到清浦探監的時候,又告訴我,『舜兒,這牢咱已是坐了,就得有點骨氣,可不能向他們招供,坑害別人噢!』」
民警一走,母親撫摸著季伯舜的肩頭,渾濁的老淚又聚滿眼眶,聲音哽咽地問:「……舜兒,這都是怎麼回事?你這一輩子咋總是坐牢?1933年,你在上海坐牢時,我去看你,你說你是共產黨,是幹革命。1947年光復以後,你還蹲在國民黨的牢里,你沒說,我也知道你還在幹革命。可解放以後,共產黨當家了,你咋還蹲在牢里呢?咋又變成了反革命?」
半個月後,母親從豫西那個家鄉小鎮到了清浦,住到了小女兒季伯華家。半年之後,母親病危,季伯華又把老人家送回了豫西。到了豫西沒多久,母親就病逝了,臨死還在念叨著季伯舜。可狠心的弟弟、弟媳婦們臨死也沒讓季伯舜和他摯愛的母親見上最後一面。季伯舜是在母親安葬之後,才從清浦小妹季伯華寄來的信中得知這一消息的。那時,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已經開始了。
季伯舜不起,舉著花白的腦袋,「咚咚咚」,給母親叩了三個響頭,而後,仰著滿是淚水的臉龐對母親道:「娘,兒對社會、對國家、對革命,於心無愧!可兒對娘,對您老人家是有愧的!你養兒一場,除了辛勞,除了不斷地探監,除了擔驚受怕,沒得到兒一點好處!娘,你就全當沒生過這麼個大兒子吧!」